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網上，沒人在乎你120歲
在豆瓣上搜索「孤寡人士中老年送醫收屍互助」，會找到這麼一個小組，日更活躍，簡介里寫道：
「本小組幫助同城孤寡人士相互組隊，每天晨起睡前電話溝通，確認健康情況。如有不適或忽然死亡，小組成員上門送醫收屍。」
打開手機，1950年代的父輩們使勁兒轉發著各種養生保健的奇技淫巧，人類從沒逃離過衰老的詛咒，但80、90後似乎在面臨一個奇特的、從未有過的歷史節點——
生育熱情在經濟壓力下空前乾癟，前方一個洶湧的老齡化社會滾滾而來。
信息時代長大的小朋友，正好卡在了沙漏最窄的地方。
俄羅斯的人口負增長，日本的高福利老齡化社會，都是我們未來可以預見的狀態。倒霉的是，這倆國家的bug 技能——伏特加和死宅，我們一個都沒。
匯率漲了，社保沒補，房租佔了大半年工資，下半年倆朋友結婚又是一筆開銷，貓糧貓砂都在漲價，用遊標卡尺量了一下，麥當勞漢堡直徑居然比上個月小了兩毫米。
上周去看了《小偷家族》，晚場放映完畢，影院燈光亮起。身邊的觀眾們大多眼圈紅腫，窸窣的紙巾摩擦不絕於耳。是枝裕和圍繞日本一則冒領去世老人養老金的欺詐案件，構建了後資本主義時代冰冷而溫情的家庭劇。
一群被遺棄者報團取暖，彼此毫無血緣關係，卻像家人一般生活在一起，貌似販賣著底層無產者之間的溫情脈脈，實際冷酷地肢解了「家庭」的結構。
影片結尾，樹木希林飾演的奶奶，被「家人們」悄悄埋在後院。一鏟子土如同穿過鏡頭，灑到了我臉上。
我陷入了深度恐慌。
我今年已經三十一了，我老了怎麼辦？
01 髮際線退到哪裡，才算「人間失格」？
穩定心情，掏出第一代iPod，耳機里的河南墜子唱道：
「老來難呀老來難，少年莫把老人嫌。當初只嫌別人老，如今輪到我頭前。千般苦呀萬樣難，聽我從頭說一番……」
河南墜子里果然都是宇宙真理，四舅姥爺誠不欺我。
拋去礙事的道德和倫理條框，以大尺度的時空觀看的話，衰老可被定義為一個逐漸「非人」的過程。
1）身體組織逐漸衰老，人終究會肉體死亡；
2）目前的科學水準，無法讓意志脫離肉體，肉體死亡的那一刻，即是「人」跌落為「非人」的質變。
失去大部分機能的細胞被肌體拋棄，瀕死的動物會主動或被動地離開種群，這種「人間失格」，即是生理衰老必然會附帶的「社會衰老」。
木下惠介，今村昌平，日本影史兩大導演，一前一後兩部《楢山節考》，描繪了劇情相似，情緒截然不同的「失格」過程。
蠻荒山區，糧食短缺。村落自發形成了斷尾求生般的習俗——七十歲以上的老人，都會被子女帶到楢山上遺棄。
健康老人一邊籌劃人生終曲，一邊忙著給兒子討媳婦。結果，老人上山，變成了一種荒誕的、溫情脈脈的人生告別儀式。
日本NHK 電視台2010年的紀錄片《無緣社會》中，用「無血緣」「無地緣」「無社緣」來概括現代社會的狀況——家庭解體，故鄉缺失，社會關係淡漠，技術進步和物質條件豐富的世界裡，人卻正在從原有的一體化社會中剝離。
這迫使我們對傳統的家庭倫理進行重新思考——社會是由人組成的，而非家庭（這也正是《小偷家族》的論點）。在家庭受到後資本主義時代衝擊之時，我們只能尋找個體的存在屬性。
未來，或許沒有人再需要另一個人，每個人自身都是完整而孤獨的星球。衰老，最終會變成每個個體自己的事情。
主動割裂自己與社會的關係，將海德格爾「向死而生」的存在觀內化，驕傲地獨自走向死亡，或許是真正「戰勝」衰老的唯一方法。
古羅馬的麻風病人會自行離開城市，組成村落。根據記載，裡面並不是想像的人間地獄，而是一個幾乎與正常社區無二的生活環境。
《楢山節考》中，主動「自我遺棄」的老人，帶著普羅米修斯式的悲憫，在荒山上俯瞰村莊與炊煙。
大友克洋《老人Z》設想了一個自動化的昭和末年，臨終的孤寡老人被用於測試新品智能病床。然而，老爺爺的願望卻是拔了電源，最後去看一次海。
正視死亡的一刻，衰老不再是敵人，而是用蒼老的左手和右手相握，達成人與時間，有限與無限的和解。
對於衰老的哲學思辨和準備早已完成。剩餘的，便是讓衰老更加文明、溫和。
《楢山節考》的現代版，就是療養院、VR、輔助藥物、輔助運動器械……它們必將以更加隱形、舒適、娛樂化的方式，緩解衰老。
看看手裡的生髮膏，在何時何地，髮際線後退到哪一個地方的時候，你才算接受已經老去的現實，並開始著手準備自己的「非人化」呢？
02 獨自老去的漫漫旅途
第1節，熱身運動：
「承認吧，沒人能拒絕一頭烏黑油亮的秀髮。」
最直接可行，卻又最徒勞的，便是悲壯地直接和歲月對著干。化妝，養生，微整到狂整，健身瑜伽，你做個拉皮兒，我拍個黃瓜。
之前有個特別死直男的想法：消費主義對人類智慧的最大浪費，就是大量財力人力地投入美容化妝抗衰老行業，孜孜不倦地追求眼角上皮組織皺褶問題。
每到大型商場的一層，我都恨得咬牙切齒——這裡星羅棋布著人類進步的一顆顆絆腳石。人類殖民火星晚一個世紀，就有三十年的責任要算在肉毒桿菌頭上。
當然現在，我早已擺脫了此類狹隘——畢竟，我已經老了。這該死的四維宇宙里，一個名叫時間的酷吏將所有生命捆在自己的傳送帶上鞭笞，小棕瓶、腦白金和生髮膏一樣，只是營造了一點「往回跑」的錯覺。
年輕的錯覺如此美妙。古代暴君給青年放血後為自己沐浴，鍊金術士冒著跑肚拉稀的危險吃下鉛含量超標幾千倍的藥劑，都是對衰老最原初的抵抗。
在這樣的掩耳盜鈴中，暴君被反叛者割開喉管，鍊金術師在鉛中毒導致的精神分裂中發狂墜樓。而你抹著生髮膏，等著鬧鐘提示過半個小時去洗頭。
承認吧，沒人能拒絕一頭烏黑油亮的秀髮。
這便是最初的「失格」。
第2節，擴胸運動：
「傾盡全力，抓住這個世界的邊邊不放。」
約翰·斯卡爾齊屎尿屁橫飛的《垂暮之戰》中，75歲以上的老人組成自衛隊，在外星人的入侵下保衛地球，像給《星船傘兵》貼上了老年斑。
這和諾曼底登陸時第一批下船的美國黑人士兵如出一轍——對於主流價值觀里更接近「非人」的個體進行剝削。
當然，這種延遲退休並非總是剝削。老年人自有「我還年輕」的錯覺，在各個社會崗位上掌控著話語權。
整個20世紀歷史中，隨處可見超級老人主導世界進程的蒼涼背影。如今，這些不服老的人們依然佔據著我家樓下的居委會，每天在鬥地主中發揮餘熱。
《我愛我家》第一集，中式貴腐老人傅明同志被子孫搶班奪權
你以為信息時代拋棄了老年人嘛？
錯，數字時代，老年人實際上有了更多逆襲主流社會的渠道和方式。
傳奇實驗音樂組合YMO，於1979年發布了專輯Solid State Survivor。高橋幸宏老師用日式英語，在同名曲中描繪一種奇異的社會形態：
The strangeness of thestrangers,
Second hand teenagers.
Face to face they face,
A chemical race.
多年後，神山健治被這首歌曲所啟發，塑造了《攻殻機動隊sss》中，後現代日本的高度結板化社會——階級差異巨大，社會資源分配極度不均。而其中的「貴腐老人」，則是老人逆襲年輕社會的典範。
這幫老骨頭「身體幾乎快要腐爛」，純粹靠著醫療網路續命。攥著社會絕大多數的資源（北京的十套四合院之類），自己不死，還要努力異化年輕人成為自己勢力的代言人。
我在剛拿到人生第一筆四位數的工資時候，也幻想過，我富得像巴菲特，我一分錢都不捐，我天天換血，我使勁健身。
全身體檢一周三次，半年住在揚馬延，半年住在馬達加斯加。世界頂尖營養師為我服務，五個全科室三甲醫院圍著我建好。
總之，我要傾盡自己全力，抓住這個世界的邊邊不放。
無奈的是，「貴腐老人」並不是那麼好當。但這種在世俗社會地位的架構下，攫取盡量多的資源，來試圖抵抗人類群體自然迭代的洪流。
本質上，這仍然是一種「失格」。
第3節，跳躍運動：
「網際網路上，沒人在乎你已經120歲。」
1993年7月5日，《紐約客》上刊登了一則Peter Steiner 的漫畫，配上了一則估計我這個年紀都耳熟能詳的名言——
在網際網路上，沒有人知道你是一條狗。
（啊，看到「網際網路」三個字，如同回到了長發飄飄的年代）
《神經漫遊者》《雪崩》《阿瓦隆》《攻殼機動隊》《黑客帝國》《真名實姓》《盜夢空間》……賽博朋克電影太多，這麼說下去就成報菜名了。
其實想想，手機都雙卡雙待了。建立一個虛擬網路身份，早就是零成本的事情。
剩下的問題，只是你能在這個身份上，投入多少自己的剩餘生命點數。
《真名實姓》中，滑溜先生找到埃莉斯琳娜時，才知道在真實世界中，這個無所不能的「大巫」黑客，現實中是一個步履蹣跚的老人。這可比《頭號玩家》里發現現實中女主人公臉上有一塊胎記牛逼太多。
《黑鏡》s03e04的San Junipero 描繪了童話般的老人之愛——在虛擬現實近乎凍結的時間中，意識可以無窮盡地在年輕的世界中生存下去。
迪士尼的4分鐘短片《棋逢敵手》（Geri"s Game , 1997），兩位老人在深秋的公園裡下著國際象棋，為賭一副假牙勾心鬥角。
而在《星際牛仔》第17集「波西米亞狂想曲」中，無數起信用卡犯罪的源頭Chessmaster Hex，其實是一位藏身在太空垃場中的老工程師，唯一的愛好是網上下棋。
棋局與數字空間一樣，是老人與時間博弈的平台。在這個戰場上，沒人在乎你已經120歲。
2002年，還沒和Square 合併的Enix 在中國上線了回合制網路遊戲《魔力寶貝》，我的大姨成為了第一批玩家。
16年一晃而過，四屆世界盃之後，已經當了奶奶的大姨抱著小孫子，依然開著七八個賬號，在《魔力寶貝》中奮戰。
「為了走通某某迷宮，我要再練一個傳教士來帶我的弓箭手。」
我總想給我大姨寫一篇專訪，但她說，練完級還要去下樓買菜接孩子，下星期吧。
最終，對抗衰老的解藥如此簡單。
明確自己終將死去這個事實，接受老人斑、白內障和魚尾紋，同時準備好足量的電子安慰劑——甚至不一定是電子的——霸王防脫洗髮水，延遲退休申請表，美顏濾鏡相機，國際象棋，俄羅斯方塊掌機，四川麻將，機動戰士高達高清重製版合集，FC遊戲256合一.zip，等等。
能點外賣，足量WiFi，我感覺已經在三十歲出頭的時候想明白了人生的意義。
這間出租屋，便是我個人的楢山。
想明白了這些問題，再看到《魔獸世界》公布了60級的懷舊服，我就釋然了——這個世界對我已經足夠好。
對於一個80後，給他一個1.13版本的PVP伺服器，簡直像擁有了《西部世界》永久的免費遊覽權。
我願意和所有當年的老傢伙們一起，在裡面待到生命的最後一天。
想想，全家人齊齊整整，無人機帶著嗡鳴停在窗外，送來營養俱全的流食年夜飯。屋裡，幾個孫輩為了搶PS12的手柄哭天搶地。
看罷16K畫面全景聲真3D春節晚會，摘下VR眼鏡，你終究會恍惚，這是你想要的老年生活嗎？
去他媽的，扶我起來，你爺爺要下副本去了。
再回頭看看，是枝裕和真正關於衰老和孤獨的電影，哎，不是《步履不停》，也不是《小偷家族》，而是《空氣人偶》呀。
作者 | 高小山，大齡犰狳，性溫和，喜床。西壩河畔文字工作者，淡粉色愛的戰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