呂家坪的春天
柴棚
10年前的一個春天,我曾經來過一次呂家坪。那時,呂家坪是寂寞的。巷子幽長,除了我們的腳步聲和細語淺笑聲,呂家坪寂寞得像一幅靜態的水墨畫。呂家坪上空的雲朵是安靜的,白衣長衫飄過的時候沒有一點聲息。長河水是安靜的,綠袖子舞動的時候,竟感覺不到她的遠去。呂家坪像是一位靠在竹椅上打盹的留守老人,安靜得如同不存在。
我們是來尋訪沈從文先生足跡的。他在《長河·題記》里說:《長河》是「用長河流域一個小小水碼頭作背景」來寫的,這個「小小水碼頭」就是呂家坪的水碼頭。我從他創作的《長河》第四章《呂家坪的人事》章節中,知道了一個叫呂家坪的地方,由此了解到沈從文14歲那年隨軍離開家鄉鳳凰入麻陽,兩天里經過石羊哨、岩門、高村、爛泥(今蘭里)、呂家坪等地。後來沈從文曾行軍經麻陽,宿苗鄉。麻陽的山川、風情、物產、村鎮、人事、語言、習俗,都在他的腦海里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在他以後的作品裡,寫得最多的是呂家坪。
但呂家坪的多數人,也許並不知曉這裡曾來過一位叫沈從文的人,在呂家坪居住了8個月的時間,他創作的《長河》,給他們留下過什麼。
那一次,我記得我也像一朵雲,很輕很恍惚地離開了。那位叫沈從文的人,以及《呂家坪的人事》,我沒有遇見。呂家坪也並沒有闖進我的記憶里。大門緊鎖。夕陽西沉。如同我的心,落落的,寂寂的。
今年春天,再次來到呂家坪。青石板路還是那樣幽長。這一路同行的人中,有幾位是10年前一起來過呂家坪的老朋友。10年來,和有的人始終是心靈相通,不用多說什麼,對視一眼就能明白彼此的深意;有的人一路走來,已經在相互的內心裡隔一座山了,遠遠見了,像是熟悉的陌生人。人生中不斷有丟失的記憶,丟失的人;又有人不斷闖進你的記憶,陪你走,也許走一段,也許走一生。我不知道前路等待我的是什麼,會遇見什麼人什麼事,但內心已坦然。
我們沿著長河的水碼頭一路走著。錦江的水真是柔美而細長,不急不躁,緩緩流動的聲音像是一位女人在撫弄古琴。四處尋找並呼叫一位叫木蘭的女子。木蘭款款而來,長河水果真像極了她。如果沈從文先生當年在呂家坪遇見這樣一位苗家女子,肯定會是他筆下的另一位主人公罷。但這位主人公一定是一位樂於助人、柔中有剛、敢愛敢恨、才華橫溢、心裡透亮的苗女。她不叫翠翠,不叫夭夭,應該叫木蘭。
說話間,突然,苗鼓喧天,接著,長河號子吼起來:
「杉木擼,喊!軟流流,嘿!任你扳咧,喊!任你揉咧,嘿!大夥齊力,喊!船飛速來,嘿!船到灘頭,喊!快馬加鞭,嘿!上裝棉花,喊!下裝桐油,嘿!到哪裡啊?喊!去大常德咧,嘿……」
呂家坪彷彿被切割到了沈從文在苗鄉的那段時光。因為長河水,因為水碼頭而繁榮的呂家坪鬧騰起來了,湘西漢子在長河號子中一個個鮮亮地復活。
前行的路上,被苗家阿哥和阿妹擋住去路。苗家人用獨特的方式迎接貴客的到來。
必須對唱山歌才能過去。
必須跳著竹筒舞才能過去。
必須喝三碗苗家米酒才能過去。
「美女帥哥領導們,文化扶貧苗鄉行,苗家沒有好招待,妹唱山歌表心情。」
「名勝古迹鎮內存,文學大師沈從文,沈老來過該小鎮,長河一文遠聞名。」
「唱了一程又一程,烈士園在該古鎮,翻身不忘共產黨,幸福不忘烈士們。」
……
傍晚,長桌宴上,苗家女奔放而熱烈。手捧大碗米酒,她唱一首山歌你喝一碗酒,第一碗喝下去,她便認識你了;第二碗喝下去,心便離你近了;三碗喝下去,你便是她眼中的一條漢子了。再喝下去,你是英雄還是狗熊,只有你自己心中有數罷。
旅遊開發引外出打工的阿哥阿妹回到家鄉創業,旅遊的春風在吹動呂家坪,年輕的阿哥、阿妹們從大城市回來了。呂家坪人山人海,它在寂寞了一段日子後,重又繁華。
離開呂家坪時,我迴轉頭,文化扶貧的旗幟在迎風飄揚。巷子深處,一位衣衫長襟的老者在夕陽下悠閑地散步……
回到家裡,從書櫃中翻出一套《沈從文文集》。泛黃的書頁,一頁一頁打開。那天,我遇見了那位叫沈從文的先生,並在他的長河中漫遊。文字如燈,內心頓時亮堂並輕盈起來。
最遠的路,是一步一步離開家鄉的路;最近的路,是回鄉的路。最遠又最近的路,是人與人心中的路。有一條路是直抵人心的。只要你願意,無論何時,翻開書的任意一頁,從文字里,都會遇見想見的人,並在文字中找到自己某一段生命的痕迹。
戀上某個地方,一定是因為某個人。這句話對呂家坪,對我而言,一點不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