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辛巴威種地:初來乍到的中國人
原標題:在辛巴威種地:初來乍到的中國人
皖津公司職員馬丁在奇諾伊溫亞尼農場。圖片來源:安晶
一
奇諾伊,距辛巴威首都哈拉雷西北120公里,是西馬紹納蘭省的省會。雖是省會,開車沿唯一的主路行駛,不到20分鐘便能橫穿全城。
從哈拉雷到奇諾伊由一條州際公路連接,路兩旁沒有任何非洲大草原的景象,只有雜草叢生的荒地和在路邊賣磚頭、魚餌的小販。在十多年前,這些被雜草淹沒的土地還曾是農田。
拉雷到奇諾伊州際公路。圖片來源:安晶
那時的辛巴威被稱為非洲「菜籃子」,是南部非洲除南非外最富裕的國家。現在,這個以農業人口為主的國家已經淪為世界上最貧窮的國家之一,成了大家口中「沒落的貴族」。
快要進入奇諾伊時,從哈拉雷蔓延而來的荒地被一片整齊的小麥田攔腰截斷。小麥田呈現的綠色格外顯眼,正在自動洒水的噴灌頭更是類似奢侈品般的存在。
小麥田深處立著幾排歐式平房,平房外有一個橢圓形游泳池。由於長期無人打理,池裡已經長出了野草。
「這些平房就是我們辦公的地方,以前是白人的別墅,我們的住宅區也是他們的別墅。」楊志猛說。不到40歲的楊志猛是皖津農業發展有限公司(下稱皖津公司)的經理,這是一家由安徽農墾集團與辛巴威國防部在2010年底聯合成立的公司,主要業務是開發辛巴威的農業土地資源。
礦產和農業是辛巴威的兩大支柱產業。據世界銀行統計,2017年,辛巴威有68%的就業來自農業領域。近30年間,農業就業人口均占該國總就業人口的57%以上,2008年一度達到73%。
皖津公司目前是辛巴威境內最大的農業生產企業,從2011年的首期兩個農場1800公頃,發展到現在的10個農場1.2萬公頃。各大農場每年種植小麥、玉米、大豆、煙葉等作物,年產糧食近兩萬噸。
位於奇諾伊外的溫亞尼農場正是該公司一期項目的兩個農場之一。這個農場是國有農場,所有權歸附近的奇諾伊大學;旱季種植小麥,雨季種植大豆、玉米。在皖津公司入駐前,溫亞尼農場的管理者並非當地非洲人,而是歐洲裔農場主。
溫亞尼農場。圖片來源:安晶
二
作為英國前殖民地,辛巴威1980年才脫離英國,是非洲獨立較晚的國家之一。西方的語言、宗教、文化和制度在這個國家依然留有深刻的印記,辛巴威的司法系統採用羅馬-荷蘭法、英國法和當地習慣法的混合,工會擁有強大的勢力。英語是教育和司法系統中使用的主要語言,也是辛巴威的官方語言之一。該國雖有80%左右的人口是紹納族,但基督教徒佔了總人口的80%。
從某種程度上來說,連辛巴威如今走到經濟崩潰的邊緣也與英國脫不了干係:正是殖民政府在土地分配政策上挖的坑觸發了辛巴威的快車道土地改革。而這場急於廢除殖民時期不平等制度、但缺乏有效新體制的土改,最終加劇了辛巴威的經濟惡化。
從殖民時期開始,土地所有權就成為辛巴威政治爭端的源頭之一。殖民政府曾按照降水、土地條件將辛巴威劃分為五個自然農業區,隨後制定《土地分配法》等法案將優良農業區歸為歐裔定居者區,不允許當地人在這些地區擁有土地。
為了從歐裔農場主手中奪回良田,辛巴威從獨立之後就著手土地改革。1980年,辛巴威有約12萬名歐裔定居者和700多萬當地居民,但全國耕地有近一半都集中在6000名歐裔商業農場主手中,70萬戶非洲人均為普通農戶。
獨立後,前總統穆加貝承諾在五年內將16.2萬農戶重新安置到830萬公頃的土地上。但由於在制定憲法時與英國達成的十年協議和施政優先等因素,在2000年之前,辛巴威的土改進展緩慢。雖然進程緩慢,大部分學者依然認為這一時期的土改對辛巴威的民生起到了積極作用。
隨著英國停止提供資助、辛巴威與英國新政府的關係惡化,政府遭遇財政危機等內憂外患,辛巴威開始出現反政府浪潮。為保住執政黨地位,穆加貝政府於2000年的議會選舉後開啟了快車道土改。
快車道土改讓數千歐裔農場主的土地得以重新分配,但由於缺乏有效的管理政策和貪腐問題,出現了歐裔農場主遭暴力驅逐無法享受補償、優質土地被獨立戰爭老兵集團和親政府人士瓜分等亂象。
擁有良田的人無心耕種,而小農場主缺乏技術知識,沒有資金購買設備、化肥等原材料,政府也未提供相關培訓和補貼,再加上乾旱和氣候條件影響,自從實行快車道土改後,辛巴威的糧食產量出現暴跌。從2000年到2009年,全國農業收入共縮水120億美元。快車道土改前,辛巴威的糧食生產除了能滿足本國需求之外,還能大量出口到非洲其他國家,而到2016年,辛巴威有400萬人需要糧食援助。
三
這場劇變讓辛巴威的農業發展陷入低谷,但同時也為新入場者提供了機會。從2005年穆加貝訪問中國和2006年的第三屆中非合作論壇後,陸續有中國企業在辛巴威政府的邀請下,嘗試進入這個曾經的農業大國。
據中國駐辛巴威大使館經濟商務參贊處公布的數據,到2012年,約有六家與農業相關的大型中國公司入駐辛巴威,包括皖津公司、湖北農墾和早在2005年就入駐的中國煙草。
隨著中國的公司入駐,奇諾伊溫亞尼農場上歐式別墅的風格發生了變化:正門的花園裡插上了中國國旗,客廳被改成辦公室和會議室,當年的車庫被改成了飯廳,餐桌上擺著由當地廚師做的中式燉牛肉、豆腐和雞蛋湯。
農場辦公室。圖片來源:安晶
負責管理農場技術和日常工作的安徽人孫奎宣,是最早抵達溫亞尼農場的中方管理人員之一。從2011年至今,他先後在農場待了四年多的時間。農場距哈拉雷路途遙遠,而附近的奇諾伊規模太小,孫奎宣大部分時候都待在農場。
奎宣與農場員工。圖片來源:安晶
孫奎宣養了兩隻狗,每天都會帶著小狗到田裡遛彎。遛狗、與家人視頻、上網、聽廣播成了他工作之餘僅有的休閑方式。在辛巴威的四年時間裡,他的家人從未來過農場,「這裡的生活單調,對家人來說條件太艱苦了」。
算上孫奎宣和楊志猛,溫亞尼農場平時僅有三名中方員工,其餘25人都是當地員工,包括來自軍方的人力資源部經理、保安部經理和一名以准將軍銜退役的副總。
楊志猛、孫奎宣與農場員工。圖片來源:安晶
據孫奎宣回憶,2011年他剛來的時候,溫亞尼農場幾乎是一片荒地,「農場從1號到13號地,最多就種了三塊地,其他田地一片荒蕪,雜草叢生。拖拉機開進去10米之後就看不見頂了」。
由於無人打理,當時農場的地下管線全部報廢,孫奎宣和同事從當年3月進場維修,一個月後農場就開始恢複種植。到2011年6月底,兩個農場共種植700公頃小麥,溫亞尼農場佔300公頃。剛恢複種植,當年的小麥產量就達到3500噸,這個數字佔了整個津巴小麥產量的33%。
溫亞尼農場出產的糧食主要賣給辛巴威國家儲備糧庫,以滿足津巴國內的糧食需求。在七年的種植中,皖津公司各農場為津巴當地市場提供了超過10萬噸的糧食。
四
在管理農場期間,最讓孫奎宣頭痛的問題之一是偷盜,「偷的方面太多了,說半個小時一個小時都說不完,可以講20個小時」。
孫奎宣的兩隻小狗。圖片來源:安晶
一次,孫奎宣派一名司機從溫亞尼農場到另一個農場為工人採購生活用品。出發前,汽車加了100升油,到另一個農場又加了20升,一共120升油,「司機告訴我一共跑了150公里,用了35升油,我說沒問題。另一個農場的管理人心細,提醒我車回去後檢查下油量」。第二天,孫奎宣讓司機把油箱打開把油放出來,「結果只剩下了15升油」。
「甚至包括除草。這麼多年來,我們深有感觸的就是用了再多的除草劑,草都除不下去。後來發現,除草劑被偷了。有的人是拿回家自己用,還有的人就賣掉了。為了解決這個問題,我選了四個信得過的當地人,監督當地人工作,草終於除下去了。」
糧食就更不用說。「比如種玉米的時候,從灌秧階段就開始偷。玉米長起來之後,從外面看地里都很好,但實際上偷東西的人在裡面抽煙吃飯,把玉米粒吃了或者帶走,剩下玉米棒扔在地上」。
在楊志猛看來,辛巴威的高失業率影響了治安,去年當地監獄進行的大赦也引發了很多盜竊問題。當時農場正在種小麥,電線卻被人偷走了,「他們一挖,我們這邊就停電,田裡就澆不上水,供電公司解決不了只能自己出錢修。剛修好才沒幾天,他又偷,給我們的生產造成極大困擾」。
「去年1月,我們正要開始雨季生產,大概10個人半夜跑到我們地里,持槍威脅泵站看管人員,最後偷了我們100米長的電纜。但他們也不賣電纜,而是跑到幾公里外的地方點火燒,賣裡面的銅片。保安經理帶著警犬追上時,電纜已經全部燒沒了。」
由於原始數據缺乏,根據不同的統計方法,從90%到5.2%,關於辛巴威的失業率存在著各種說法。
五
對於偷盜問題,農場的人力資源部經理,陸軍少校馬桑格尼解釋稱,辛巴威現在是「第三世界國家,很多人都沒有工作。有些人會為了生存而偷盜,不光是我們農場有很多小偷,其他農場也跟我抱怨過同樣的事情」。
在他看來,更多中國公司的到來能幫助辛巴威解決這個問題。
「在土改前,小部分白人佔領了大部分土地。這些白人農場主在離開時破壞了灌溉系統,拿走了設備。當我們接管時,什麼硬體設備都沒有。因此在前期,我們的農業產出非常低,正是在這樣的情況下穆加貝請求中國提供幫助。現在我們需要更多外來投資,特別是中國兄弟們來投資我們的土地。早在辛巴威獨立戰爭時期,中國就給我們提供了援助,在我們遭遇制裁時也得到了援助。中國人帶來了資金和設備,能創造更多就業。」
從溫亞尼農場成立之初就在此工作的阿桑姆也表達了類似的觀點。現年70歲的阿桑姆曾經為歐裔農場主工作,雖然當時的工資比現在多,但對於土地被歐裔農場主佔據,他至今仍感到不滿。
「他們把我們的土地拿走了,又不還給我們。所以我們為土地而戰,我們一開始沒有強制趕他們走,只是要求他們與我們共享土地;他們不願意共享,所以我們才把他們趕走的。」
對於政府推行的土改政策,阿桑姆認為有好的地方,但也有一個致命缺點。
「如果我們能賺到錢那就是好的,但沒有,我們依然沒有錢,所以我們現在又重新開始工作了。」
阿桑姆一共有七個孩子,但只有三個活了下來,他的家就在溫亞尼農場,大兒子也在農場工作。說到與孫奎宣和其他中國管理人員的相處,阿桑姆認為沒有什麼障礙,「我們彼此理解,中國是我們的朋友」。
六
但想要克服文化和語言上的差異、辛巴威的現金短缺、外匯管制、基建缺失等現實問題,對於中國公司而言並不輕鬆。
「管理方面最難的就是人,」孫奎宣說道,「白人畢竟在這裡待了上百年時間,對這裡的影響根深蒂固,他們對如何管理當地人非常了解。比如我們去白人農場參觀時,在地里看不到白人,都是當地人在幹活。但我們不行,我們必須處處盯著他們,不盯著的話工作效果就達不到要求。」
在孫奎宣看來,當地人和中國人在很多問題的理解上存在著差異,工資構成就是其中之一。
「當地人不像中國人,他們會要求干一天的活就要給一天的工資。如果你說最後按獎金或者績效計算,他們不接受。我有時跟當地人講,我自己的工資就很低。比如我一個月工資只有2000元,但我有獎金,獎金一個月就有3000元。獎金比工資還多。」
為了提高當地僱員的積極性,農場準備推出一個激勵機制將每個地塊「包產到戶」,從除草到防盜都由一個人負責。如果地塊產量達到一定目標,相關人員就會獲得獎金。目前,農場普通員工一個月的平均收入在100津巴債券左右,每個工種收入不同,一些老員工的收入更高。
100債券一個月在當地屬於普通收入。當地人最常吃的食物是一種名為「 Sadza」的玉米面饃,配上蔬菜一頓需花費一到兩債券;配上牛肉或羊肉則至少要8債券,相當於豪華大餐。
孫奎宣認為如果能調動當地工人的積極性,「他們還是可以很能幹的,因為他們確實能吃苦。像我們種田這些活,現在中國的年輕人都不願意幹了」。
在與當地工人溝通方面,孫奎宣的感悟是要多聊天、多接觸,「了解他們的想法,也讓他們了解你的想法;對工人不能不講分寸,要尊重當地人的習俗和法律」。和很多國家一樣,足球在辛巴威很受歡迎,包括溫亞尼農場在內的很多農場都有自己的足球隊。
「有比賽的時候,農場會用拖拉機送他們到外面去參加比賽,我們支持他們打比賽。我們每年也在搞年會,大家會一起出去吃飯跳舞。」
除了人員管理,辛巴威的現金短缺也是讓中國公司頭痛的難題之一。
當年辛巴威的農業生產一落千丈之時,美國和歐盟以2002年辛巴威大選舞弊為由實施制裁,國際貨幣基金組織等國際機構此後也停止支援,辛巴威在內憂外患之下開始超發貨幣,引發了惡性通貨膨脹,一度出現了被記入史冊的79600000000%通脹率。
經歷惡性通脹後,辛巴威廢除了自己的貨幣,用美元作為主要流通貨幣。但由於貿易逆差擴大、缺少海外投資引發的美元短缺,辛巴威在2016年發行了債券貨幣。按照官方說法,債券與美元等價;但所有人都知道,一旦離開辛巴威這些債券一文不值,因此在黑市上,1美元至少能換1.3或1.5元的津巴債券。
債券的出現沒有緩解辛巴威的現金匱乏,反而讓更多美元流入了黑市。銀行外經常能看到等著取錢的長隊,就算排到了,一個人一天也只能取20或30元債券。由於大家手上都沒有現金,名為EcoCash的電子貨幣手機支付也成了當地人最常使用的收付款方式。
對於現金短缺,楊志猛深有體會:由於銀行限制個人和公司的提款金額,公司一度沒有足夠現金給工人發工資。
「我們讓工人都去辦卡,把工資打卡里。這裡稍微好點因為離奇諾伊近,但在其他偏遠的農場根本沒辦法,很多人一輩子都沒用過銀行卡,不可能去辦卡。於是他們就說不來上班了。」
為了應對現金短缺,公司只能在市區採購大量生活物資,再運往偏遠的農場,讓工人按照當月工資領取價值相等的生活用品和食品。
七
除此之外,由於基建滯後,農場的日常供電也問題重重,噴灌期間經常遭遇停電,造成生產進度被推後。
在農場工作期間,楊志猛也領教了當地嚴格的勞工法。他感慨,雖然普通工人工資不高,如果在處理勞動糾紛時處理不當的話,會給公司造成極大損失。因此了解當地法律非常重要,「依照當地的法律流程,合法處理這些糾紛,才能更好的保護公司的利益」。
面對長年的貨幣崩潰和通貨膨脹,自穆加貝在2017年的政變中下台後,新總統姆南加古瓦就承諾要將恢復經濟作為「重中之重」。重新發展農業也被視為復甦經濟的關鍵環節。
為吸引當年逃離辛巴威的歐裔農場主回歸,津巴政府計劃重新為歐裔農場主提供有效期達99年的土地租賃許可。自新政府釋放出友好信號後,部分避居在鄰國尚比亞等地的歐裔農場主開始返回故土。
隨著歐裔農場主的回歸,初來乍到的中國公司必然將面臨新的壓力。楊志猛坦言,除了設備優良之外,歐裔農場主的管理確實更得心應手。
「奇諾伊附近的白人農場我們去看過。有白人從80年代買下農場後就一直在當地經營,很多工人都已經跟了他幾十年,彼此建立了感情,而我們才來幾年。現在我們也在向這個方向努力,比如人員配置相對穩定一些,希望終有一天他們能對中國人經營的農場產生歸屬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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