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開在石壁上的野花

你去過苫山村嗎?有人問我,我搖頭。

你去過苫山村嗎?第二次有人問我,是地方史專家劉玉新先生,我搖頭。我去過中國許多博物館,一個村莊,一個叫作苫山村的村莊難道比博物館有著更深厚的文化?「你要去,苫山村彙集著黃河文化、泰山文化、運河文化,是泰山止步之地,是黃河文明發源地之一。」玉新先生帶著些許責怪。細細一想,如果,一個源自漢代的村莊沒有被埋在黃河淤沙下,沒有被拆瓦築圈,沒有被烽火戰爭洪水泛濫毀滅,千年之後,雖然清貧卻安然無恙,今天的它會是什麼樣子?

沿黃河堤壩一路行走,左邊是看似平靜實則渦旋暗涌的黃河,右側是盛開的白色牡丹,一路繁花一路濁沙,隔著高高的堤壩各自守著自己的日子,互不相擾。正沉浸在花兒與水帶來的寧靜中,一陣梵音隨風撲面而來,牡丹叢中,一座寺廟一座小山橫亘在眼前。

梁《高僧傳》記載,「陳思王曹植,深愛聲律,屬音經音,既通般遮之瑞響,又感魚山之神制,於是刪治瑞應本起,以為學者之宗,傳聲則三千有餘,在契則四十有二」。「建安之雄才,天下豪俊」的曹植為魚山為東阿傾下幾分才氣,創造了著名的梵唄音樂和雜技,綿延至今。

可惜,曹植的魚山沒有黃河。倚山觀河是1855年後黃河在銅瓦廂改道後才有的風景。倘非如此,也許38歲的曹植會寫出比「翩若驚鴻,婉若游龍」更宏闊波瀾的詩句。

魚山驟然將一顆輕漫的心凝重起來。腳下這片黃褐色的土地,被火煉過被水洗過被風抽過被沙吞過,好在,三千年的陽光還在。

背著這束暖得發熱的光走進苫山村。推開石佛寺殘舊的大門,一間小小的前廳里擠擠挨挨著眾多佛像,看上去佛像比房子年輕許多,但不妨礙一個村子裡的老人們將香燭水果布滿供台。

這是沒有石佛的寺院,那尊幾百年前的石佛在幾十年前一個雨密風狂之夜消逝了,沒有人知道它去了哪裡。在苫山村民心裡,石佛去了哪裡都一樣佑護他們,就像他們的親人,走多遠,靈魂還在這裡。

走在四月的風中,一個村莊安靜著,一片一株的白色油用牡丹佔領了村子角角落落,美得簡練也美得孤單,不只牡丹,人也是孤單的,就像此時,我身在喧鬧的一隊人中牙齒卻被上了鎖,只好緘默著。

在院子里回頭仰視大門頂樓,陽光灑在各色石雕花朵上,很是燦爛。一些被稱為詩的句子自眼中跳出來,跳到舊日的磚石上。想來,這些磚石櫛風沐雨數百年,聽慣了苫山村村民柴米油鹽的禱告,渾身浸透燒菜熬湯的人間煙火,總是懂得幾分寂寞滋味的。

從大門到第二層院子,隔著空曠到遙遠的距離,我突然渾身發冷,在春天明媚而溫暖的陽光下。寒冷,來自兩排高高低低的石碑,它們孤零零蜷縮在院子一隅,正怯怯望著我們——一群喧囂的陌客。彷彿,這闊大的院子中,野花野草和風才是院子的主人,而石碑不過是借居的租客,努力躲避著來客審視的目光。

石碑腳下是更多的石碑,殘破的石碑。小心翼翼撫摸著一塊塊冰冷的石碑,四月十點的陽光還不足以暖熱它們的身軀,面對刻在石碑上的一個個名字,不知為何突然充滿淚意,我相信,每一座碑里都有一顆和我一樣的靈魂,他們曾經衣著光鮮吟誦詩詞,在院子中踱著方步,和父母小兒一道享用妻子親手煮的湯麵。活著總是辛苦,他們挑著一擔不堪重負的疲憊一路行進,最終走進眼前這塊石碑。

一叢叢蒲公英在碎石碑間旺盛著,我摘下一朵黃燦燦的花兒,放在阮姓先生的碑上,他應該是位儒雅的先生,500年前同我擦肩而過。我相信他一直充滿期待,期待數百年後回眸與今天的我再次對視,一定。不然為何我獨獨為他流下眼淚。又或許他是山東著名學府東流書院的書生,和進士于慎行做過同窗,于慎行考中進士讓同窗們既榮耀又壓力倍增,他們只好一直苦讀。苫山村的書生壓力比任何書院的都大吧,畢竟這裡出過5個進士,畢竟一個東阿縣出過17個進士。成為進士是學者一生的夢想,阮先生在這個夢裡艱難跋涉一生之後,將自己變成270個漢字,坐進這尊石碑等我,等我在春天送來一顆淚。

踏出石佛寺的大門,遠遠望見不遠處一座寬大的拱形門,便身不由己奔過去。佔據村口的石門同羅馬泰比里厄斯凱旋門很是相似,整個大門由各種塊狀條狀石頁岩石壘疊而成,石與石之間嚴絲合縫,看不出任何澆築的痕迹,及至拱形上方,一塊巨大的方形石覆蓋在中心,依稀能夠辨識出「中和」二字。

石門內是石頭建築的樓群,方方正正,拱形窗子紅木窗欞,結構形態貌似羅馬的羅曼式教堂,不知是能工巧匠們心意相通,還是這一地域與另一國度之間因為石頭作為相同的材料有過某種神秘的交流,使得兩地建築神似。

站在方形石樓下,驚異的不是石頭建築的古牆,不是幾百年的房子至今住著名人的後代,而是擠出縫隙以石為土開出的小花兒,一株株,一簇簇,比泥土中的牡丹旺盛且燦爛許多。石牆上花兒的葉子沒有因為缺水單薄,而是濃濃的厚厚的,每一片都欣欣向上,綠得盎然。葉子的綠更襯出石層層疊疊的灰,似乎是因為這些綠吸幹了石頭中的墨色,才使石牆慘淡成滄桑。

一片片石感受著種子穿透自己身體時的疼與痛,體味著它萌生第一枚葉子迎向春風的欣喜,石牆守候著花兒短暫的艷麗,小心翼翼。為了花兒,石傾其所有,畢竟,花兒的一世也只能陪伴石的一時。

石牆旁小花兒下,兩位老人在春風中打著盹兒,他們安然的樣子讓所有人心中一動,那是「執子之手歲月靜好」的安詳,是歷經滄桑後的波瀾不驚。一絲風吹過,幾片早落的葉子被卷進深深的衚衕。整條石頭街安靜著,整座石頭城安靜著;我卻在安靜中聽到石牆後沙河流動的聲音,我確信,那是黃河的風在與石頭細密地交談,懇請石頭記錄下現在給未來。

石頭是書寫黃河的歷史教科書,只有風能掀動開參差的頁碼。中國古代原始的書籍起源於東漢時期的石頭書,春秋時期人們學會在石鼓上刻文字;至唐朝,唐文宗下令將《詩經》《論語》等十二部儒家經書在114塊石板上刻成石經,立於長安城務本坊的國子學內,供學員們抄錄、誦讀。650252個字,筆畫工整,至今字跡清晰完好存於西安碑林。

在黃河岸邊,人們將石書一層層疊一排排摞,疊成房子,摞成院牆和街道。石頭上原本刻著字,有人刻的也有自然雕琢的,人們用帶字的石頭蓋起書房壘砌卧房,房子浸出的靈性讓此地讀書風氣濃厚。我一再追問石頭上的字源於何時,沒有人回答。走在漢代人生活過的土地,石頭書如同羅馬人的圖拉真紀功柱,拒絕著世俗的打擾。

走出石街,回頭,拱門已披上夕陽織就的黃燦燦的斗篷。據說這座古老的拱形石頭大門代代相傳,年齡最長的先生也不記得它們來自何代。拱頂的石頭被黃河風抹去邊角,磨出淺淺的弧度,村民不操心石頭會掉下,他們說,即使黃河決堤,石門上最小的一片石頭都堅固無比。

石街身後是一河塵沙一河水的黃河,胸前是彎道而行的京杭運河,被水帶來又流走的故事刻在石頭上。石頭把故事藏在心裡太久,就像思念,惦念久了就要住進深夜親人的夢裡。

石頭也是有夢的。

它的夢是牆壁上探出的野花兒,一年一次。這夢,只與一個叫作苫山村的村莊有關,一夢二千年。

(作者:馬淑敏)

(作者馬淑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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