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莊子:通往逍遙之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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讀嘉的第66篇文章

本篇6936字,大約閱讀時間為16分鐘

文/蘇則(原創)

莊子,姓庄名周,字子休(亦說子沐),宋國蒙人

他是東周戰國中期著名的思想家、哲學家和文學家。

創立了華夏重要的哲學學派庄學。

一、老莊:道家的「外王」和「內聖」

莊子是每一個中國人都不太陌生的名字,他是著名的隱士,生活在戰國中期。但討論他的思想和生平,仍然麻煩不小。首先是他的文字風格,恣肆放縱,虛構很多,如雲氣江水,難以把握。其次,《莊子》其書也存在爭議,我們現在看到的《莊子》,都經西晉人郭象整理過,一共三十三篇,分為內篇七篇,外篇十五篇,雜篇十一篇,其中的思想,存在不少矛盾。

從形式和內容來看,內篇七篇相對獨特。《莊子》外篇和雜篇的各篇目,絕大多數是像《論語》、《孟子》各章那樣,以文章開頭的兩三個字作為篇名,沒有什麼意義可言,而內篇的篇名則不符合這個規律,而且那幾個題目——如著名的「逍遙遊」、「齊物論」——是有意義的,往往提點了本篇的主要內容。

劉笑敢曾對內篇和外、雜篇做了一些關鍵詞頻的分析,發現外、雜篇中較普遍出現的「道德」、「性命」連用現象,是到戰國晚期才普遍出現的,而內篇就沒有這類用法。由此判斷,內篇是莊子所作,外篇和雜篇是莊子後學所作——當然學界也存在其他不同的看法①。然而,無論如何,《莊子》內篇與雜篇、外篇的地位存在差別,傳統上學界也確實是以「內篇」作為庄學的主流。我們今天主要也以內篇為依據討論莊子的思想,並用外篇和雜篇加以印證。

從現存資料來看,先秦諸子絕大多數志在治國,除了實用倫理政治之外,對世界很少有探索的興趣。這種對統治學說的痴迷到戰國時期的法家,發展到了引火自焚的愚蠢程度。庄學對這些人的譏笑,翻譯成當代語言,其實就是「吃著地溝油的命,操著中南海的心」②。

站在狼的立場上思考的羊

《老子》、《莊子》這兩部,視野則相對較為宏大,也更接近於今日所說的哲學。過去的學者,常以「老莊」並稱,稱他們都是道家學派的代表人物。近幾十年來,人們更多關注老莊不同之處。但老莊的思想確實非常類似。它們的區別,主要是關注點的不同。《老子》重宇宙觀、世界觀,而《莊子》重人生觀。用一個儒家的比喻來說,莊子類似道家的內聖,老子類似道家的外王。

宇宙觀、世界觀宏大。《老子》因此也常討論治國,後世法家帝王術,常常奉老子為前輩知己。人生觀不必被「天下」局限住,因此《莊子》內篇幾乎不談治國,即使偶爾談論「治理天下」,最終仍然會歸結為個人的修養③。

《老子》和《莊子》都有「聖人」理想。區別在於,《老子》的「聖人」,往往是統治者的姿態,因此會有「愚民」、「弱民」,「讓民眾如何如何」這樣的口吻。莊子雖然同樣讚美「愚」、「弱」,卻絕沒有繼承《老子》「愚民」、「弱民」這樣的口氣。莊子的「聖人」,主要是個體,而非統治者,是修身的,不是去治國的④。中國兩千年帝王史,有時以儒治國,有時以法治國,有時以黃老治國,但以庄學治國,則聞所未聞——《莊子》沒有給帝王留下什麼利用它的機會。

我們也可以從《莊子》對其他學派的評價中,看到它獨特的個體立場。《莊子》雜篇中有一篇《天下》,雖然不是莊子本人所寫,但卻是一篇先秦諸子的學術思想綜述,非常珍貴。我們可以從中看出,庄學的關注點,和其他學派不太一樣。例如,儒法著作批評墨學,一般是從墨學的社會影響上著眼,而《天下》篇論墨學,批評的卻是墨子「不夠自愛」⑤。《韓非子》主要以政治、軍事角度來解讀、闡釋《老子》,而《天下》篇闡述老子學說,卻只選用了其中個人修身的部分。這裡的取捨眼光,反映了莊子和包括老子在內的先秦諸子之間的重大區別:正統的庄學,完全採取個人的立場;《莊子》所關心的,都是個體的人生。歷史上如曾國藩等很多名人,正是從庄學中,吸取了強大的精神力量。而直到今天,閱讀《莊子》,也會對我們的自我調節和個人生活有很大的幫助。

二、「逍遙」:莊子的個體自由

人如何過好這一生?我們一翻開《莊子》,就可以看到第一篇的篇題:「逍遙遊」。這是莊子人生觀中重要的一部分。

「逍遙」這個詞,其實也是莊子哲學獨特的概念。據劉笑敢統計,先秦子書中,《論語》、《孟子》、《周易》、《老子》、《墨子》、《荀子》、《韓非子》、《呂氏春秋》種種,均沒有出現「逍遙」一詞,這個概念只在《莊子》中出現了六次⑥。我們下面就來具體看看《莊子》對「逍遙遊」的闡述。

莊子先以充沛的想像力,構造了「大」和「小」的區別。「北冥有魚,其名為鯤。鯤之大,不知其幾千里也。化而為鳥,其名為鵬。鵬之背,不知其幾千里也」,翅膀如同垂天之雲,水擊三千里,扶搖而上九萬里。之所以作這樣宏大的虛構,是為了和後面一些小動物狹隘的世界作對比。這些動物,例如知了和斑鳩,即便努力飛翔,飛上小樹,也就是極限了——這就是它們的境界,因此它們無法理解大鵬:「它辛辛苦苦飛到九萬里的高空幹什麼呢?」

如果我們感覺,莊子的這些描述似乎過於荒誕、誇張——大鵬的背怎麼會有幾千里?扶搖而上九萬里豈不是到了平流層?——那就對了。莊子的虛構,恰恰展示了不同境界之間的隔膜。莊子指出:「小知不及大知,小年不及大年」,境界小的人,難以理解大的境界。我們難以理解比我們更高境界的人,就如同人世間的小動物不能理解虛構中的神鳥那樣,又好比低維空間的生物,難以想像高維空間的世界。我們都容易被我們自己的世界觀限制住,尼采說:「在豬眼中,一切皆豬」,也是類似的道理。《莊子》的逍遙,就是要脫離出這種枷鎖,因此保存了華夏傳統中非常珍貴的超越性。

莊子的超越性,並不僅僅滿足於大鵬「身在最高層」的境界。大鵬雖然境界高遠,但它的飛行仍然依賴於風的存在;如果風停止了,它也就受到拘束,無法飛翔。因此在莊子看來,大鵬仍然沒有達到逍遙的境界。莊子由此比喻人間的問題:知了和斑鳩,就好比爭名逐利之徒,外界的功名榮辱,決定了他們的狀態。而大鵬,則好比宋榮子、列子這樣傳說中的高人隱士,他們不會被世俗觀念牽絆,心境也不會因為外界的擾動而變化。但在莊子看來,他們有時仍然有待於外物,例如傳說中的仙人列子「御風而行」,類似大鵬,但風停止的時候,他也就不那麼「逍遙」了。總之,在莊子的語境中,要做到真正的、徹底的「逍遙」,就不能依賴於外物;「逍遙遊」,就是對於外物無所依賴,自在遊行和生活。

《姑射仙子圖》元典出自《莊子·逍遙遊》:畫中的姑射仙子吸風飲露,不食五穀,肌膚如冰雪一樣潔白,如韶華的處女,風姿綽約,相貌姣好。乘雲氣,駕飛龍,衣帶飄飄,遨遊於四海之外,逍遙無比。

還有一些學者對「逍遙遊」的理解有所不同。他們認為:「逍遙遊」的含義是「各自安頓在屬於自己的境界中」。例如,大鵬能飛上九萬里的高空,那麼它就飛上高空;小鳥只能飛上矮樹,那就飛上矮樹:這樣大家都「逍遙」了⑦。但考究《逍遙遊》的本意,其實並非如此。莊子在行文中,顯然對於境界較低、一知半解、依賴於外物的人和事物,充滿了諷刺,認為它們就好比智慧上的盲人和聾人⑧。境界的高下、逍遙的程度,確實是相對的,但總是可以比較的,大鵬雖然有不逍遙之處,但相對於小鳥,顯然更為逍遙;絕對不依賴於外物的逍遙,也許不是人類能做到的,但始終是值得追求的——例如現代人所說的「自由有N個段位」,初級可能只是菜場自由、飯店自由,後期就可能是財務自由、心靈自由,是一個不斷遞進提升的過程。如果各安其位就足夠的話,莊子又何必倡導「逍遙」呢?

莊子推崇逍遙。那麼,如何達到真正的逍遙境界呢?莊子在《逍遙遊》中有過直接的回答:「乘天地之正,而御六氣之辯,以游無窮者」,大意是順從天地自然,但這還是比較寬泛的說法。緊接著莊子又作了相對具體的限定:「至人無己,神人無功,聖人無名」。其中「無功」、「無名」,沒有功名心,這是列子這些人可以達到的,但莊子覺得還不夠,《莊子》一書的最高理想是「至人」,「至人無己」,要超越「自我」的局限。

三、「齊物」:莊子的認識論

《逍遙遊》要求「至人無己」,類似的表述也出現在另一部重要的《莊子》內篇《齊物論》中:「今者吾喪我」,「現在的我遺忘了自己」。由此可見,莊子多麼推崇「無我」的境界。至於理由,《逍遙遊》已經指出,我們常常被自己的世界觀局限住,要做到「逍遙」,就要超越自身。《齊物論》則從認識論上,給「至人無己」做出了更細密的闡釋。

所謂「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就是說小人被自己的狹窄的內心世界束縛住了

《齊物論》認為,「彼我」(「對方」和「我方」)的界限,阻礙了我們對事物的正確認識。很多例子表明,在判斷道理的是非之前,人們就已經有一些成見了。在認識事物之前,就有了成見和結論,這就好比你今天打算去某個國家,卻說自己在昨天就到了一樣可笑。

人類的成見里,最普遍的一種,就是對「自我」的執著。認同我方成見的人,就是我的朋友,不認同我方成見的,就是我的敵人。人類不但在立場上站隊,在思想認識上也往往有黨同伐異的傾向,因此互相否定到沒完沒了的程度。然而莊子指出,「彼我」的區別是相對的、不可靠的,對於我方是「彼」的東西,對於對方而言,也就成了「我」。黑格爾也曾有過類似的論述,當然莊子要早很多年了⑨。

莊子關於認識論的論述中,最常被人引用的也許是那句「彼亦一是非,此亦一是非」。這句話常常被用來給沒有是非觀念的人洗地。但這是斷章取義的引用。莊子反對的,是把「彼此」(即彼我)的分別當做「是非」的根據,並不是說莊子就完全否認是非的存在了。《齊物論》在使用「彼亦一是非,此亦一是非」這個觀點後不久,就提出了「莫若以明」——明察事物——的說法,而且反覆闡釋這一概念。

那麼,如何明察是非呢?首先,既然彼我的分別阻礙了人類的認識,那麼就要消除彼我的界限、人物的分別,由此達到「齊物」的境界。所謂「齊物」,就是把「我方」和「對方」,「自身」和「萬物」等量齊觀。用一種絕對客觀公正的存在為標準,去認識和觀照事物,這樣可以達到明鑒的狀態了⑩。

然而,《莊子》確實更側重,也更擅長論述事物中難以辯證是非的問題。《齊物論》中一個著名的例子是:人類追求的美女,在動物眼中,是沒有什麼美可言的,魚見了她們就會下潛,鳥見了她們就會高飛,麋鹿見到它們就會逃跑。這就是美的相對性。在這個例子里,如果用「齊物」的認識論來看,沒辦法根據人類的審美否認動物的審美。推而廣之,整個人類美學就都沒有意義了。較為實際的認識方式,當然不能把動物審美和人類審美一視同仁,而是我們作為人類,要更重視人類的審美觀。

總結一下:莊子提出了是非的相對性,並非是想要完全抹殺是非;莊子提出「齊物」、「無己」,也不是為了把一切差別抹殺在虛無中,而是為了追求他眼中至高至明的認識。最明顯的證據就是莊子自己的著作。如果他確實沒有是非觀,那他就不必著書立說,不必倡導「齊物論」了。但莊子在相對性的道路上走得太遠,一些後人片面解讀他的理論,釋放出了虛無的怪獸,這也許是莊子本人也沒有料到的。

道家的相對主義發展到極端,就體現為中醫「以臭為美,以疥為寶」的傾向,人類的頭垢、耳垢、人尿都成了藥物。

四、「養生」:無可奈何的選擇

《莊子》一書,還有一個很有意思的特點:喜歡打「養生」的比方,舉「養生」的例子。這些比喻和例子里的「養生」,放在現代漢語里,大致可以翻譯成「保命」。

比如《逍遙遊》中,莊子提到,有一棵大樹,長得歪歪扭扭,沒法子作木材,但也正因為它沒有用,所以不會被刀斧砍伐。《人間世》又重複說:那些可以吃,或者可以用的草木,都是因為自己有用,這才大難臨頭。你看某某地方的某棵樹,就是因為沒用,才保留了下來;另一個地方的某棵樹,也是因為沒用,才沒有被砍掉?。到外篇《山木》,這類樹木的比喻又一次出現了。

這樣的例子實在太多。《莊子》簡直是不厭其煩,翻來覆去地講這些比喻。在這個時候,莊子看起來不但不怎麼「逍遙」、超脫,甚至像個纏夾不清的老太太。再舉一個例子,我們都很熟悉,這就是「庖丁解牛」的故事。「庖丁解牛」出自莊子內篇《養生主》,大家都很熟悉。一般讀過這個故事的人,第一反應大多會是「庖丁技藝高超」,「順其自然就能解決問題」,然而莊子的本意不在這裡,他原本是要用這個故事告訴我們「養生之道」的——比起解牛的技術或者成功與否,他更關心刀刃的保質期。

莊子哲學講究逍遙、超脫,為何仍然斤斤計較於生命呢?我們在《逍遙遊》已經知道,莊子反對依賴外物。大鵬和列子能夠乘風飛行,莊子仍然認為這是不足夠的。這是因為,外物——比如名利財富——往往會變化,是靠不住的;即使藏在山溝里的船,也可能在半夜裡被人偷走。而個人的身體,則相對而言是比較可靠的?。因此《莊子》特別重視個體的生命,這是個人主義哲學推演的結果。民間道教後來吸收了莊子重視「養生」的那一面,形成了世界上少見的樂生主義,甚至貪生主義的宗教。道教許多分支以「長生不死」為最高理想,發展出了服食仙丹、采陰補陽等種種荒誕庸陋的學說,以外物為救命稻草。然而一旦依賴金丹、房中術這些外物,《莊子》的「逍遙」也就無從談起了。

實際上,這些道士對《莊子》的理解是很片面的。莊子重視生命,認為個體生命相對可靠,這是沒錯的,但他寫到這裡,筆鋒一轉,也指出「人形」也是千變萬化,朝生暮死,難以依靠。真正的聖人,需要去尋找更高的,更永恆的精神層面的東西——也就是「道」。莊子外篇中的《達生》篇,也斷定了形體的不可依靠:「養形」,並不意味著就能「存生」?。所以說,煉外丹、行採補的道教徒,大多是道家的鄉愿,並不算真正理解《莊子》的人。

道教重視身體的保存,道家重視精神的超越。《莊子》的生死觀其實是比較超脫的。用內篇《大宗師》的話來概括,就是「不以活著為快樂,也不厭惡死亡」;「人的生命像瘤子一樣多餘,死亡就好比這個瘤子化膿潰破了」。不只是內篇,《莊子》的外篇、雜篇,也多次表達了這個意見,應該是可靠的?。

莊子既然超脫生死,何以仍然注重養生?《人間世》是《莊子》內篇中重複養生論調最密集的一篇。在這一篇里,作者啰啰嗦嗦舉了七八個「保全生命」的例子後,講了這樣一個故事:「知其不可而為之」的孔子來到楚國,楚國的隱士接輿來到他的門前狂歌:「天下有道,聖人成焉;天下無道,聖人生焉。方今之時,僅免刑焉!」這個意思是說:天下有道的時候,聖人成就自我,天下無道的時候,聖人保全生命,到了現在這個時代,不被刑罰殺戮已經不錯了——這是《莊子》個體注重生命的重要理由。在這個黑暗的年代裡,實在沒有什麼可以為之而死的高尚理由,也實在沒有什麼可以為之而死的渺茫希望。外篇《秋水》篇則說,暴君主宰的時代,不是智慧可以挽救的?。

從庄學者的角度來看,此時世事已無可為,也不值得一為。所以,楚王請莊子做官,莊子把自己比成一隻神龜:與其被殺死,留下龜殼占卜而受到尊敬,還不如搖著尾巴在泥塗中活下去。比起這些庸俗污穢的權力名望,個體生命自然更值得珍惜?。

五、《莊子》與自我調節

如前所述,莊子其人其書,都以個體生活為關注的重點;莊子所生存的環境,也使他主動或被動地選擇了避世的道路。因此《莊子》長於對內,短於對外,在和外界打交道的時候,《莊子》提出的對策,有時是非常畸形的。就拿前面的「養生」的比喻來說,為了自保,莊子更多地推崇「無用」,例如,如果人們天生殘疾,就可以免於苛政和兵役了?。這種因噎廢食的畸形願望,就像石頭底下彎麴生長的野草那樣,是極端壓迫的產物,在中國歷史上並不少見。白居易的《新豐折臂翁》,就記錄了一位老者,在年輕時為了免於成為帝王春夢的炮灰,「夜深不敢使人知,偷將大石捶折臂」,自殘逃避兵役的例子。

新豐折臂翁:莊子用無能自保,相當於折臂翁自殘以躲避兵役的做法

在一個正常合理的社會裡,有用和自保不矛盾,個人能力反而可以更好地支持逍遙理想。而莊子更多地強調通過無用自保,達到逍遙。不少學者由此認為,莊子思想中有很強的消極面,確是實情,但這種消極也是不得已的。野草無力反抗大石,只好彎麴生長,莊子做不到「攘外」,也只好「安內」了。

所以,如果我們想用《莊子》來改善社會環境,解決社會問題,恐怕是緣木求魚,但如果我們想要用《莊子》來修身養性,來調節自己內部的身心狀態,那就找對人了。

莊子的「逍遙」、「齊物」,有很強的超越意味。如能領會這種意味,足以開闊心胸,擺脫世俗拘束。曾國藩一度處處碰壁,心緒惡劣,正是藉此走出了低谷期,從此奉《莊子》為七部必讀書之一?。

《秋水》中記錄了這樣一個有趣的例子。惠施在魏國做國相,莊子前去拜訪。有小人挑撥離間,對惠施說:莊子這一行是來取代你的地位的。惠施大為恐慌,在國內大肆搜查三天三夜。莊子於是自行「投案」,給惠施打了一個比方:

南方有一種鳥,名叫鵷鶵(yuān chú),它從南海飛去北海,不是梧桐樹不停,不是高潔的飲食不用。它對那些污穢低俗的東西,是沒有興趣的。而貓頭鷹撿到一隻腐爛的老鼠,卻懷疑鵷鶵要來搶自己的食物,「仰而視之曰:『嚇!』」要把鵷鶵嚇走。實際上這兩種鳥的生態位完全不一樣,這不是很多此一舉的事情嗎?

這個比喻和《逍遙遊》的「大小之辯」一脈相承。惠施身為國相,位高權重,但內心虛弱,反應可笑;莊子一介平民,反而自在逍遙,享受更高的幸福。莊子之所以能更為逍遙,是因為他有更高的精神境界,對外物的依賴遠遠小於惠施。泰戈爾《采果集》談及:「有一種財富對世上的一切財富都不屑一顧」,是同樣的道理。惠施的焦慮不安,則是因為他被自己的境界束縛住,認為所有的人也和自己一樣,都是爭名逐利之徒,就好像傻子被自己的影子嚇了一跳,可竭盡全力,也逃不脫影子的追隨。要逍遙,就要超越自己。

又比如,死亡和「喪親之痛」至今是人類心理避無可避的一大難關。前人有研究顯示,喪親人群有3.7%到12.8%的概率罹患延長哀傷障礙,並有相當概率同時受重症抑鬱症、焦慮障礙、創傷後應激障礙之苦?。對死亡的恐懼讓包括雍正、朱常洛在內的帝王乞靈于丹葯的幫助,結果卻反而更早毀滅了他們自己的生命。《莊子·至樂》中,通達的生死觀卻讓莊子平靜地走出了喪妻的痛苦:

「形體變化產生生命,如今變化又回到死亡,這和春夏秋冬四季運行一樣自然。死去的妻子靜靜寢卧在天地之間,而我卻嗚嗚哭鬧。這是不能通達天命的表現啊,我就此停止了哭泣。」

注 釋

① 劉笑敢. 莊子哲學及其演變[M]. 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 1988.

② 《人間世》:古之至人,先存諸己,而後存諸人。所存於己者未定,何暇至於暴人之所行!《漁父》:客(對孔丘)曰:「……子之所以者,人事也。……今子既上無君侯有司之勢,而下無大臣職事之官,而擅飾禮樂,選人倫,以化齊民,不泰多事乎?」

③ 《應帝王》:天根……曰:「請問為天下。」……無名人曰:「汝游心於淡,合氣於漠,順物自然而無容私焉,而天下治矣。」

④《道德經》第三條:聖人治……常使民無知無欲,使知者不敢為,則無不治;第六十五章:古之善為道者,非以明人,將以愚之。《齊物論》:眾人役役,聖人愚芚;《莊子·天下》:(墨子)以此自行,固不愛己。

⑤ 《孟子·滕文公下》:楊墨之道不息,孔子之道不著,是邪說誣民,充塞仁義也;《荀子·非十二子》:不知壹天下建國家之權稱,上功用,大儉約,而僈差等,曾不足以容辨異,縣君臣;然而其持之有故,其言之成理,足以欺惑愚眾:是墨翟宋鈃也。

⑥ 同①。

⑦ 如郭象註:夫小大雖殊,而放於自得之場,則物任其性,事稱其能,各當其分,逍遙一也……

⑧ 《逍遙遊》:「之二蟲又何知」、「雖然,猶有未樹也」、「此雖免乎行,猶有所待者也」、「豈唯形骸有聾盲哉?夫知亦有之。」

⑨ 《齊物論》:夫隨其成心而師之,誰獨且無師乎?……未成乎心而有是非,是今日適越而昔至也……物無非彼,物無非是。黑格爾:Aber A ist ebensosehr das Anderedes B. Beide sind auf gleiche Weise Andere.

⑩ 《齊物論》:是以聖人不由,而照之於天,亦因是也……唯達者知通為一,為是不用而寓諸庸。庸也者,用也;用也者,通也;通也者,得也。適得而幾矣。因是已,已而不知其然,謂之道。

?《人間世》:「山木自寇也,膏火自煎也。桂可食,故伐之;漆可用,故割之。人皆知有用之用,而莫知無用之用也」,「此果不材之木也,以至於此其大也……中道夭於斧斤,此材之患也。」

? 《大宗師》:雖然,有患。夫知有所待而後當,其所待者特未定也……夫藏舟於壑,藏山於澤,謂之固矣!然而夜半有力者負之而走,昧者不知也。藏小大有宜,猶有所遯。若夫藏天下於天下而不得所遯,是恆物之大情也。

? 《大宗師》:若人之形者,萬化而未始有極也,其為樂可勝計邪!故聖人將游於物之所不得遯而皆存。善夭善老,善始善終,人猶效之,而況萬物之所系,而一化之所待乎!夫道,……;《達生》:養形必先之以物,物有餘而形不養者有之矣;有生必先無離形,形不離而生亡者有之矣。……悲夫!世之人以為養形足以存生;而養形果不足以存生,則世奚足為哉!

? 《大宗師》:「古之真人,不知說生,不知惡死……以生為附贅縣疣,以死為決疽潰癰。」《秋水》:「故生而不說,死而不禍」;《達生》:「死生驚懼不入乎其胸中」;《刻意》:「其生若浮,其死若休」;《至樂》:「死,無君於上,無臣於下;亦無四時之事,從然以天地為春秋,雖南面王樂,不能過也」;「生者,假借也。假之而生生者,塵垢也。死生為晝夜。」

? 《秋水》:當堯、舜而天下無窮人,非知得也;當桀、紂而天下無通人,非知失也:時勢適然。

? 見《秋水》,《史記·老子韓非列傳》有類似記述。

? 《人間世》:支離疏者,頤隱於臍,肩高於頂,會撮指天,五管在上,兩髀為脅……上征武士,則支離攘臂而游於其間;上有大役,則支離以有常疾不受功;上與病者粟,則受三鍾與十束薪。夫支離其形者,猶足以養其身,終其天年……

? 《清稗類鈔·文學類·曾文正勸人讀七部書》

? 何麗, 王建平, 尉瑋,等. 301名喪親者哀傷反應及其影響因素[J]. 中國臨床心理學雜誌, 2013, 21(6):932-93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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