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義大利的醫院聽了些中國女孩在這裡墮胎的故事
編者按:#身不由己·控# 這個專題探討的是女性對自己身體的掌控,和外界對身體的管控,而墮胎絕對是這個話題的一個聚焦點:女人何時該/能生,何時不該/能生。這本應是個偽命題才對 —— 女人難道不是該自己做這些決定嗎?現實並非如此。就算在沒有宗教因素的本國,對女人生育權的外部管控也無所不在,從 「獨生子女制」 時期到如今的 「二胎標準「(最近熱轉的生娃稅收制提議你應該也了解了)。不過我們還是來看別國的月亮如何不圓吧,今天的頭條和次條推送都是關於他處的墮胎現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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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情的一切發生的都相當偶然。
幾個月前,一位義大利朋友提出帶我去他家鄉玩半個月。在終於完成於英國的學業後,我迫不及待地想要一個假期,於是欣然答應。
朋友的家鄉在義大利北部,此地有一特產 salami(義大利香腸),一種像中國的臘腸似的腌制豬肉腸,味道咸鮮可口,帶著點金銀剔透的油脂,配紅酒更是回味無窮。這瞬間就成了我那段時間最喜歡的食物。
也就是因為太過好吃,我終於在貪吃了三天 salami 之後,捂著肚子進了醫院的急診室。我一句義大利語也聽不懂,朋友和各種醫生護士周旋,領著無頭蒼蠅一樣的我到處跑。
Salami, 我的生命之光,慾望之火。圖片均為作者提供
和醫生介紹我的情況時,朋友忽然轉頭對我說:「do you need a cultural mediator/你需要一個文化協調者嗎?」(為了方便閱讀,後文對話直接翻譯為中文)
我:「啥?」
朋友:「就是一個來自中國的,能說中文的人,幫你翻譯和醫生的對話。」
我:「你給我翻譯成英語不就好了嗎?」
朋友:「這是流程,他們考慮到我有可能在翻譯過程中欺騙你,或者覺得你可能更想和跟你同樣的母語的人交流,這樣可能會讓你更舒服。」
這也太貼心了吧。不過 「算了算了你來吧」,肚子真的很痛,我只想快點得到治療。
吃完葯我感覺好多了,躺在四人間小病床里看著天花板,開始對剛才說的文化交流者的事情感到好奇。在 Google 里輸入 「cultural mediator,hospital」 幾個關鍵字,頁面彈出的是醫院和 NGO 的招聘信息,且地點大多數都在義大利。
義大利相對於其他歐洲國家而言,移民政策相當寬鬆,也是接受難民數量最多的國家之一。在這種政策下,每年都有大批移民和難民從北非、東歐、以及中國來此地定居,以謀求更好的生活。而這些移民大多貧窮,受教育程度低,不會說當地語言,一旦遇上身體不適需要去醫院看病時,溝通就成了一大瓶頸。
這種瓶頸不僅出於語言不通,更是源於文化上的隔閡。文化協調者大多來自於以上說的幾個地區,在協助交流的過程中,不僅能起到翻譯的作用,更能從其同根文化上安撫病人,讓他們獲取更多安全感。
我開始後悔剛才拒絕了醫生給我請文化協調者的提議,還蠻想和他們聊聊的,於是我只能加點戲了。幾分鐘後,朋友拉著我進了醫生的辦公室,用義大利語說 「她第一次在語言不通的地方看病,心態很崩潰,需要心理輔導。」 我擺出一張難過的臉站在後面狂點頭。
這兒的護士們穿的不是白大褂,是綠的
十五分鐘後,一位中國面孔的女孩進了我在的病床,她看起來25來歲,瘦瘦小小的,扎了一個低馬尾。她沒有像醫生一樣穿著制服,如果不是胸前的銘牌,我不會想到她是醫院的工作人員。
她坐到了我的病床的邊,說:「你好,我是這家醫院的文化交流者小文(化名),負責為你和醫院溝通,你有任何問題都可以問我。」 專業的語氣中透著問溫柔。
在這個義大利小城市上,我已經好久沒聽到中文了。以至於聽到來自同胞的問候有些恍惚,「我還是第一次聽說這個職業,你們都做些什麼?」
小文說:「在義大利當文化協調者,一般需要說除了義大利語之外的兩種語言,其中阿拉伯語,羅馬尼亞語,俄語,中文是必選,因為我們的服務人群主要來自這些國家。我是在這邊一個 NGO 看到招聘信息的,上崗之後,我便負責這片區域的醫院。中文的文化交流使者比較少,我都是各個城市的醫院跑,或者就電話交流。所以你今天遇到我是幸運的(笑)。對了,我有什麼能幫你的嗎?」
我解釋了我的 「病情」,說自己就想找個人談談心。
小文說:「正常的,你的情況還算好的,至少會說英語,還有當地朋友幫忙。我接觸的大多數病人都是移民,義大利語和英語都說不好,和當地社會的融入很有限,等我介入的時候一般病情都比較嚴重了。」
「比如我上星期見了一位中國女孩,今年20歲,18歲的時候跟著親戚來這邊的中餐館打工,因為意外懷孕想來醫院做人流。她男朋友也是在老家沒學歷,經人介紹來做外貿批發的,義大利語也不好。兩個人見了我像見到親人似的。」
我很興奮,因為我的畢業論文剛好是關於中國終止妊娠環境的研究,於是我開始問她義大利墮胎的程序。
小文回答:「你要先找到合適的醫院和醫生。因為義大利是個天主教國家,有些南部保守城市很難找到願意幫病人流產的醫生,所以有些小姑娘會做火車來北部醫院來做人流。當你聯繫好醫生並做好各項檢查後,醫生會讓你回家考慮7天,如果7天後你還是決定人流,那就可以做了。」
我:「還要考慮7天?這我還是第一次聽說。」
小文:「是的,事實上很多思想進步的醫生對這條規定很反感,都無視這條規定,當天就給她下處方葯,覺得人家女孩既然都到醫院了,就代表想好了嘛,你讓人家回去想不是干著急嗎。」
醫生為了病人可以不理會政策的規定,這讓我覺得吃驚又有些感動。小文還告訴我,有些醫生知道她們不是當地人,特意準備了中文版的藥物介紹給她們讀,人流的同意書也是中意雙語的。甚至,有些醫生還會問她 「放鬆」,「腿張開一點」 的中文怎麼說,讓她們感到更有安全感。
我完全醫生理解的意圖。我去米蘭中國城的時候,很多餐廳和商店的門牌都只有中文,來往的行人也都是中國面孔,和倫敦或紐約中國城的熱鬧和多元形成對比。中國人雖然在義大利是第二大移民人群,但很多新移民還未能融合當地文化和生活,只能在相對封閉的中國圈子裡相互幫扶、自給自足。
小文還和我說了另一位女孩的故事。
「我剛工作那會兒接待過一位女患者,年紀很輕,在隔壁小鎮一家餐館工作,我們一見面她就讓我和醫生強調說自己非常確定要流產,不想等7天,因為不想讓家人起疑心。當時她的醫生也蠻開明的,答應身體檢查完就可以給她開藥,做葯流。」
「然後我就跟她進了檢查室,醫生看了片子說,胚胎已經不在了,只剩下一點組織沒有排乾淨」,小文頓了一下,「也就是說,這女孩來醫院之前已經意外流產了。」
「我把這個信息翻譯給她,並問她這期間有沒有在褲子上看到過血跡,那可能是流產的跡象。她本來很鎮靜,聽到這話哇地一下子哭出來。什麼話也不說,就一直低著頭哭。醫生連忙叫我安慰她,說意外流產的幾率是10%,在每個人身上都有可能發生。她就不停哭著強調,『可是我那幾天什麼事也沒做呀,肚子也不痛,怎麼就流產了呢。』」
我一時間也不知道說什麼。
「女孩真是矛盾的,一方面想擺脫煩惱,一方面又好像沒保護好自己孩子似的非常自責。」 小文說。
好在,後來這位女孩一切順利。義大利有免費醫療,就算你沒有任何身份,法律也規定醫院必須接待你,你也都只需要付基本的醫藥費,這點來說對那些經濟條件不好的女性有很大的幫助。
和小文談話期間我不斷想到中國的人工流產現狀。在中國,每年都會有大概1300萬次流產手術,未婚女性意外懷孕的比例大概佔1/3且逐年上升。世上大多國家,人工流產多少都受到醫生許可或懷孕時間等束縛,更別說像薩爾瓦多這樣完全不允許墮胎的國家。而在中國,由於宗教的阻力較小、法律上也幾乎沒有限制,常被誤以為是尊重女性選擇權(pro-choice)的表現。然而,在 「墮胎天堂」 的稱呼下,人工流產卻沒得到應有的規範。
我在英國時做過一個實驗,在 Google 里輸入 "abortion",出來的結果大多數是科普性內容,其中包括 NHS(英國國民保健屬)網站下的官方信息。去哪裡做,吃什麼葯,過程會持續多久,在去醫院前心理都有數。
而在百度里搜索 「墮胎」,看到的除了私人醫院買的小廣告,就是 「墮胎的女孩子,活得很可憐(男女必看)」 這樣的文章。放眼望去,找尋不到政府衛生部門或公立醫院給出的官方信息。
「中國對於人工流產污名到底從哪來?」寫論文的過程中,我無數次問過自己這句話。
我嘗試從宏觀的角度去想,比如性教育的缺失或傳統貞操觀的束縛。但我總覺得,還有更多不可言說的,更加微妙的理由,因為每次想到這些,我腦海里總是不自覺地出現一個畫面:一位意外懷孕的少女,在看到驗孕棒顯示的兩條杠後,無助地瀏覽者著關於人流的論壇和貼吧。因為找尋不到任何官方有效的信息,只能在發佈於幾個月或幾年前的帖子 「十八歲前去人流到底要不要家長簽字啊」 下,軟軟地回復一個:「我也是,請問你後來怎麼解決的?」
羞恥,無助,恐懼,在陌生人的隻言片語和找尋不到安全感的網路世界裡蔓延開來。而對信息的未知感就好像一堵牆,把發現兩條杠到走入醫院的那段過程,變得更加艱難。
我忽然明白,在中國的語境下,我們需要的不就是 cultural mediator 嗎?不是語言上的協調者,而是一種幫助我們更好面對醫療體系,以及某些性別文化的協調者。在這些大環境能夠發生改變之前,至少有個人可以跟你說:「別怕,沒事的,但從現在開始,我來幫助你吧。」
從醫院回去的路上,連夕陽都溫柔起來
談話結束前,我弱弱地問小文,我會在這個城市呆一周,她方不方便下次工作的時候帶上我,我想進一步了解這些女性的經歷。小文婉拒了我的請求,說這邊的醫院非常注重患者隱私,我作為一個陌生人的出現會讓她們感到不舒服。
請求雖然被拒絕了,但我心裡還是很開心。因為從這個拒絕中可以看出,那些來跨越大半個地球來到這個陌生國度的中國女孩,雖然經歷了一些意外,但依舊在被溫柔地保護著。
//編輯:Alexwoo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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