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西上高槍擊案被槍聲擊碎的三個家庭：蜜一樣的日子消失了
記者/王曉芳 實習記者 左加陳 姚夢卿 喬然
編輯/李顯峰 宋建華
8月24日的上高縣瀰漫著一股悲傷的氣息。臨近農曆的中元節，上高縣敖山大道上，燒紙錢祭奠的人三兩成群。這也是4人遇害的「8.20」江西上高特大持槍殺人案發生後的第4天。按當地習俗，逝者本該在三日內入土為安，萬小智的葬禮晚了有兩天。前來送行的有父母、親友，還有他挺著大肚子的未婚妻姚桔紅。杜樹林家裡，羅文婷抱著一歲半的小女兒菲菲，癱坐在床上，發著燒的大女兒露露湊過來，被菲菲一把推開，不准她碰媽媽。露露癟嘴大哭，喊著要爸爸。隨之，母女三人抱著哭成一團。杜樹林的離開，意味著這個家失去頂樑柱，「天要塌了。」在熊何生夫婦生前居住的老平房前，熊小青獨自佇立，凝望著父母平日最喜歡倒持的菜地，地里的辣椒還在瘋長，平日里，她應該會在傍晚騎著電動車來拿點豆角、辣椒，母親會摘好等她帶到婆家。槍案發生，熊何生夫婦雙雙罹難，讓熊小青瞬間有了孤兒之感。殺害萬小智等4人的況玉林，已在21日晚間拒捕被當場擊斃。警方通報稱其持有的是自製雙管鋼珠短槍，並有犯罪前科。而據況家人回憶，況玉林和兄妹家人的關係很僵，還曾拿刀刺向親哥哥，差點鬧出人命，大嫂在談起他時忍不住發抖：「恨不能他早死一分鐘。」
三案奪四命
第一聲槍響是從上高縣沿江中路建材市場的顧地管業門店傳出的：巨響過後，緊接著又是一聲。普通人很難分辨出這種聲音是槍聲。懷胎六個月的姚桔紅挺著大肚子走了出來，看到倒在竹席上的萬小智，那是她的未婚夫，腹中胎兒的父親。
前一分鐘，姚桔紅還聽到萬小智和對方交談的聲音。此刻，「兇手」已經戴著頭盔駕著摩托車在她眼前逃離，她嚇懵了。
此時是8月20日上午9點半左右。
聽到動靜的鄰居們趕了過來，迅速叫救護車，報警。有人持槍殺人的消息以此地為圓心，爆炸式向外擴散。人們很快知道，兇手叫況玉林，一個和萬小智打過撞球的，寡言古怪的中年男人。
這一刻，離顧地管業門店西邊兩公里的意隆紡織廠里，35歲的杜樹林正在一天工作里最繁忙的時段，他根本無暇看手機，更不知道危險會在一小時後靠近他。
監控記錄顯示，況玉林在10點18分的時候，就已經來到意隆紡織廠。況玉林曾在此工作過，熟悉廠里的一切。他斜跨一個背包，腿有點瘸，慢悠悠地挨間宿舍找尋什麼。隨後，他進入工廠車間，將棉紗點火，企圖燒毀現場成堆的棉紗。棉紗一捆捆堆起，疊的很高，遮蔽了工廠另一邊人們的視線。工友們懷疑，是況玉林縱火的過程中，他的老工友杜樹林發現了他並試圖勸阻，惹怒了況玉林，對方便開了槍。
聽到槍響，工友們才趕了過來，發現了燃燒的大火。一位打包師傅說，他看到況玉林正用礦泉水瓶往棉紗上澆汽油，看見人過來，才跑出去，從工廠邊門逃走。工人們立即報警，打120。
一小時內發生兩起槍案，像兩個巨大的衝擊波，在縣城引發震蕩，人們奔走相告：不要出門。
63歲的熊何生和59歲的聞梅香老兩口，平日待在家裡很少出門。他們的生活軌跡，永遠繞著敖山鎮的老奶牛場宿舍。那是一排排老磚房，人跡罕至，林木與雜草叢生，除了門口掛的花花綠綠的衣服、晾曬的南瓜干露出一些居住痕迹，更多時候，陳舊的木門是緊鎖著的。況玉林是和他們相處一年多的新鄰居，租住在他們隔壁一個單間，有鄰居說，房東還是老兩口介紹況玉林認識的。
8月21日凌晨零時許，熊何生夫婦的屍體被警方發現，兩人被射殺在房間里。此地距沿江中路建材市場約有6公里。據上高縣官方發布的通告，這裡是況玉林的第一案發現場。犯罪嫌疑人況玉林持自製雙管鋼珠短槍殺害熊某、聞某兩人後，又相繼殺害了萬某（46歲）和杜某（35歲），此案共造成四名被害人死亡，作案後況玉林騎乘摩托車潛逃。
深一度記者獲得兩段聞梅香20日早上去附近超市買水以及騎電動車離開的視頻，家屬據此推測，況玉林有可能是20日下午「動的手」。
關於「殺人原因」，官方通報稱是「個人恩怨」，受害者的親屬中，有多人表示不相信。他們回憶親人與況玉林交往的細節，覺得上升不到「恩怨」，幾乎都是連摩擦都算不上的口角之爭，如今，隨著況玉林被擊斃，這些疑團已無從解開。三個家庭的親人所承受的痛楚，在悲憤和猜測中慢慢發酵。
死亡通知
連環槍擊案發生的時候，熊小青不在上高，直到21日凌晨，她才知道父母遇害。
凌晨1點52分，熊小青的丈夫接到親戚來電，這是一個死亡通知。迷迷糊糊中，對方傳來的聲音是「小青爸媽可能走了」，熊小青的丈夫一時沒反應過來，再問下去，回答說：「你爸媽家門口來了好多警車，他們被人殺害了。」
熊小青在在睡夢中被搖醒。在上高的時候，她每周末都去父母家，也認識住在父母隔壁的兇手況玉林。接到電話時，她和丈夫、孩子都在貴州，這是她第一次和父母長時間分別。趕回上高時已是21日下午，現場拉起了警戒線，父母的房屋貼上了封條，兩具遺體都在殯儀館。
熊小青覺得像做夢。她原本打算8月26日就回上高縣，作為家中獨女，她和父母的關係融洽，雖然出嫁了，但是兩家離很近，她提前網購了很多貴州特產，不同包裝的波波糖十四袋，刺梨乾兩袋，蜜餞兩斤，分很多個訂單，大包小包地發往了父母家附近的超市。
每一個包裹到達，淘寶上便會提醒她已簽收，熊小青一想到母親騎著電動車去拿包裹，又會一邊埋怨她花錢，一邊又會誇她孝順的場景，就覺得滿足。20日當天，最後一個包裹顯示簽收。她沒打電話問，覺得過幾日就回去了。
20日的中午，村委會通知35歲的羅文婷，杜樹林死了，被人用槍打死了。她的第一反應是不可能，「怎麼會有人有槍」。
她緊接著問在哪裡，對方說了，就在廠里，她才慌了。嘴裡說著不可能，眼淚直涌，在廚房裡抱著孩子差點摔著。羅文婷叫上隔壁的杜樹林大哥，一起趕到廠里，得知兇手是以前跟杜樹林搭檔過的況玉林。
21日，羅文婷才在殯儀館見到了死去的丈夫，「胸口中了一槍，頭部還中了一槍，頭都被打穿了。」她抱著兩個女兒痛哭，說「你們爸爸沒了」。兩個年幼的孩子不知所措，也跟著哭了起來。
而姚桔紅面對的，是親眼看到未婚夫萬小智倒在自己面前，卻無能為力。她聽到了小智和況玉林的對話。「他說來買空調配件，小智說沒有，那個人就說，你們連這個也沒有啊，然後小智幫他找電話問，他就連開了兩槍。」姚桔紅覺得，對方買東西是幌子，故意設計槍殺小智才是真的。
萬小園是萬小智的哥哥，接到電話說萬小智出事了，他覺得可疑，趕緊下樓開車過去，到建材市場，卻堵得一塌糊塗。趕到店門口時，萬小智已經躺在地上。
先後到達的死亡通知，衝擊著三個家庭的親屬，將他們推向輿論的風口浪尖。
在上高縣城，還有人傳言萬小智的死是情殺，家屬稱此是無稽之談。深一度走訪得知，萬小智被殺，有可能是他開撞球廳時，況玉林欠了他的錢，或因為萬小智得知況玉林有偷盜前科後，不再歡迎他來撞球廳，讓他心裡不舒服。
而杜樹林和況玉林之間，羅文婷說從未聽說二人有過節。有傳言稱，況玉林被工廠辭退，可能因此想找老闆尋仇。多名工友稱，況玉林去年年底曠工才被辭退，他也曾回廠希望復工，但是工廠卻不想再用他。而杜樹林在廠里很受大家歡迎，深得老闆和工友的喜歡，因為他「能吃苦，做事又細心，從不抱怨」。
熊小青則表示，至今不確定是因為菜地爭執，還是其返回家中時臨時起意。
三個家庭的親屬都覺得，被害的親人與況玉林並無深仇大恨，完全不到致人於死的地步。
被錯過的兩場喜事
如果不被槍殺，萬小智即將喜當爹，他幾乎掐著日子等待著。
一個月前，他還跟遠在江蘇的好兄弟顧利民語音聊天，說準備買個新車，但不準備買太貴的，因為小孩快要出生了。「他是買得起好車的，但是考慮到大孩子，還有小的。」在顧利民眼中，萬小智講義氣，是可以託付生死的兄弟，兩人因共同打撞球認識，後來成了鐵哥們，「我困難時候，主動給我拿錢，說哪怕不還也不怕」。後來顧利民去了江蘇發展，萬小智還是經常跟他聊天，提攜幫助他。
萬小智兄弟姐妹有7個，他是老幺，最受寵愛，萬小智也孝敬老人。「為了照顧我父親，小智買了一樓的房子，」萬小智的哥哥萬小園說，萬小智喜歡孩子，在大家庭里，兄弟姐妹都感情很好，周末一般都從各地趕回上高聚會。萬小智常年經營管材生意，經濟條件不錯，如果沒有意外，他今年將迎來三喜：籌備婚禮，迎接小生命，買車。然而，這一切都戛然而止，還有很多難題擺在眼前。
熊小青後悔沒和父母照一張全家福，因為從沒想過會分離。「父母習慣了這裡，即使這裡很破舊。他們對老房子很有感情。」
熊小青出生前，父母就住在奶牛場，「父親是個老黨員，響應國家號召，就生了我一個女兒。」熊小青說，那個年代超生的很多，但父親卻堅持沒多生。
鄰居龔秀英是聞梅香的老同事，她說，聞梅香兩口子住在附近幾十年，從沒跟人紅過臉。聞梅香還種了粽葉，周圍鄰居包粽子都是去摘她的，每年端午節包了粽子，雷打不動會送給鄰居。熊小青的丈夫愛釣魚，以前送魚到老丈人家，老兩口也總是分給鄰居。
熊何生夫婦守著四間平房，過著安靜祥和的日子。每天做飯，種菜，看電視，打牌，和周圍僅剩不多不多的幾個老人嘮嗑，互相陪伴，周末等待女兒一家人過來團聚。
「我們自己吃的菜，全是我爸爸媽媽自己種的，我們都不用去菜場買。」熊小青說，之前也聽母親提起過況玉林想買菜地用，但是那是鄰居的菜地，只是委託其父親開荒使用，於是熊何生拒絕了，不知道況玉是否因此心生恨意。
聞梅香今年59歲，生日在農曆九月份，離這一天大概還有一個月。當地有習俗，在老人六十大壽時，兒女會提前為其擺慶生的喜酒。而熊小青已經做好了所有的計劃，然而，現在她要操辦的是雙親的喪禮，父母的猝然離去，讓她感覺自己彷彿成了一個孤兒。
蜜一樣的日子消失了
「老公在忙什麼呢，怎麼不跟我說話呢？」
「老公，吃飯了。」
在杜樹林離開後，羅文婷現在還是忍不住給微信叫「杜杜」的對話框里打字，甚至撥打語音聊天。
對於她來說，不僅兩個女兒沒了爸爸，她可能這輩子也遇不到像杜樹林這樣珍惜她呵護她的丈夫。「他把我寵的，每次我去哪裡都送我接我，電動車我都不會騎，我什麼都不會做，他什麼都不捨得我去做，」羅文婷說，現在她完全不知道怎麼面對生活。
2012年，羅文婷通過杜樹林的哥哥杜軍民介紹，兩個人半年內相識相戀結婚。兩人同歲，杜樹林還有點帥氣，很體貼，羅文婷很喜歡。婚後，杜樹林對她更好。
「冬天我說腳冷，他就抱著我的腳丫子給暖，暖著暖一夜，就睡著了。下班路上，他有時候會摘一把映山紅送給我，討我歡心。」羅文婷講述，今年七夕，杜樹林給他發了1314元的紅包，每年生日，她都會收到杜樹林特別準備的禮物。在羅文婷看來，在農村找到這樣的貼心又浪漫的丈夫，顯得格外難。
在深圳工作時，杜樹林曾告訴妻子，有朝一日要帶她去旁邊的香港旅遊，「看一看國際大都市。」羅文婷還和丈夫商量著，等家裡寬裕了，賬還清了，要去杭州看一看西湖。現在，這些計劃成了泡影。
三年前，家裡因為要蓋新房，欠了親戚朋友50多萬。杜樹林今年花了3萬多買了一台二手叉車，一個月可以掙八九千，他希望多賺錢還債。而家裡的新房連洗衣機、電視都沒添置，他們打算慢慢還賬，有計劃地添置。
兩人生了兩個女兒，乖巧可愛，一個三歲半，像媽媽，一個一歲半，像爸爸。最近，他們還在計劃要第三個孩子，羅文婷覺得自己可能懷上了。這一切，讓兩口子覺得特別有盼頭。
每次傍晚回家，杜樹林騎的摩托車總會發出特別的聲響。孩子們一聽到他們熟悉的摩托車聲，就會知道爸爸回來了。「露露總會開心的跑向門口，喊著『爸爸回來了』，撲到杜樹林的懷裡。」
每天晚飯後，杜樹林會帶著兩個女兒和侄子、侄女散步。小女兒菲菲喜歡騎在父親的脖子上，玩「舉高高」的遊戲。在女兒睡覺前，他會給她們講講故事，扮狗熊。杜樹林的哥哥說，過去，杜樹林的微信名還叫「阿杜」，在菲菲出生之後，他便將微信名改成了「好日子」。
現在，蜜一樣的日子消失了。兩個孩子似乎知道了事情的嚴重性，她們總盯著羅文婷，媽媽一哭，她們就跟著哭。
「恨不能他早死一分鐘」
官方發布的通報顯示，殺人嫌犯況玉林有犯罪前科，兩次因盜竊罪入獄。
對於況玉林這次殺人，況玉林的一些親屬並不意外，因為這不是他第一次起殺心。他曾經差點殺死自己的親大哥，當時用的是刀而不是槍。
況玉林的侄子況志軍回憶：「我當時只有七八歲，就在我家裡，一群村民一起吃飯，他拿著刀，直接捅我爸肚子上，當時還是冬天，衣服那麼厚，他還是捅了幾厘米的傷口。」這一幕，他和母親蔡小梅都不會忘記，他們覺得，當時況玉林就是想殺人。
況志軍說，他並不知道叔叔要殺父親的原因。記者在村裡採訪，有人說因為其大哥況國林在廣東開廠子，沒有給他足夠多的酬勞。有人說，是因為況玉林第一次入獄時候，況玉林的父親給了一筆錢給況國林運作，想讓他早點出來，但是後來並沒有如願，況玉林討要當時的錢財。這些說法，多年來沒有定論。
蔡小梅想到這些事就忍不住要發抖，她原本不太敢接受採訪，但是匣子一打開，她的情緒已經控制不住，嘶吼地說:「恨不能他早死一分鐘，早死一分鐘就好。」況國林被刺傷後，因為傷他的是親兄弟，他沒有報案，但是兩家人幾乎不再來往，即便在村子裡遇到，蔡小梅也會繞著走。
「他第二次坐牢，在獄中留的我的電話，監獄打來電話，說讓我送錢去。」蔡小梅不想去，但是她害怕如果不去，況玉林對她會生恨意，所以，她還是從上高縣輾轉坐車到達南昌的監獄，給他送錢。
況玉林出獄後，在路上碰到蔡小梅，會直接問她：「你給我點錢花，我沒錢吃飯了。」蔡小梅說沒有，況玉林反問她：「你會沒有錢？」她只好當場掏了200元，況玉林也不嫌少，拿了就走。但在蔡小梅眼中，早已不再視他為親人，每次都抱著花錢消災，求平安的心態。
蔡小梅說，本來況玉林的父母最疼他，上面還有兩個哥哥兩個姐姐，他是最小的孩子。但況玉林和父母關係也不好，五個兄弟姐妹之間，走動不多，人情略淡薄。
村裡人介紹，況玉林曾經也有過女朋友，還有個兒子，但是他一沒結婚，二沒辦酒席，這種事在農村不受待見。而況玉林回到村裡，也沒有自己的房子，還在村裡租房住，這在農村也是很丟人的事，尤其是他的哥哥家住的是小別墅，反差很大。但蔡小梅覺得，況玉林落到這步田地，是他自己太懶了，「誰不是白手起家，生活哪有那麼容易，誰有那樣的心力一直拉你扯你。」
住在奶牛場的龔秀英記得，去年除夕之夜，奶牛場這一片兒都沒什麼人了，唯獨剩下況玉林，他那間出租屋一直亮著燈，門開著，他也不出門，也沒人來看他，沒有任何聲響。她好奇這個中年人，想去問下，但還是忍住了。第二天，和家人團圓完的她回來一看，那間出租屋和屋子裡的人還是那個樣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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