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谷川家族的女人們┃代代守護的千年副業

來源：《家族企業》雜誌

（微信公眾號ID:jiazuqiyezazhi）

作者： 竇少傑

清晨的今宮神社，總是瀰漫著一種莊嚴的寧靜，而鳥兒們的啼叫聲則給清晨加了些許祥和。擁有1018年經營歷史的一和年糕的店鋪，就坐落在今宮神社的東門外。早上8點，一和年糕的第二十五代女將長谷川奈生準時來到店鋪，打開店鋪的門窗，開始一天店鋪營業的準備工作。她將前一晚洗泡好的糯米蒸好——洗米泡米用的是從千年古井中取出來的甘甜井水，再將供一天用的白色味噌大醬調味汁做好，然後她把店鋪里里外外打掃一遍。這個時候，時針將指向9點。店員們陸陸續續地進入店鋪，今宮神社周圍也開始熱鬧起來。

相傳在1000多年以前，作為日本首都的京都瘟疫肆虐，當時的日本一條天皇為驅災辟邪，下令在京都紫野地區建設今宮神社，以求平息瘟疫，保佑民眾健康。

據說就在今宮神社落成之際，已經肆虐已久無情地奪走了許多人生命的瘟疫突然間就消失得無影無蹤。人們為了感謝神靈的庇護，向今宮神社進獻各種貢品祭拜，並把每年4月的第二個周日作為今宮神社的祭日，祈求神靈繼續庇佑民生。

長谷川家族當時是生活在今宮神社附近的大戶人家。在瘟疫肆虐的時候深受瘟疫之苦的長谷川家族，在瘟疫退去之後，用自家產的糯米做成了一塊巨大的年糕，進貢到今宮神社的神殿。在供奉結束之後，今宮神社就將貢品年糕返還給了長谷川家族。長谷川家族的族人們將年糕切成許多小塊，分發給眾人食用，希望周圍每一個人都能得到平安和健康。但因為年糕已經變硬，無法直接下咽，於是長谷川家族的女人們就將切成的小塊年糕用竹籤串起來，外面沾上一層豆粉，然後放到炭火上烤軟，直到帶上一點焦糊，再配上京都特有的香甜的白色大醬醬汁調味。

原本堅硬無味的年糕，在長谷川家族女人們的用心調製下，瞬間變身成為香醇甜美的美食。這就是「一和年糕」的起源。那一年，正好是公元1000年。

「將神靈的庇佑與眾生共享」，正是在這樣的家族理念指引下，一和年糕的經營走過了千年。現在，先到今宮神社祭拜神靈，再到一和年糕的店鋪品嘗一下驅災辟邪的烤年糕，已經成為到今宮神社祭拜時候的慣例。每天都忙忙碌碌地在店鋪里招呼客人的第二十五代女將長谷川奈生和她的店員們，總是滿臉的笑容。

6月，在京都的梅雨季，筆者來到這間經營歷史超過千年的一和年糕店鋪，對長谷川奈生女士進行了數次專訪。長谷川奈生出生於1959年，是長谷川家族血統第二十五代，也是一和年糕第二十五代女將。每次來到這裡，筆者也總是按照不成文的慣例，先到今宮神社拜一拜，祈求神靈保佑安康，然後再到一和年糕的店鋪里，坐在榻榻米上，來上一份烤年糕，一壺茶，一邊慢慢品嘗烤年糕的香醇，一邊聽長谷川奈生講述一和年糕的歷史和長谷川家族的故事。

長谷川家族的女人們和她們守護千年的「副業」

「我們這個店鋪的店名叫做『一和』，也被稱為『一文字屋和助』，是今宮神社烤年糕的元祖，到現在我們的店鋪有1000多年了。我們店鋪的屋號是『一文字屋』，創業者的名字是『和助』，所以分別取屋號和創業者的名字的第一個字，就是『一和』。我是店鋪的第二十五代女將，我的二舅舅才是一和年糕的現任店主。」

長谷川奈生如是介紹店鋪和自己。

「我二舅舅是名義上的店主，他只是偶爾在必要的時候才來店鋪里。平時他有自己的工作，以前是在外面公司里上班，現在年紀大了已經退休了。我們長谷川家族堅持的是男主外女主內，所以主要負責打理店鋪的，這一代就是我了……」

自古以來，日本一直是一個男主外女主內的社會：男人是一家之主，他們的主要責任是在外面工作賺錢，為整個家族的生計帶來主要的安定的收入，規劃整個家族發展的大方向；女人的主要責任則是在家相夫教子，守衛家園，處理好家族內部的所有事務，有時間和精力的時候則去打打零工，賺點零花錢以補貼家用。

在一和年糕，不僅具體負責打理店鋪的是女將，就連所有的店員都是女生，但每一代的店主卻都是男人。

男人作為一家之主，作為一和年糕的掌門人，在正月過年的時候和祭日當天祭拜神靈的時候出面主持儀式，而其他時候則基本上不需要擔心店鋪的任何事務。

「我們家族的男人不用打理店鋪的事務，不用擔心店鋪的事情，但他們需要到外面去工作賺錢，他們的收入才是家裡最主要的收入來源。我們女人的任務則是守好家庭，打理好家裡的一切，生兒育女，相夫教子。同時對我們家族來說，因為打理店鋪也是家族內部的事情，所以女人們還要經營好店鋪。所以現在店鋪里幹活和幫忙的大部分都是我們長谷川家族的女人，大 家都是親戚，有女兒，也有嫁進來的媳婦。有這麼個店鋪很好，當女人們做家庭主婦、育兒護理等告一段落後，閑下來的時候不至於無所事事，也能有事情可以做。」

聽長谷川奈生說到這裡，筆者頓時有了茅塞頓開的感覺：對於長谷川家族來說，男人們的收入才是家族的主要收入來源，而一和年糕店鋪的經營，則是由長谷川家族的女人們守護下來的千年「副業」。

或許，也正因為是副業，所以不一定需要賺很多錢，家族女人們只需要按部就班地按照祖先的教導和旨意，通過小巧而香甜的烤年糕將神靈的庇佑分享給世人。

她們對自己的責任很明確，就是要靠家族女人的力量守護好自己的家族，將已經傳承了1000多年的一和年糕這份家族副業守衛好並傳承下去，是她們最重要的堅守。因此她們在經營店鋪的過程中，從來不去思考是否需要擴大規模，也從來不去追求更多的利潤。而或許也正因為是女人們將一和年糕作為家族副業經營著，一和年糕才能無欲無爭安安靜靜地為往來的祭拜客們提供烤年糕，並傳承過千年。

3克年糕里的匠心修行

「您是不是還沒有看過我們如何揪年糕？請跟我來。」

筆者迄今為止只有耳聞，自然沒有親眼見識過，於是就興沖沖地離開榻榻米，來到店鋪的工作台前。長谷川奈生坐到案邊，順手從一個袋子里揪出一大塊還冒著熱氣的年糕，然後熟練地在案板上搓了幾下，大塊的年糕就變成了細細的一根長條。於是，在談笑之中，長谷川奈生的雙手飛快地舞動起來。「因為這是貢品年糕，裡面有神靈的旨意，我們是不能隨便添加東西的。我們店鋪的年糕沒有添加任何的添加劑，所以不能存放很久，食用期限就是當天……」話還沒有說完，長長的一根年糕已經瞬間變成了許許多多的小塊。

「揪年糕的時候，一般人剛開始揪年糕的話，看上去似乎很簡單，其實是很難的。」

「因為年糕是熱的，而且粘性很大，所以動作一定要快，要麻利，動作太慢的話就會揪得很長，那樣是不行的。而且年糕一旦涼下來就會變硬，後面的工作就不好做了。每塊年糕的重量基本上是在3克左右，這個大小容易烤制，而且吃到嘴裡不大不小剛剛好。小時候剛開始學著揪年糕的時候，還總是會拿個秤來測一下重量，那個時候揪的大小不一，總是被長輩們罵。現在不用了，都是靠手感。」在麻利地揪完年糕之後，長谷川奈生在揪下的年糕小塊上撒上一層豆粉，又順手從桌邊拿起一把竹籤，開始熟練地串起年糕來。

「串年糕也是要求動作快，麻利。您看這個竹籤，其實也是有講究的，它是當中劈開的。」筆者湊上前去看到：細細的竹籤，的確在頂部被劈開一直到竹籤的中部。長谷川奈生接著說：「這樣是防止年糕在烤制的時候滑落。因為年糕在炭火上會變得很軟很滑，非常容易脫落。當中劈開之後，在串年糕的時候可以讓竹籤夾住年糕。這些竹籤也都是我們自己做的。」

幾乎是在一瞬間，長谷川奈生的雙手裡已經握了滿滿一把年糕串。隨後，她又迅速起身，來到炭火烤爐前坐下，開始熟練地烤制起年糕來。

「我們是用炭火烤制年糕，因為木炭在燃燒過程中會有火星跳起來，一不小心跳到手臂上，手臂就會被燙傷。還有這個爐子，溫度很高，尤其是剛開始的時候總會被燙到。」筆者看到長谷川奈生女將的手臂上，有多處燙傷留下的疤痕。「一定很疼吧？」長谷川奈生女將微微一笑，開玩笑地回答：「燙傷當然很疼啦，但現在已經習慣了，年紀大了皮膚也都反應遲鈍了，稍微燙一下根本感覺不到（笑）。」

長谷川奈生告訴筆者，當年糕受熱發出噗的聲音，而且表面稍有焦糊，就表示年糕已經烤制完成。長谷川奈生將年糕趁熱迅速裝盤，並澆上一和年糕特製的白色味噌大醬調味汁，一盤貢品烤年糕就這樣做好了。

重量只有3克的烤年糕，不僅承載了今宮神社為民生祈福的祝願，更承載了長谷川家族傳承二十五代的匠人匠心。

一個人一輩子專註只做好一件事，這是工匠精神，而長谷川家族卻是連續二十五代人持續千年做好了烤年糕這一件事，這就是千年老鋪的執著和堅守。

宿命中的接班傳承

「我們長谷川家族的女性，有一條共通的天命，就是守衛好店鋪。」說起家業傳承，長谷川奈生平淡地說道：「所以家族裡的女性不管是誰，都可以到店鋪里來幫忙，也都有義務到店鋪里來幫忙。只要照顧孩子等各自的家庭工作告一段落，能夠有時間和精力來幫忙的話，誰都可以過來。所以家裡的女性不論是誰，從小都要學習做年糕。」這也是長谷川奈生從小就跟著家人學習做年糕的原因之一。但既然家族的每個女性都有責任也有義務來守衛好店鋪，那女將的接班人又是如何確定的呢？每一代女將是按照什麼樣的標準來選擇接班人的呢？

「事實上，我們家族每一代人都不會提前確定接班人。」面對筆者的一臉疑惑，長谷川奈生繼續道：「現在人們的平均壽命有80多歲，以前的人活不到這麼長壽的——有時候也會發生突然狀況，因此一直以來，我們家族不會在下一代很小的時候就確定誰會是未來的女將，而是對家族裡面的每個女性都進行培養，教她們做年糕，揪年糕，製作竹籤，串年糕，烤年糕等等。」

「這樣，到了需要考慮接班傳承的時候，就從這些女性當中看哪一個最合適，然後就讓她來接班，成為下一代女將。」

那麼，第二十五代女將長谷川奈生本人是如何被確定為接班人，並最終接班家業的呢？

「我能成為店鋪的女將，這也是我本人的宿命。其實我從來也沒想過要接班成為女將，因為家族裡有很多女性，所以年輕時候我從來沒想過自己會接班，成為現在這個角色。到現在我還很清楚地記得，第二十四代女將跟我提出要我回來接班時候的場景。按輩分來講，她是我的姑媽。但由於她一直沒有結婚，她不喜歡我叫她姑媽，所以我就一直稱呼她為姐姐。雖然平時我們兩個關係非常好，但當時她提出來的時候，我覺得很突然，也很困惑。」

「因為當時我基本上完成了照顧孩子的工作，而且也在京都市內的大型百貨店裡任職，因為本來就喜歡接待客人，所以工作也幹得非常起勁兒。但就在剛剛感覺到工作得心應手的時候，她就找到我，讓我辭掉工作回去接班。當時我自然是一百個不樂意，但她選中的就是我。其實當時家族裡面女性雖然不少，但其他人還都忙於照顧孩子、護理老人等，有的則嫁得很遠很難回來。因為自己非常喜歡當時的工作，我當時還總是感嘆老天對自己不公平，所以就想方設法地去迴避接班，可以說是抗爭吧。可以說這段時間我一直很鬱悶，這種狀態一直持續了五年。」

「後來有一天，我突然想通了：作為有著長谷川家族血統的家族女性，接班成為一和年糕的第二十五代女將，這或許是我個人的宿命。」

「第二十四代女將年紀已經很大了，需要為店鋪培養接班人，而在那個時刻，我的狀況是家族女性成員之中最合適的。後來我又想到：我喜歡接待客人，在百貨店裡能夠得心應手，這可能也是為我回到一和年糕接班成為第二十五代女將做準備，也是我回歸店鋪之前的修行。想到這些之後，我逐漸改變了對回店鋪接班的看法，心態也由排斥變成了嘗試著去讓自己接受，心情也就變好了。」

既然是宿命，與其去消極地抵抗和排斥，倒不如真誠地去迎接去面對。長谷川奈生對家業接班的態度從迴避和抗爭到面對和接受，這個過程花了整整五年的時間，但最終她想通了。她辭掉了自己幹了近30年的百貨店工作回到一和年糕，在第二十四代女將的教導下又進行了兩年的修行，終於在2008年成為被眾人認同的一和年糕第二十五代女將。這對於長谷川奈生本人來說，可能也算得上是一場蝶變。

（作者是日本立命館大學經營學部助理教授、博士；日本同志社大學技術企業國際競爭力研究中心共同研究員；中國北京大學政府管理學院客座研究員。）

—END—

（本文詳見於【《家族企業》雜誌2018年8月刊】 未經本刊授權，不得轉載；經本刊授權轉載的，請註明來源。）

喜歡這篇文章嗎？立刻分享出去讓更多人知道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