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夜已深，白晝將近——序《黑夜是一條溪流》
海對於楠葉的意義，如同山對於我的意義，我一生下來，看見的就是山，四圍重重都是大山，那山是雁盪山。他生下來，四顧茫茫都是大海，他的海是東海，他的島是洞頭眾多島嶼中不大不小的元角島。三十年前我們在我故鄉的小城相遇、同學，我讀到了他關於故鄉、大海最早的詩句。那還是一個詩的時代，北島他們也還年輕，海子尚沒有卧軌。大海、沙灘、礁石、寄居蟹……一次次出現在他的筆下。今天他的許多詩還是與島、與海有關——
海因為島而遼闊/島一生在流浪
海把所有的話都送到岸邊/島就剩下碼頭那點牽掛
一個人就是一隻船/一個碼頭就是一個家(《一個碼頭就是一個家》)
他的家鄉，那海、那島都對我構成了難以抵擋的誘惑，我從小生活在山裡，卻對海有著一種莫名其妙的嚮往，而他在島上，一心念想的是大陸。大約是在1986年或1987年，我第一次踏上他的家，也是生平第一次在海上航行，看見了陽光在海水中幻出的顏色，呼吸到海風咸濕的氣味。三十年過去了，我早已離開故鄉那座山，也早已不再寫詩，他依然留在那個島上，依然還在寫詩，詩成了他生命中不可分割的一部分。他的詩里最有力量的還是與大海有關的那些，那是與他生命融為一體的，這是他眼中《洞頭四周的海》：
島，長期在搖晃/地平線傾斜/波濤，孤獨地奔走/四處碰壁/岸，一種堅實的 嚮往/等待中守望/在風口浪尖上/多少次無奈哀號的大海/漂浮著我焦慮的家
所有的人都想逃離/所有的人都在逃離/逃離孤島和遠在大海深處的孤獨/那條 小船在飄泊在海洋表層，在時間深處/路在沉陷又在浮起/所有的一切都難以確定/你無所適從/一直搖晃的地平線……
從小到大，他眼看著四周的海，看著島與陸地最後被連接起來，他依然是那個內心正直、豐富、充滿想像的孩子，是那個在小島上遙望大陸、被大海的波濤一次次打濕過衣裳的孩子，他的心依然透明，他的詩就是他的見證，是他三十年來生活、命運的記錄，更是對生活、命運的超越，語言的力量在這裡，詩歌的力量在這裡。他在身體上最終沒有走出那個島，儘管作為詩人，他的精神生命早就貫通了小島與大陸。然而，當跨海大堤在地理上將島與陸連接起來時，他還是抑制不住內心的興奮，他想到的不是由此帶來的巨變。畢竟在此之前，漫長的時光中——
洞頭曾經是大海的囚徒/戴上波濤層層的手拷/拴著孤獨與無奈/使多少青春隨波逐流
……大海已經浸透洞頭的身體/鹽漬就這樣染白父親的頭髮/一切都是鹹的，甚至我們的靈魂/這裡的歲月統統被滷製包裝/被藍色的大海速遞(《咀嚼洞頭》)
他一定想起了被隔離在大海當中孤立無援的少年、青年時代，想起了浪花一次次濺起無邊的寂寞，想起困在島上的那種刻骨銘心的感受。一旦遭遇天氣變化，船隻停開，只能在島上望海興嘆。這種環境與我們山裡人不同，無論路有多麼坎坷，山有多麼崎嶇，堅韌的雙腳總是可以走出來的。
我常常想起他少年時的詩句，堅定而有力，「路活在人的腳下/人死在路的背脊」，幾乎成了我們一代人青春的讖語。我們曾一同行走在時代的激流中，在他年輕的想像中，「柔情的陽光里 我們活著/僅僅是一粒種子/儘管你舉起雙手/表示勝利/也是你無可奈何的舉止」。在許多伸手不見五指的夜晚，我一次次念叨他的詩句：「你沒有錯 天晴或者下雨」。那時候，我們一起寫詩，一起熬夜，一起尋夢，那是我們一同走過的歲月，山以它亘古不變的靜默，海以它起伏不定的浪濤，雕琢過我們的青春。
那是我們一代人抹不去的共同記憶。三十年來，我們擁有許多共同的歡欣與痛苦，也有著各自不同的創傷與患難，但我們經歷了一代人相同的命運，在大時代的波濤洶湧之中，每個人都被拋來拋去，感恩的是，我們沒有迷失，沒有被捲走，我們依然清醒地知道自己是誰，依然知道仰望天空。命運沉重的感喟一次又一次轉化成他心中的詩行，哪怕真正讀懂這些文字的人也許不多，這些句子卻是他內心深處對生命、對時代最真實的感受——
大海在高潮後的喘息中/撫平沙灘的坑凹/天空痛哭之後/抹著彩色的口紅
所有的成就瞬間將成為歷史/都將成為歷史的廢墟/我們在廢墟上建造廢墟
一切看得見的都不過是廢墟，一切有形質的都將化為灰燼，唯有在我們心靈的角落，依然保持著三十年前的那份樸素、純凈和簡單，我們是山的孩子、海的孩子，命運一寸寸、一步步教我們學會謙卑，學會敬畏，那隻看不見的手一直在帶領我們，引導我們踏上今天這條道路。誰說「回頭無岸」?三十年的命運變遷，多少起伏跌宕、患難逼迫，最終上帝的手擦去了我們的眼淚，讓我們仰望大海之上還有一個人眼不能見的國，我們的盼望在那裡，我們生命的歸宿在那裡。
「黑夜是一條溪流/慢慢流經我幽暗的血管」，我們常常陷在黑夜當中，但是今天我們心中已清晰地聽見一個聲音、不可抗拒的聲音——黑夜已深，白晝將近。
2014年5月13、15、16日寫於杭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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