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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後一場雪/裴天平 著

無窮的遠方,無數的人們,都與我有關。──魯迅《且介亭雜文附集》

編輯言: 老村死去的過程,也是鄉紳文明的舊跡被連根刨出再丟下的過程。這一次的破毀不乏慘烈,但更多的是無聲廢棄,很少有人再看你一眼。死去的鄉村無人送葬,更無人安魂。

一.

高速公路的高架橋,氣勢恢宏地從淇水村南邊騰空而過,它的一條粗腿往南村口正中就那麼一伸,南村口就沒有了。

在令狐仲甫小的時候,淇水村就是整一個世界。

那時候的冬天,雪也忒大。雪大的時候村裡人不出來,都窩在燒著火的炕上說家長里短,也說神仙狐怪。說累了,有人說:「炒棒子花兒吧!」「炒就炒。」

往年炒玉米的鐵鍋被人找到拿了出來,放在了火爐上。裡面的那些陳年的沙子說話間就被炒熱了,「嘩一一」,黃澄澄的玉米粒兒倒進去被沙子掩埋住,一會兒,玉米粒便在沙子裡面「噗、噗」地開了花,房間里開始有玉米的香味兒一股一股地飄蕩。不久,香味兒溢到了院子里,再溢到巷子里,村子裡就有了香香的誘人氣兒。誰家早早地開始做飯了,陸陸續續地便有各處炊煙直直地升起。偶然,有一兩聲爆竹試探性地響過,人們聽見了,就說:「呀,快過年了啊。」

村子裡那種熱乎味兒眼下再沒有了。眼下,令狐仲甫眼中的村子卻已經不再是一個世界,它變得這樣小而醜陋,雪野里的土房屋遠遠看去像是誰不經意灑落的一粒粒黑芝麻,是一片曾經的那個世界的殘骸。灰黑的天空低低地壓著,雪花有一陣沒一陣地下,一個早上都過去了,地面還露著灰黃的本質。

「老天爺也老了,你看這雪,都下不動了。」

令狐仲甫仰頭看看天,再看看遠處。他的目光就被村南面的高架橋死死地撞回來。他想起一句歌詞:「送你送到小村外,有句話兒要交代」。如今連村口都沒有了,你還交代個啥?其實,也不會有什麼人送什麼人走了,村裡人早就走得差不多了,要村口也沒用了。

他收回了目光,回身,目光又撞上西面和北面斜插過來的另外兩座高架橋。雲低,高架橋像從沉沉的雲里猛一下竄過來的,蛇一樣的陰森。村子被圍在三角形的困局裡,像一群坐以待斃的老狗。雪又不好好下,村子裡咧著嘴的土牆和灰暗的屋頂就顯而易見。

巷子沒人打掃過,枯乾的斷枝橫屍一般。雞和豬的排泄物隨意得像一巷子散亂的標點,黑黑地,又冷又硬。令狐仲甫耳朵里只有自己的腳步聲,他感覺他是這個星球上唯一的活物。抬頭,是自家老院的大門。大門頂端的廈脊和吻獸都已不知去向;很多地方沒了瓦,透出了一個個洞,露出了下面的黴黑的椽子,讓人想起狐妖的巢穴;有瓦的地方,瓦縫裡長著一些陳年的老草,風跑過,就「簌簌」地抖,「嗚嗚」地響。大門也許在那裡站了一百年或者更長,現在已逢寒傖的晚景,像剛從線裝書里走出來。門腦上磚雕的匾還在:「淇水人家」。村子方圓十幾里並沒有一條河,門上卻言之鑿鑿地說「淇水人家」,令狐仲甫十多年前就感覺村子北面的七水溝應該就是「淇水」的,只是它已經從《詩經》里「湯湯」的淇水變成了無水的河流的干床。

雪還在下,有一陣沒一陣的,半死不活的沒點兒活泛勁兒。「娘的,小時候雪真大。」

二.

人老了,就黑白不分,陰陽不辨了。才凌晨四點,令狐仲甫就已經睜著老大的眼睛,在炕上翻了無數次烙餅。他起來,一件一件慢慢地穿好衣服,最後,把自己捆成個粽子。人老了,寒氣就乘人之危,身上的每一處骨頭縫都成為它的攻擊目標。「娘的,早個十年,哪會是這光景?終歸是老了,連寒氣的翅膀都硬了,敢來欺負人。」

雪折騰了一天也沒成氣候,巷子里的雪像紙頁薄。「撲嗒——撲嗒——」令狐仲甫的腳步聲撞上房屋的後背牆和院牆,又折回來。他就覺得自己走在火星上。

「老頭子——你怎麼就走了啊,啊——」

是女人的哭聲。哭聲尖利,像刀,冰涼,凄厲地刺過淇水村一座一座沒落的院子,最終刺著了他的神經。他心裡一下一下地揪著,就覺出人生的無意義來。女人哭聲里的「老頭子」死了有人哭,而他想到自己要死了,只有自家老得成了精的房梁知道。

正午的時候,死了「老頭子」的那家院子里只來了十幾個成色很足的老頭子。在那裡邊,令狐仲甫算是年輕的。一早就有人四處去找幫忙的人。回來的人說,村裡搬遷出去的人家都在城裡的樓房裡住著,東一家西一家,根本找不到,找到的人家也沒年輕人,都去外地打工了。

十幾個老頭子在院子里稀稀拉拉地坐了一圈,讓人想起史前的遺物。有的抽煙,有的瞅著地面上的問號一般的雞屎一動不動。雞和狗都嗅到了不尋常的氣味,各自占著院子里的一個角落默不作聲,像散落在塵埃里的厭世者。太陽倒是很精神,卻像是看他們的笑話。

「娘的,連抬棺的人都找不齊!」

「咱自己抬!」

「照這麼下去,咱這裡頭最後死的人就自己走到墳里去吧!」

「淇水村活泛了幾千年,這回可好,死透了。」

「斷了脈了,沒氣數了。」

「只好那麼著了。咱們這些大半截入土的傢伙們自個兒抬棺!」

三.

淇水村人的墓地大多在村子的北面。村北面是早就沒了水的七水溝。過了七水溝,陽面的坡地上就是墓地。淇水村的祖先選那裡作墓地,顯然是看中了那裡背山面水,有風有水的上等穴地的。後來,淇水無水了,墓地裡層層疊疊的墳頭就頂著一腦袋枯草,一個個看著乾枯的河床發獃。

天藍,無風。今個兒天氣給臉,沒有為難一撥兒抬棺的老頭子們。一行十幾個人抬著棺,沒有吹鼓手,也沒有聲勢浩大的孝子賢孫隊伍,默然走過兩旁一座座野狗野狐出沒的空蕩的院子。出了村,迎面就是雄壯霸道的鐵路高架橋。無聲電影里的這一隊稀稀拉拉的人馬走到高架橋下面的時候,每個人胸腔里老弱的肺和心臟都已經不堪重負。

「歇歇吧?肺要吐出來了。」

「嗚——」高架橋上開過一列火車,驚天動地。

「你說什麼?沒聽清。」

「歇歇,腿軟了。」

「可是不能歇的,棺材不能落地,落地不吉利。」

「要不歇,我們這幾根老腿走不到的墓地的。」

「娘的!講究不得了,歇吧。」

「棺里的老哥哥,對不住你了啊,我比你也小不了幾歲,沒法子啊。」

一行人在高架橋下面歇下了。他們不說話,說話是對心肺的繼續摧殘。他們坐著,像一群黑色的木雕。他們和血紅漆黑的棺材一起,朝著七水溝北面的陽坡出神。北面坡上那片墓地靠西兩里的地方是一個小村子,現在那村子裡的十幾戶人家都搬走了,只留下他們住過的幾十眼窯洞。窯洞黑洞洞的,像是被什麼嚇著了,與土崖一起目瞪口呆。北面的坡地再往上,又是一馬平川,目光就順暢地伸向了更遠的地方,最終會被隱隱約約的縣城的樓房擋住。令狐仲甫猛地想起了沒退休時讀過的兩句詩:村莊潛伏到城裡/換了身衣裳/就長高了。

「娘的,都去當城裡人了。」

「走吧,過一會兒還得再歇一陣哩。」

一行人又起來,抬著棺,無聲地走著。前面是墓地,後面是墓地一樣的村子。

「哇——哇——」空中有黑色的烏鴉掠過,叫聲傳得很遠,天邊都聽得清清楚楚。一行人心裡一驚,卻不語。淇水村失了神,在他們的背後木然地盯著他們遠去……

像放電影,令狐仲甫的腦子裡一遍又一遍地演著那家出殯那天的情形。雪一片一片沾在他的臉上,像一股股冷冷的電流,一次一次擊中他的心臟。現在的他,已經在南村口的斷頭路上站成了雪人。

都臘月頭了,兩個兒子還一直沒有打電話來。幾年前,他突然被一直潛伏在身體某處的鄉情擊中,生出了回淇水村過年的念頭。他對兒子兩家人輪番說服,說,淇水湯湯,聽說過吧?就是咱們老家,咱老家大門上的那幅扁,寫的名號就是「淇水之家」。

費了好大勁兒,他終於召齊了兩個兒子兩家人,然後,還鄉團一般興緻勃勃地回到淇水村。沒想,過年的第二天他們就要走,說村裡上廁所、洗澡不方便。然後,他們就走了,再沒回來過,直到現在。

「也不怪他們,他們本就不是這裡的人。毛毛蟲變成了蝴蝶,蝴蝶就是另外的品種了,不可能再變回毛毛蟲。」令狐仲甫自我安慰。

「昔我往矣,楊柳依依。今我來思,雨雪霏霏。」令狐仲甫退休前在城裡搞古文化研究,現在就這一句最觸動他。「有情有意啊。現在可好,『往』就有,『來』沒有,有去無回。大雪紛紛又怎樣?沒人欣賞,白下!」

令狐仲甫的腿腳像焊在了雪地里一樣。他的目光朝著進村的路上望去,一時間也彷彿焊死在白茫茫的雪空里,直到他決定轉回家去,他的腿都成了冰棍。

雪厚了起來。頹敗的村巷披上了乾淨的外衣。他的腳印很深,又不很規整,像是深奧莫測的古老文字。「要能瞬間石化了就好了。村裡的房屋、村巷、腳印、我,都石化了去。幾千年以後的人要考古,能考出石化的瞬間我正走在《詩經》里的一個村子嗎?能考出我等兒子回家的心情嗎?」

令狐仲甫感到胸口有點痛。他擔心本就快到報廢期的心臟受了寒氣,正加速走在報廢的路上。回到家,他關上沉重的門,躺到炕上,蓋上兩床被子和一床毛毯。腿腳開始發癢,像有一千隻蟲子在那裡蠕動。他閉上眼,兒子、生活了多年的城市,都被隔在另一個世界裡。他感覺自己在飄,飄在一個自己從未進入過的世界。

四.

令狐仲甫看見自己死了。

一個人,躺在老宅的炕上。炕是冷的,他死得直直的。淇水村他是最後一個死的,沒有人給他發喪,他只得自己把自己背到墓地。一路上倒是沒有下雪,路不是太難走。他背著自己,像背著商店裡的一個模特,全身直得不會打彎。人死了是軟的,像一大條沒骨頭的肉,死了的他卻很直,是凍的。

他家的墳地也在七水溝向陽的坡地里,那裡有他們家世世代代的祖先。但他沒找到墳地。明明前一段還把那個死去的「老頭子」抬到墳地的,地怎麼就沒有了?沒有就是沒有了,事實就在他面前又冷又硬地擺著,像斜插過來的高架鐵路和公路的冷硬的腿。他背著自己,在應該是墳地的地方轉了好多圈子,最後只得再把自己背回去。他不能讓自己無處可去,天這麼冷。

村巷裡沒狗,也沒雞。空蕩蕩的院子里有一些七扭八歪的枯樹。枯樹直直地指向天空,不知要申訴什麼。他進了門,用腳關上沉重的房門。房門「吱吱」地關上了,很痛苦的樣子。他實在背不動自己了,背了一個來回,夠沉的。「咚!」他把自己放在炕上。

令狐仲甫醒了。他掐了自己一把,是夢。他暫時不想起身,他想醒著給剛才的夢一個完美的結尾:

他應該在死之前趁著還有一絲力氣,自己走到祖先的墳地那裡,挖一個淺坑。然後,在坑邊上鋪一些柴草,蓋一床厚被子,就睡在那裡。等感覺自己只剩下最後一口氣了,兩手抓緊被子,一滾,「呼啦」一下,像一個句號一樣滾進淺坑裡,一生的句號也就圓圓地畫上了。

這個差強人意的圓滿的結束使他頗為滿意。他決定起來。

五.

雪更大了。高架橋都看不太清了。高架橋下面本就沒什麼人走的路這會兒全沒有了。雪把通往淇水村的路抹去了。這雪,要再下個兩三天,三座高架橋圍困中的淇水村就會像一張白紙,什麼都沒有了。

「啪——」不知哪個村子整出的動靜,像是爆竹聲。那聲音穿過密密麻麻的雪片過來,像是走了上百年,虛弱得實在寒傖,兩片雪就打沒了。

「都年尾了,他們還沒打電話過來。也許是年末忙?等忙過了,他們就會打的。去年他們就是臘月二十五才打電話說不回來的。也許他們今年還不回來?唉,不回來也沒什麼,去年就是他一個人在村子裡過的年。再說,淇水村本就不是他們的……那會兒那個夢也太嚇人了,自己一個人要真死了,身邊沒個人不行。要不,就給他們打個電話?」

令狐仲甫從層層衣服的深處摸出電話。按了半天,沒音兒。半天,他才發現村裡沒信號。

「他娘的,不打了!能打通也不打了,他們是我兒子,我又不是他們兒子!」

他轉身,回去。他想回去接著睡。睡了好,睡了就什麼都不想了,一了百了。雪下得很洶湧,波瀾壯闊,氣勢非凡,渺渺茫茫。村子裡的房屋像一群古怪的史前動物,跑著跑著就跑到了獵人設下的三角形的陷阱里,就死了。死了又沒倒下,成了一具具灰黑的屍體。現在,這些屍體上蓋上了雪。

那些屍體中的其中一具就是他最後的家。到了。令狐仲甫進了院子,發現幾間邋遢的房屋竟然沒有窗扇窗欞。窗扇窗欞早被拆走了,只剩了幾眼黑黑的洞,像一個巨大又奇怪的骷髏頭。「嗖!」一隻紅狐竄出破窗。令狐仲甫頭皮發冷。

「娘的,走錯門了。」

令狐仲甫發現自己剛才是在一個十字巷口走錯的。雪太大了,什麼都看不清。

「這天氣!好幾年都沒下這麼大的雪了,迴光返照啊。路都看不到了,就是他們回來了也找不到家。也許他們不回來呢,淇水村本就不是他們的家。」

他進屋,關門,遁入一個人的世界。門沉沉地響了一下,關死了。雪卻用「沙沙」的聲音追著他。他突然覺得雪其實是一種屍體。什麼東西在天上死了,死得粉身碎骨,就成了雪片落下來了。過不了多久,這些漫天飄著的輕飄飄的屍體的碎屑就會蓋住進入淇水村的所有的路。淇水村也會被蓋死。關於兒子們的回來,就成了一個死了的念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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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天平籍貫山西臨汾,現居深圳。有長篇和短篇小說、散文和童話作品面世。2016年兩度國內獲獎。朝花/百讀文學社成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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