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前位置:
首頁 > 哲理 > 34年前怎樣出門遠行

34年前怎樣出門遠行






1984年的春天,我還在北方的電影廠工作,接到任務去廣東廣西兩省組稿,要一路火車,從長春出發到北京,再從北京轉車南下,幾乎從中國最北偏東到最南偏西。









1, 沒有單位的人,什麼都不是



當時的電影產業和所有產業一樣嚴格遵守計劃經濟規則,每個電影廠每年拍多少部片子,拍什麼題材都在預先計劃之中。我的任務也是大計劃的一部分,要去兩廣尋找合適的劇本或發現有潛力的作者。




廣東廣西,在當時是典型的「文化匱乏」的省份, 文學薄弱,電影劇本創作自然薄弱,人人都尊崇的巨頭當然是北京,廣東廣西無論從地理位置上,還是文化淵源上都因為遠離中心而近似於荒漠。




按當時樸素又簡單的思維,普通話都說不好的地方,怎麼可能有文化?



這是我的第一次公出,不知道該做什麼準備。老編輯提醒說:

去廠里開介紹信,去借款啊。




公出的流程挺複雜:寫出差報告,申請借款,開介紹信,換全國糧票,找廠里的票務預訂火車票。




所有的這些,都要找單位。「單位」就是對你全權負責全權擔保的那個,幾乎能包攬你生命的全部。所以,警察盤問一個路人,張口就問:你哪個單位的?



記不得借了多少錢,每個月的工資是56塊,估計借幾十塊,不會超過100。




1984年,任何人離開常住地外出,沒有單位蓋紅章的介紹信,任何賓館客棧都不可能讓你住。在沒有身份證的年代,介紹信不但能證明你是誰,也能證明你離開居住地去另一個地方去做什麼,所以很重要。




介紹信有兩個部分,我們叫它上下聯:




下聯是,某某同志去某某地方做某某事,望大力配合,為盼。此致,革命敬禮,年月日。下聯是出差人姓名,要去的地方。




主管介紹信的人填好內容後,從裁切線處扯開,下聯交給出差人,是介紹信正本,上聯由單位留檔備案。







資料圖:介紹信式樣



已經有開放姿態露頭的80年代初,出差的人會想方設法多帶幾張蓋了章的空白介紹信,相當於遇到特殊情況時用來應變的「良民證」和「路條」。




沒有工作單位的人,想證明自己是個好人就困難了,比如農民進城走親戚,只要過夜,必須向留宿地的居委會和派出所報告登記。




有了介紹信,解決了過夜問題,該解決吃飯問題了。只要離開常住地所在的省份,哪怕最小的街邊小飯館,也一定要交全國糧票才能吃飯,外出前,

要把一定額度的本地糧票兌換成全國糧票。






資料圖:全國糧票




因為糧票的存在,當時的米飯或饅頭的計量單位不是一碗或一個,而是二兩或四兩,為使用糧票方便。




單位對職工外出搭乘交通工具有嚴格規定,級別不同待遇不同,比如編輯只可以坐火車硬座和硬卧。



記得有一次,廠總編室開會,大家都落座了,只有編劇張笑天在地板上來回走,說他剛從北京回來,硬座硬卧都沒有票,路上要走半天加一夜,只能補軟卧,回廠後無論如何不給報賬。




張笑天當時是稿費比較多的作家,一次討論劇本,話題天馬行空的,說到當時最時髦的詞「萬元戶」,討論得特熱烈。張笑天說,這輩子是成不了萬元戶了,一個月幾十塊錢的工資,想攢到一萬元是不可能的,說完了,他顯得很沮喪,大家很感慨。






2, 綠皮火車上下的氣氛




從長春到北京900多公里,現在有動車,六個半小時,還沒有高鐵。當年是中午上車,經過半天一夜,第二天天亮到北京站。




迎著晨霧到了北京站站前廣場,還沒找見接我的同學,先遇到一個很著急的年輕人,說自己剛丟了錢包,他是回鄉探親的軍人,想借幾塊錢買車票回家。接過錢去,還拿紙筆記下我的地址,說一到家就寄過來。可見這是個夠古老的騙局了。







資料圖:1980年代的北京站




沒有互聯網的時代,再牛的單位票務也只能買到從本地發車或途徑本地車次的車票

,所以,單位的優越性只能解決從長春到北京這一小段,後面的行程只有自己想辦法。




北京的同學幫我買票,也是全靠他的單位。在北京停留幾天,拿到了票,從北京到廣州有快車,當時最快的車,這一段路要走一天兩夜。







資料圖:1980年代的火車票




上車找到卧鋪車廂不過幾分鐘,車還沒開,上上下下的人們就互相招呼互相認識了。奇怪,好像那年代所有上了火車的人都在等待著一訴衷腸。大家越不相識,就越安全,格外愛聊天聊私事聊心事,一切防範都放下了。




我寫過一首詩《從北京一直沉默到廣州》,這樣的沉默在當年比較少見,人們一定以為沉默不語的人有什麼隱情不能說。




當時長途旅行的人幾乎都是出公差

,沒有人閑逛,一定是有事才出門遠行,在火車上遇到最多的是跑供銷的。




不過,到1986年我從廣州去北京,火車上已經有「倒爺」了。一條長的口袋,一上車就塞在底層卧鋪下,聽說有人專門在蛇皮袋子里藏現金,比帶在身上安全。




火車每停一站,都有當地人推銷土特產。




綠皮車剛進站,還在滑行,站台上成群結隊的商販緊追著車門跑,車上的人也急著打開車窗探頭出去看新鮮。各種各樣的方言,吆喝,笑臉,圍堵車門車窗,還有上車兜售,被列車員強行趕下去的。







車一停穩,車上的人被吸引著下車,不下車的向下一招呼,就有東西從車窗遞進來,主要是吃的。




河北有燒雞,河南有西瓜,武漢有麻糖。




跑銷售的常客都知道哪一站有什麼特產,他們提前就預告了。封閉的年代,好多東西依靠火車沿線來流通。




直到火車再啟動,持續幾分鐘的興奮才冷下來。現在想那車上車下的歡騰,典型的農業文明景象。




即使京廣線這樣的重要幹線,一個晚上過去,車上的熱水壺就空了,水龍頭也幹了。早上,火車到河南境內,停車幾分鐘,人們都跑到站台上,在一長排水泥池邊搶佔位置洗臉。就是老照片上的樣子,灰灰藍藍的一大片。




火車終於接近廣州了。去餐車吃飯,桌對面一個中年人拿一小包餐巾紙鄭重地擺在桌上,一張一張取出來用。第一次看見紙被做得那麼精緻柔軟,感覺新奇,心想這叫什麼呢,想到一個詞:紙帕。






3,暗香的,扭頭就走的廣州




終於到了廣州站,30多年過去,感覺還是變化不大的地方。多少提著箱子扛著包的人都熟悉的站前廣場,在當時它還比較普通,有了春運後的廣州站才逐漸成為奇觀。







資料圖:1980年代的廣州站




到廣州遇到兩大麻煩。




首先,幾乎沒人聽得懂普通話

,站前廣播,公交車報站都是講粵語的。剛要走近一個人想問路,那人立即擺手扭頭就走,不像北京的衚衕口,可能遇到指路指到煩的熱心老人。




第二,因為

諮詢不發達

,之前沒有注意到我到廣州那幾天正是春季廣交會開幕的時候,全城的賓館都只接待廣交會客商,到處都客滿,沒辦法住下來。




廣州有潮暗的騎樓,空氣里散布著玉蘭的香,街樹滿頭開花,現在想應該就是紫荊樹。廣州很好,但是找不到能過夜的賓館,決定買票去南寧。




廣州和南寧之間有火車,可到了廣州站看看就放棄這個念頭了。售票處人山人海,連隊伍都看不見,所有的人都想著插隊想著往前擠,混亂一團,都在怕那幾個小窗口突然啪一聲關上,掛出「無票」的硬紙牌。




不知道是聽了誰的主意,說可以坐客船經西江去廣西,雖然客船不能直接到南寧,但可以在廣西境內上岸換長途客車。




不記得碼頭的位置和樣子,只記得要上一條銹跡斑斑的大船,好像是兩層。




上船要經過挺長的木跳板,上了船的人都特別急,根本沒耐心去找船艙門,一個跟一個,直接從最近的一個窗口跳進了船艙。




這艘船不小,能裝一二百人,船艙里除了兩側對著的光板鋪,沒有任何其他設施,板鋪上方有油漆塗上去的阿拉伯數字編號,一人一位,不分男女。




客船兩側的過道上,洗手間的地上都浸著水,到處都是濕的,木板的鋪位是唯一能坐能躺的乾爽地方。




一生中最難熬的就是那個晚上了,所以,記得很清楚。還沒開船,天就黑了,船倉里的燈光暗得讓人頭暈,幾乎看不清人的五官,走來走去的都是影子。周圍人不停地用粵語大聲喊叫聊天,完全不懂說的是什麼。




船開得非常慢,好像個搖車

,船舷隔一會發出金屬碰撞的沉悶響聲。不敢睡覺,坐著半眯著,隨時怕有壞人,怕丟了旅行袋,裡面有最重要的介紹信,全國糧票和借款。




船上整夜都不關燈,隨時停靠小碼頭,各種各樣的人上上下下。




總有人在眼前走動,擔扁擔的人挑著農產品上來,堆在鋪位上。四處有風,船艙的窗都開著,進進出出的人都跳窗圖方便。




整夜都有人說話,可能和我一樣不敢睡。過道地上的積水跟著船身傾斜蕩來蕩去,黝黑的西江水面豐盈飽滿。






4,梧州米粉和南寧棕櫚




好不容易熬到天亮,船到了廣西梧州,低矮的黑漆漆的小城,臨江有很多黑瓦的老房子。船停了,人們都上岸早餐,江邊有幾個早餐鋪位,雪白細軟的牛腩粉,那是我第一次吃米粉,一毛錢一碗,沒有座位,端著碗筷,自己找地方。我一直喜歡吃南方的米粉,就是從梧州的那頓早餐開始的。




船又開起來,臨江有很多陳舊的建築,洋房風格,居然還保留著廣告牌,沒在前幾年被砸爛。聽人說梧州當年叫小香港,是西江上最繁華最富有的碼頭。







資料圖:1980年代的梧州




在一個小地方上岸,記得是個小縣城,有大榕樹,船也不再走了,它要裝滿了人,折回廣州去。




換了長途汽車,走非常顛簸彎曲的路,終於到了南寧。




南寧有滿街的棕櫚,蔥鬱好看。事先聯繫了寫詩的朋友,他幫忙聯繫了南寧飯店,房價5塊錢,這是當時電影廠報銷住宿的最高標準。住下來才知道,這是廣西最好的賓館,當年毛澤東來視察,就是住這兒,另有一個庭院,一棟單獨的小樓。




那是第一次,我知道賓館也可以叫飯店,飯店不只是吃飯的地方。




吃飯要另外買飯票,這和我插隊時候縣裡的食堂很相像,完全體現不出最好賓館的品質。當時全中國的酒店沒有「含早」的,

直到2001年去歐洲,才知道酒店多數含早。




廣西南寧也講粵語的,不過,有很濃重的口音。因為有朋友在,方言變得不算問題了。




在廣西的電影廠見到導演張軍釗,當時非同凡響的第五代電影《一個和八個》還沒有公映,但已經有很多傳聞和期待,和導演一起來酒店的是這部片子的美工師何群,他們說攝影外出了,沒在廣西,他們說的攝影是張藝謀。







資料圖:《一個和八個》海報




當年的資訊雖然沒法和今天比,但像《一個和八個》照樣被人知道,人們口口相傳這部年輕人做主創的新片。可惜,張軍釗導演在今年的6月去世了。




完成組稿任務離開南寧,朋友幫忙訂到了去北京的卧鋪票,又有北京的同學幫忙訂好去長春的卧鋪票。




再次走進鋪了白床單的卧鋪車廂,忽然感覺到幸福,是那一夜西江客船的反差。




文章內容純屬作者個人觀點,不代表平台觀點。




本文作者:王小妮,著名詩人。作品除詩歌外,涉及小說、散文、隨筆等。曾獲「中國2002年度詩歌獎」及美國安高詩歌獎。


喜歡這篇文章嗎?立刻分享出去讓更多人知道吧!

本站內容充實豐富,博大精深,小編精選每日熱門資訊,隨時更新,點擊「搶先收到最新資訊」瀏覽吧!


請您繼續閱讀更多來自 大家 的精彩文章:

權力還在太后手裡,但國運不在
女性朋友,地下車庫遠比你想像的更危險

TAG:大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