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罪了老百姓，連鬼神都不會幫你｜左傳脞語

原標題：得罪了老百姓，連鬼神都不會幫你｜左傳脞語

左傳

「雖其善祝，豈能勝億兆人之詛!」

——《左傳·昭公二十年》

「封建迷信」，人們總是這樣說。是「迷信」起於「封建」，又或者「封建」總是「迷信」的？

都不是。

封邦建國，是為封建。從這個意義上說，春秋，是中國歷史上為數不多真正的封建時代。當時的人們到底有多迷信？

晉獻公想立驪姬做夫人。但之前，他還必須「走程序」——占卜。

結果，用龜甲一測，不吉，再用蓍草（Shī）一測，吉。

獻公忙說：「聽蓍草的。」占卜的人勸道：「蓍草之數短而龜象卻長，不如聽龜卜的。」（「筮短龜長，不如從長。」成語「從長計議」就出自這裡。）可晉獻公哪裡聽得進去，還是立了驪姬。

蓍草

後來，晉國果然發生「驪姬之亂」，太子申生被逼自殺，公子重耳和夷吾流亡國外，晉國陷入長達二十年的奪嫡之亂。

似乎是天譴。

然而，《左傳·僖公四年》記下晉獻公不肯「從長計議」這個故事，重點並不在強調他不聽占卜、違天不祥，而是想通過這樣的細節，凸顯晉獻公在這個問題上的一意孤行。

事實上，在距今兩千五六百年，甚至更久遠的春秋時代，很多社會精英，就已經走出了神靈崇拜、異象天啟的蒙昧。無論神靈、異象，還是占卜、祭祀，對於他們來說，與其說是頂禮膜拜的信條，不如說更像是工具，是檢驗人心的度量衡、考量德行的試金石。

比如，不信託夢只要錢的子玉。

魯僖公二十八年（公元前632年），晉楚之間爆發城濮之戰。這是兩國爭霸中原的 「國運之戰」。戰前，統帥楚軍的令尹（相當於丞相）子玉做了一個夢，夢見黃河河神索要他鑲了美玉的車馬配飾，並許諾：「把它送給我，我賜給你孟諸的水草地」，也就是暗許晉楚大戰的勝利。

然而，這些玉飾是子玉新做的，還沒用過，子玉捨不得。聞訊，楚國大臣榮黃勸道：「只要有利於國家，命都能豁出去，何況是玉？和國家利益相比，這些不過是糞土罷了。如果有利於打勝仗，又有什麼捨不得的？」然而，子玉就是不為所動。

告辭出來，榮黃感嘆，此戰必敗。倒不是因為子玉不肯敬奉河神，而是榮黃看到，作為令尹的子玉，看重自己的財寶甚過國運興衰：「令尹之敗，與神明無關，而是因為他不肯為百姓做事，實在是自取失敗啊。」（「非神敗令尹，令尹其不勤民，實自敗也。」）

再比如，以迷信為託詞的宋襄公。

魯僖公十六年（BC644年）春天，有五塊石頭從天而降掉在宋國，有六隻水鳥倒著飛過宋國國都（「隕石於宋五」「六鷁退飛」）。其實，這並沒什麼可大驚小怪的，不過是隕石落地，狂風大作吹得鳥兒好像倒飛一樣。

但這兩件事在宋襄公看來，卻是異象，必有天啟。原來，此前齊桓公和管仲曾將齊國太子託付給宋襄公，此時，桓公與管仲雙雙病重，宋襄公心裡已經暗暗起了取代齊桓自己稱霸的念頭。用後世禪宗的說法，不是幡動、也不是風動，而是心動。

恰好周天子內使叔興在宋國聘問，宋襄公便問叔興：「這是凶兆還是吉兆？會發生在什麼地方？」叔興回答：「這預示今年魯國會多次發生大的喪事，明年齊國會有動亂。您將得到諸侯擁護，卻沒能得到好的結果。」聽上去像模像樣，言之鑿鑿。

但退下後，叔興卻說：「國君根本就不該這麼問！隕石墜地和六鷁退飛是宇宙間的陰陽之變，和人世間的吉凶有什麼關係？人間吉凶，是由人的行為決定的。我這麼回答國君，其實是不敢逆著他的心思說。」原來，宋襄公之心，已是路人皆知啊。

其實，在春秋時代，把解決實際問題的希望寄託於祭祀，在當時一些人看來，也是愚不可及的。

虞國大夫宮之奇勸阻虞公不要借道給晉國。虞公不聽，其中一個理由是：「我祭祀的祭品豐盛又清潔，神明必定能聽從我的意志保佑我。」宮之奇卻不以為然：「假如晉國佔了虞國，難道神明會把祭品吐出來？」一針見血，一語成讖。

信鬼神？根本靠不住。

那信什麼？信百姓！

「夫民，神之主也。」隨國大夫季梁說。

魯桓公六年（公元前706年）季梁與隨國國君有一番對話——

如果是執迷不悟，只信鬼神，不信百姓呢？

來聽聽晏嬰如何給齊景公上課。

魯昭公二十年（公元前522年），齊景公內患瘧疾、外有皮膚病，一年未愈。有人進讒言，將責任推到祝官、史官身上，說他們沒有盡到「敬鬼神」的職責，要殺掉謝罪。齊景公聽了很高興，把這個辦法告訴了晏嬰。

晏嬰是綿里藏針。面對如此荒唐的提議，晏嬰不急於反駁，而是順著讒言的邏輯繼續往下說。

他說，如果祝、史遇到的是有德之君，他們向鬼神報告的時候，自然問心無愧。但如果他們遇到的是放縱的國君，行為乖張、私慾橫行，濫用民力而無所顧忌，天怒人怨且不思悔改，那麼，他的祝、史該怎麼辦呢？

如果如實向鬼神陳說，就是數落國君的罪過；如果他們文過飾非，便是矯誣欺騙。怎麼都不行，他們只好說些空話向鬼神討好吧。言下之意，這「不敬鬼神」的罪名，不應由祝、史來背，而是要君王來承擔。

話鋒一轉，晏嬰說到了正題：「百姓困苦，不論男女都會向天詛咒。祝禱有多大的好處，詛咒就有多大的損害。如此說來，就算祝、史再善於祝禱，有怎麼能蓋過億兆人的詛咒！

不問蒼生問鬼神？「雖其善祝，豈能勝億兆人之詛！」

跨越整整2540年，我們依然能夠感受到這記當頭棒喝的力量。

撰 文 | 邢宇皓編 輯 |王忠耀 陳雪

主 編 |周立文 副主編 | 殷燕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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