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遜:西南聯大往事,不消停的校長太太
編者按:校長太太即陶曾穀,昔日無錫名媛,蔣夢麟的第二任夫人。蔣陶婚姻曾為世人津津樂道,余況知者寥寥。《鄭天挺西南聯大日記》中,對這位蔣太太有著最直接的描繪。
1944年,西南聯大有過一次「倒蔣迎胡」的內部運動。原北大的教授們反對蔣夢麟繼續擔任校長,固然是詬病蔣氏「行政院秘書長兼任北大校長」違背了當時大學校長不得在政府任職的規定,但據傅斯年透露,蔣夢麟與北大教授感情不算融洽,總是陶曾穀女士的「貢獻」。
1938年1月8日下午3時半,鄭天挺至「健身浴室」洗澡。湖湘盛產稻穀,糠殼棄之無用,卻是燒熱水的好燃料。洗浴業經營成本極低,長沙幾個知名的浴堂,老闆們賺得盆滿缽滿,鄉里買田,城裡討小,尤以中山路的幾家布置得好,健身浴室更是屈指可數的大場子。
前後腳來的有魏建功、羅常培、陳雪屏,三人昨日方抵長沙,這算得上是真正的洗塵了。大家沐身更衣,為今晚的宴席做準備。
請客的是校長蔣夢麟,不過他昨日已動身前往漢口,晚上是由夫人在家設饌。蔣夫人即陶曾穀,其前夫為北大教授高仁山,蔣高多年莫逆,1928年高仁山因赤化犯忌被戕,蔣夢麟對陶氏呵護有加,出任教育部長時聘其為秘書。兩人情愫暗生,1933年,蔣夢麟與髮妻孫玉書仳離,和陶曾穀結婚。
此舉頗有非議,曾有證婚人胡適被夫人江冬秀軟禁不許前往之說。鄭天挺大概也不以為然,只是為尊者諱而已。有個細節,對蔣夢麟日記中必言「孟鄰師」,對江冬秀和羽太信子,也是稱呼「師母」(1938年10月28日)。而對陶曾穀,大多稱為「蔣太太」,整部日記中,只有兩次記為「蔣師母」。
胡適與江冬秀
蔣陶婚後琴瑟和諧,日記中很多聚餐因夫人而起,如1942年8月5日「孟鄰師約食麵,蔣太太生日也」。當聽聞蔣太太可能在渝任事,蔣陶將兩地分居時,鄭天挺嘆息「對孟鄰師物質方面所益甚少,而精神方面所失實多也(1942年10月27日)」。蔣太太善於處理家庭關係,蔣原有三個兒子一個女兒,除大兒子外都生活在一起,而高陶亦有一子一女,在鄭先生眼中,「嘗謂繼室視前室子女之優渥,蓋無逾蔣師母者(1940年7月29日)」。
蔣太太也是能幹人,1938年9月鄭天挺上海奔喪(表兄張耀曾)期間,老師曾有信來,請他轉告夫人「緩期赴平」,於是鄭先生親往滄洲旅館拜謁,不免叮囑一番。大概蔣太太口頭應承滿滿,而鄭先生忙於表兄喪事,也不以為念。
一個多月後,蔣太太回訪,鄭先生大吃一驚,原來她已從北平回返,此次在平,不僅將房屋租出,汽車賣去,什物帶來,還忙裡偷閒開了一次招待茶會,而且言及沿途平安,絕不似傳言中可怖。聽罷一席話,鄭先生不由得暗嘆,「吾輩鬚眉能無愧死」。
能主持家宴,可知校長夫人此時與教授們關係尚和睦,鄭天挺與蔣太太的關係尤為不錯,「晚飯後謁孟鄰師不值,與蔣夫人談家常甚久」,此類記載比比皆是。兩人都談些什麼?大多是嘮家常,如鄭先生幾個孩子留在北平過得怎樣?鄭先生的薪水如何開支?鄭先生也正好倒倒苦水:收入不過三百十二元,北平的租房及日用須二百六十元,加上匯水就得花去二百八十五元,自己在昆明包飯非五十元不辦,日常洗衣、剃頭、零用非二十元不辦,酬應尚不計算,月虧已有四十元了(1940年5月8日)。
又以1940年2月7日為例,時為乙卯年除夕,鄭天挺居崗頭村(為避空襲,聯大將教師宿舍遷往城郊),當日無非是草論文,查對音,欲小睡而空襲警報作。幸有蔣太太相邀,年夜飯招待極優,次日晨又按照無錫的風俗進食蓮棗粥和年糕面,鄭先生心存感激,自覺「平時在家過年無此周到也」。
鄭天挺
鄭先生謙謙君子,常有投桃報李之舉。陶曾穀與高仁山育有一子高陶、一女陶燕錦,蔣、陶再婚後未再生育。高陶患有精神病,開始只是喜言語,後竟持杖毆母,又徹夜不寐兼高聲咆哮,蔣太太憂懼無計,惟飲泣耳。有人相告小銀櫃巷張多記有「馬寶」出售,專醫瘋狂,鄭先生遂與樊際昌往訪,「據其人云愈者多矣,姑購兩包試之(1942年2月22日)」。
樊夫人蔣燕華為蔣夢麟之女,此乃家事,樊際昌責無旁貸。而「馬寶」俗稱馬糞石,為不常用的中藥,實為馬科動物胃腸中長出的結石,《本草綱目》中有偏方,可「治驚癇,毒瘡」。鄭先生自己素不信中醫,湯藥尚不輕試,此番替師分憂進呈「馬寶」,也算是無可奈何了。
南遷日久,聯大的教授們與蔣太太之間的矛盾開始顯山露水。1940年12月4日載,陳雪屏(心理學教授)自崗頭村來,謂昨晚楊振聲(中文系教授)、周炳琳(經濟學教授)於蔣太太又有指摘。這是日記中首次提及不和,既然是「又」,那之前必已有之,不過鄭天挺為人忠厚,哪怕是日記中,具體何事也語焉不詳。只與羅常培(中文系教授)長談,兩人意見相同,「以為不可因細碎家務而連及校長個人,更不可累及學校。吾出身於斯,服務於斯,望其蒸蒸日上,絕不下於他人,抑且過之。然因細碎累及學校前途,非所望也」。
羅常培
其實早在半年前(1940年5月24日),鄭日記中第一次提到了聯大教授們對蔣校長的看法。這是鄭天挺與湯用彤(哲學系教授)之間的深談,湯先生談及蔣夢麟於學術方面關切較疏,抗戰初期因顛沛流離幸得無事,而時局初定卻仍是如此做派,長此以往恐人人引去,老北大將有瓦解之虞。鄭先生沒有附和,只覺得此老有深切明快之論,不勝佩慰,又不勝憂慮。看來,蔣太太與教授們的矛盾,還是與校長威望不夠有關。
湯用彤
過了幾個月,雙方抵觸再度升級,已不能藏掖。1941年3月30日起,日記中詳細記下了一出爭執,雙方各持一詞,可稱為崗頭村版的「羅生門」。
首先是北大辦事處總務包乾元前來,告鄭先生以昨日崗頭村(為避空襲,聯大教授在昆明北郊的居住地)發生事故,饒毓泰(物理系教授)指責司機老徐,老徐欲辭去,不過小包心比較大,在他看來,這一切都算過去了。
饒毓泰
緊跟著老徐就來了,其言較包乾元為詳,謂昨日戴家女僕潑水於地,老徐不察竟致滑跌,遂與女僕發生口角。 饒教授聞之,責其不應叫囂,命他離去,故擬辭工。鄭天挺詢以是否回嘴,稱並沒有,於是告以不得再尋事,「校長方赴渝,不得即去,待校長返昆再談」,老徐乃去,鄭先生也以為無事了。
不料飯後張景鉞(生物系教授)求見,並攜來周炳琳函,謂老徐不服饒毓泰制止,反報以惡聲,激動公憤,咸主革退其人,囑鄭先生馬上辦理。
鄭天挺再細詢張景鉞,知老徐且有動武之意,惹得鄭先生大怒,直言「此亦太可惡矣!」並聲明自己的態度:「汽車司機固難得,而教授尤為學校之主幹,教授與職員相爭,余向主右教授而抑職員,況教授之主去一車夫乎」。不過又留有餘地,「不欲對此輩小人作操切之舉,擬薦之他去,以免有軌外行動」。
張景鉞
第二日入校召包乾元,責令老徐不得至崗頭村,蔣太太如用汽車,可僱工代開,鄭先生還特意囑咐,處理意見先告知周、饒二教授。下午三時,蔣太太來了,謂「村舍同人有意與之尋釁,非專為車夫也」,其理由為往時老金(可能為另一位工友)在公舍叫囂,遠過老徐而無人止之,今於老徐,不惟責之且斥革之,「是意在辱其主也」。
此「主」是指蔣太太抑或蔣先生?從後文看,此時尚指蔣太太。鄭先生反覆解釋,終不釋然,按蔣太太的意思,如學校必將斥革,她私人仍將聘用老徐,不過是不復支學校薪水罷了。
鄭先生一聽不對勁,「若學校去之,而私人用之,將益生紛隙」,只得告以萬萬不可,自己也不會開除老徐,更重要的是,校長目前不在昆明,「不宜使外人作談料也」。蔣太太前後兩個小時才離開,精疲力竭的鄭天挺又回想「若以數教授之力而不能去一車夫,則成何體統」,又想到近來北大多事,自己每事彌縫,終難全濟,「豈才之不逮古人,抑德之不足以服眾」,意殊悶悶之際,竟對自己的辦事能力產生了自疑。
此後蔣太太又來過,談及崗頭村事仍意猶悻悻,「有必欲—鬧之勢」,一眾教授力勸,蔣太太仍堅持車夫不能去。鄭先生別無良策,且聽聞老徐已歸公舍,諸公忿然恐更釀事端,於是4月6日親自前往崗頭村晤周、饒、張諸位。
好在老徐此時已離開,周炳琳的態度最堅決,執意將其開除,鄭天挺則告以欲薦他處,並謂此事全由自己負責,倘有處置未善,任君指責。講來講去,不過是鄭先生唯恐諸人歸咎蔣太太,更生枝節,貽人話柄。
回來時孤行疾步,十里的路程不到一小時就走完了。鄭先生自愧,亦復自傷,想的是「久羈俗紲,長此蹉跎,更何以傳絕學、立修名哉!其速辭職,努力學問」,竟有了急流勇退之心。
還是蔣夢麟4月10日來信後有所紓解。信中談到幾個對策:第一,如陶曾穀願意,可來重慶小住數月,此舉說是為之散心,其實是分隔之計;第二,崗頭村兩院隔開,另開前後兩門,以解雜居局面;第三,司機暫避,工資照發,外面可說已走,一兩月後再回來,同人氣已消,況院子已隔,不致再發生衝突。
不過,信尾又提到,「如彼時再相迫,則弟可掛冠以去。德薄能鮮,學校不能辦矣。但現在不可不顧同人之面子,恐外間將以弟重車夫而薄同人也」。這席話讓鄭天挺惴惴不安。
蔣夢麟
果然,4月22日按信中所布置,包乾元前往崗頭村估工,當場又遇到了麻煩。趙迺摶(經濟系教授)首先出而詢問,並告之吳大猷(物理系教授),周炳琳復至上房向蔣太太質問,狀甚嚴肅,雙方言語均甚憤激,以致蔣太太復見鄭先生時竟至淚下,意欲移出公舍。
右一為吳大猷
加入反方陣營的教授們更多了。看來蔣夢麟處理此事時,只寫信告訴了夫人及鄭先生,並不與「同人」商量。又包乾元告知房屋改造計划出自蔣校長來函、蔣太太聲明包乾元受總務長鄭天挺委派之後,事端並未終止,也難怪眾人疑蔣校長護短,而蔣太太疑眾人有排擠之心。
此事件中幾位教授的表現可堪玩味。此事由饒毓泰與老徐爭執而起,然後續未見饒氏身影,只多日後與鄭先生談甚久,不談事件本身,只對北大頗有牢騷,「以為教授無老幼,對學校現狀均感覺無生氣、無希望,不如清華」,料想饒先生同為忠厚長者,不願參與糾紛。
周炳琳事事出頭,不過早在1938年初在長沙商議遷滇時,傅斯年就曾與鄭天挺商量,「可請周炳琳回校,以調停於淸華、南開、北大三校之間」,並擬定周氏為總務長,可見他敢作敢為的風格。且周氏致鄭天挺信中很坦蕩,「此事發生於孟鄰先生不在此之時,為曾穀夫人招致不便利,並在兄百忙之中為添麻煩,同人自然抱歉,然為事勢所驅,不容已也」。
周炳琳
聽聞蔣太太言論,第二天張景鉞、吳大猷特地拜訪鄭天挺,張告知「排校長意,此同人所從未想及者也」,吳建議「最好有人從旁一為解釋,使知同人無是意也」,這也讓鄭天挺深感二君能以學校為重。看來以上諸位先生,雖對校長心存不滿,但均出於學校利益,而與蔣太太的衝突實乃一時義憤,都不存藉機生事之意。倒是趙迺摶,舉止非常微妙。
4月22日的日記中,鄭先生寫到「余所最懼者,同人有所見,不以告之學校而竊議於後,陰黠者復造作莫須有之詞以聳人聽也」,這是日記中對同人罕有的重話,以鄭氏為人,絕非泛泛,而是實有所指。
事發前一日,包乾元告知,趙迺摶曾探詢鄭先生對司機事件之意向,並有危詞恫句;事發前二日,鄭天挺與羅常培散步中,羅先生亦云趙氏曾向他探詢,而之前趙氏與鄭先生有過久談,並無一語及此,鄭先生只謂「不知其果何心意」;事發當日,趙迺摶有始而髙聲咆哮、繼而痛詆鄭先生之舉。這樣看來,「陰黠者」是誰,不言而喻。
趙迺摶
事端的解決有些戲劇性。4月29日,「敵機凡二十七架,投彈七十餘枚,傷七十六人,死五十二人,毀屋四百二十餘間,震損屋宇七百八十餘間,自昆明轟炸以來,蓋以此次災區最廣、死傷最重」。空襲敲響警鐘,存亡之際,車夫之爭戛然而止。
當然,暗流涌動還是時有發生。1942年3月3日,連日來公舍工友與蔣宅女傭暗鬥,女傭向蔣太太抱怨,蔣太太出而責之,工友潛出不歸,公舍遂至無水可飲。同人動怒,於蔡樞衡(法學教授)前有微詞,蔡氏亦不悅,心生抵牾者又多一人。
蔡樞衡
到了1945年,事情已無法挽回。6月21日,吳大猷來,謂蔣夢麟已回國。昨晚已有同事提到,鄭先生當即否認,不意果然,「急索報讀之,蓋與宋子文同乘專機昨日直飛重慶,未停昆明」。看來校長與教授們之間芥蒂已深,回國不告,不回聯大亦不告。
對別人保密可以理解,怎麼對鄭先生也毫不透露?大概是蔣夢麟深知鄭先生為人,若告知行程,別人問起,他必以實相告。果然,鄭先生以為此舉大不妥,當晚即作書上孟鄰師,托蔣太太明日帶渝,書談三事,其一即為「同人屬望甚殷,此次回國未能先到昆明,應來書向同人有所表示。」
7月7日,蔣太太自渝返昆,鄭天挺往才盛巷一晤。蔣太太說,蔣先生辭北大校長之意甚堅,且得知北大同人慾其辭職更是傷心,乃至徹夜未眠;並言及蔣先生就任行政院秘書長後輿論甚好;又詢鄭先生肯否相助。
蔣夢麟相邀鄭天挺,一則先生實為親信,二則看重先生誠實,三則先生深具才幹。之前吳大猷相告,蔣校長將為外交部長,鄭先生謂不可信,並分析如下:宋子文於財政部長雖感興趣,但未必肯讓出外交部長,且尚有王世傑希冀其位;教育部長可能較大,但交通部長未出缺,朱家驊未必動,則行政院秘書長最可能。又談及秘書長為事務官,未免太苦,而老師早年間就已當過部長,此時校長地位不低,何必更棄而作秘書長!
鄭天挺預判得精準,蔣夢麟就任秘書長後,事務蕪雜,並無政績可稱;一旦脫離教育界,也再無教育報國的機會。不過,當了秘書長夫人,蔣太太倒是稱心如意。1945年7月14日,鄭天挺轉聞之蔣太太,得知一個月後北方必有新行動,或美軍登陸,或俄人出兵;又聞之張景鉞,蘇俄或命蒙古出兵,而西伯利亞不動。
事態的發展眾所周知,官太太的內部消息比教授們的分析靠譜得多,這大概能讓蔣太太揚眉吐氣一回了吧。
蔣夢麟和陶曾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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