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紅糖水和可樂

01

收破爛的這二十多年來,我想明白了一個道理。世界上沒有一件東西可以算得上是完完全全的垃圾,任何的東西只要被製造來到這個世界,就有了若干意義。即使沒出息如我,也並不算是個垃圾,垃圾的應該是生活。

我已經64歲了,更沒意思的是,貧困潦倒的生活使我看起來更加衰老:頭髮稀疏,牙齒黑黃,一堆蠟黃的皮有氣無力地在骨架上搭著,只需輕輕一扯,這皮就好像要離開我的身體似的。我簡直是老透了,每一回,我總結出這個結論的時候就傷心得直不起腰。比如那次在一家餐館後門收集廢舊飲料瓶,我又從地上的一灘水中看到了年邁的自己,我幾乎是跪了下去,攥著那幾個可樂瓶子出了神。驚醒我的是另一個收破爛的臭老婆子——她企圖把手伸進我編織袋裡搶垃圾!人生就是這樣艱難,連撿個垃圾都得防著壞人,我的意思是說他們都是壞人,這個世界上的每一個人。

只有一個地方能讓我獲得快樂,城南一個帶有遊樂場的小公園。一看到那些滿地亂跑的小孩子啊,我心裡就歡喜得很!小孩子們,穿著花花綠綠的衣服,拿著風箏、牽著小夥伴的手嘰嘰喳喳地在你眼前叫著,這些可愛的小鳥,大概是上天派來帶給我快樂,拯救我的天使。我和姐姐小時候也是這樣的天使,姆媽從公社回來,走在田埂上碰到了正在水稻田邊捉蜻蜓的姐姐和我,她把紅本本放進兜里,將姐姐和我一把摟在懷裡。「公社要搞大運動了,以後咱們可以天天吃肉!來,讓姆媽親一個,我的心肝兒!」

「你犯了什麼事進來的?」一個臉比皮球還圓的小夥子問我,那倆大腮幫子一定是多年嚼檳榔嚼出來的。說到底,他也不算年輕,但是請注意,我已經64歲。目前來說,任何黑色頭髮的人在我看來都是年輕人。

「我問你話呢!你犯了啥事?」小皮球見我沒搭理他,開始有點不耐煩了。

我徑直走向一塊空地,估摸著,那就是我的監獄床位了。這些個小孩子,我是懶得理會,我犯了啥事和他有什麼關係?再說,我犯了啥事呢?我自己也不知道。

一間面積不足二十平米的小房間,卻關著十幾個和我一樣穿著囚衣的犯人,我躺在硬床上朝天花板望去,那一層樓足有六米高吧。每當晚上被喉嚨里的濃痰驚醒,我就盯著那高高的天花板,一種整齊而落滿灰塵的逼仄感就會從心底升起,我不曉得如何去形容它。這是一種足以讓人產生恐懼的力量,而且我深深的明白這樣的恐懼絕不源自於當下,似乎是早在多年前就已經生長在我身體里的一棵樹,如今它終於結了果。我會被這樣的力量打敗嗎?

我從編織袋裡拿出一瓶還剩大半的可樂,我想起我人生中第一次喝可樂的場景,那時候我剛從化肥廠拿到第一份工資,我興沖沖地將從雜貨商店買回來的兩瓶可樂放在堂屋的八仙桌上。「爸,快來喝洋玩意兒!」老漢拄著拐杖慢慢地從灶屋走出來,「你凈買些敗家東西,這洋汽水能當飯吃啊!」一張又瘦又黑的臉上假裝著不滿,卻難以抵擋從內心深處溢出來的笑意。我聽到八仙桌下傳來一陣陣狗叫聲,倒了一些可樂在地上讓小黑也舔一舔。

60年的那個元宵節,姆媽不曉得從哪裡弄來兩隻小紅薯,平均分成四份。一家四口人,一人一小坨。吃完以後媽媽就牽著姐姐的手出了村,老漢說過年的時候姐姐和媽媽就會回來。我顧不上他講的那些事,我心裡想著老漢手裡的那剩下來的一半紅薯呢!

「爸,我能吃嗎?」我巴巴地望著他。

「吃吧,孩子。」老漢抹了抹眼睛,又像是怕被誰發現似的,手又馬上往下挪到鼻子,奮力一擤,隨即將鼻涕抹在草鞋上。很多年後的有一天,我突然記起這件往事,想了想,那坨被抹在草鞋上的大概不只是鼻涕吧,還有老漢怕被人瞧見的淚水。他把姆媽和姐姐當成淚水抹在了草鞋上,從此,姐姐和媽媽就和草鞋上的煙灰一起被踩進了泥土裡,我們再也沒有見過。

02

「好孩子!快過來!爺爺有可樂喝!」我朝著一個正坐在蹺蹺板上的小女孩招手,她穿著一件鮮紅色的連衣裙,頭髮又黑又亮,小嘴撅著,一雙白凈的手正拿著小玩意兒吹著泡泡。

「王老師說了不能和陌生人講話!」坐在蹺蹺板另一頭的小男孩對我說(不是他說話,我還真沒注意到他)

「你們的大人呢?」

「奶奶去給我們買棉花糖了!」小女孩笑起來的時候眼睛彎成了月牙兒。

「來吧,到爺爺這兒來,爺爺有好吃的!」

皮球臉小伙提醒我,下午的放風時間到了。我跟隨他們來到了放風之地——一個比老太太的菜園子大不了多少的地方,上下左右皆用鐵柵欄密封。陽光艱難地從它們的縫隙中鑽進來,你們知道嗎,本來在獄室里待著倒不渴望陽光,反正老都老了,陽光是運動員和年輕婦女追求的東西。可是好死不死的,這放風室半露不露的陽光卻似乎有種特別的力量,這力量讓人變得異常渴望陽光,渴望外界。我這樣的人就是這麼易受控制,他們給你一點,卻又不給你全部,讓你心裡又癢又疼。其實說到底,還是我太過於貪心。

姆媽從棉花地里回來,她沖了一茶壺紅糖水,這天是姐姐的八歲生日,她比我大四歲。她拿出兜里的紅本本,清了清嗓子:「領導我們事業的核心力量是中國共產黨,指導我們思想的理論基礎是馬克思……」我和姐姐跟著姆媽念了起來,這次我們念得比以往任何時候都要認真,我想是那一茶壺紅糖水讓我們如此認真的。

紅糖水可真甜啊!紅糖珍貴,姆媽從灶屋裡拿出的那一包紅糖還是舅舅結婚時討紅包討來的呢。我似乎一輩子也未喝過這樣好喝的飲料,當我喝下第一大口紅糖水的那一刻起,我就知道了,我得到了快樂。世界上能得到快樂的原因有千萬種,但是快樂的感覺都大抵相似,我歡喜這樣單純、簡單的由食物帶給我的快樂,它讓我發現獲得快樂並不是一件太難的事,這個世界上的人誰不需要快樂呢?等到我過生日,姆媽又會從柜子最深處翻出那包紅糖給我和姐姐沖糖水喝的吧,我滿懷著期待。

於是我大口喝光了自己的紅糖水,開始盯著姐姐的搪瓷缸。

姐姐笑著把自己的搪瓷缸里還剩下很多的紅糖水留給我,她說她又長大了一歲,將來要像熱愛毛主席一樣熱愛勞動,熱愛姆媽和爸爸,也熱愛我。我喜歡被人熱愛的感覺,我喜歡被愛。

姆媽轉過身來發現我搶了姐姐的紅糖水,她小心地將紅本本放在枕頭下壓著,尋來竹條,脫下我的褲子,將我按在八仙桌上。

「看你還敢不敢!姐姐過生日,你怎麼能搶她的糖水喝呢?」

姐姐在一邊哭著說:「不要打弟弟啊!是我自己要給他喝的!」

我趴在八仙桌上不敢說話,一股火辣辣的感覺席捲而來,龐大的恐懼立刻包圍著我,我慌張地看著姐姐那張流滿眼淚和青鼻涕的臉,有一件事我猜大家都一樣,只要自己在被打的過程中有其他的人在一邊勸著,恐懼和疼痛就會少那麼幾分。儘管我們知道,他們的勸阻或許未必有用,但是只消他們站在那兒,就能帶給我們一種細密而綿長的安全感。日後,當我們想起那些被打的經歷之時,我們除了恐懼之外還會獲得一些柔軟的東西,我管這些柔軟的東西叫做奇蹟。很明顯,姐姐就是最早帶給我奇蹟的那個人。

03

「什麼好吃的?」坐在蹺蹺板另一頭的小男孩朝我問道。

「可—樂—啊!」

「可樂沒啥好喝的呀!」小男孩把臉別到另一邊,「有酸酸乳嗎?」

「那你們喜歡喝紅糖水嗎?哦,或許你們根本就沒有喝過紅糖水,聽都沒有聽到過吧!」

「糖水有什麼好喝的啊!姐姐,咱們去玩滑滑梯吧!」小男孩跳下蹺蹺板打算離開。

「我喜歡喝可樂。」小女孩的聲音軟軟的,我再次注意到她有一雙白凈的手。

我將手裡的可樂瓶遞給小女孩,不料,小男孩卻猛地衝過來將可樂搶去。

「姐姐,你不能喝這個可樂!多不衛生啊!」

一種驚人而高頻率的憤怒立馬從我心裡升起,很難說清楚這種憤怒究竟從何而來,像是自己受到了羞辱,又有一種強烈的責任感——我根本就無法抑制我那隻揚在空中的臟手,在陽光下,它還泛著油光,並且即將朝小男孩揮去。有那麼一瞬,我是想到了要停下,但是來不及了。我覺得我有責任教訓下這個小男孩,就跟我小時候被教訓的那樣。

我將小男孩一把抱到一邊的大理石花壇上,我照著姆媽的樣子脫下他的褲子,我知道我也許就是惡魔,可是這個世界上的罪孽那麼多,憑什麼當我想要放縱自己被罪孽佔據的時候就不行?我極其痛快地打著小男孩的屁股:「看你還敢不敢?」

「看你還敢不敢!」姆媽將我按在八仙桌上,用竹條抽打著我,姐姐在一旁哭著勸阻,我獃獃地望著姐姐。

小女孩看到弟弟被打,哇的一聲哭了出來,「你是壞人!大笨蛋!你是豬!狗!光頭強!你是灰太狼!」

很多時候,我總是感覺,我這輩子經歷的好多好多事情都在慢慢地變成同一件事情,然後一遍一遍地在我的生活中出現,是不是這些事情的本質本就相同,才會那樣頻繁地來和我見面?小女孩流著眼淚和鼻涕的臉令我想起了姆媽,想起了八仙桌,想起了竹條,想起了紅糖水,想起了搪瓷缸,我甚至記起了來自於我血液深處流淌著的恐懼和不安。我老了,我不知道我要怎麼說才能把這種感覺表達清楚。彷彿,多年前的一些事情在歲月里變成了印章,每當我以為我可以稍微歇口氣的時候,這印章就不由分說地來找上我,叫我痛快,叫我瀕死。

04

剛從化肥廠下崗的那天晚上,我拿著廠里發的安置費帶老漢去下館子。我借來板車,讓老漢和他的拐杖坐在上面。如果再給我一次機會的話,我絕對不會走那條下坡路——好不容易將板車推上坡,我正準備擦擦汗,卻沒想到一個手滑,板車從坡上自己滑了下去。我看到老漢和他的拐杖坐在車裡,動也沒動,他和他的拐杖大概是一對修鍊完畢了的老道人吧,在下坡的過程中,我看到了他們的靈魂升上了天。老漢,許是上天去找毛主席了吧。

板車隨即撞上了迎面而來的大貨車,老漢的血流了一地。

我丟下板車,來到化肥廠,爬到水塔頂上。當時很多人圍在我的身邊,他們怕我跳下去,不,他們也許怕的是我從廠里的水塔上跳下去。按道理這些事情我本該記得一清二楚,可是那時的我卻是那樣的稀里糊塗。要知道,有些記憶本就不該長時間存於大腦,這是我一個年過花甲的人想要告訴年輕人的事情。所以,後來我是如何從水塔上下來,以及如何被送回家的情景,我實在是想不起來了。

總之,我回到了家裡,我發現我的黑狗沒有蹲在八仙桌下。我進了灶屋,它也不在。大概是因為我沒有剩菜剩飯喂它,所以它跑了吧。那天起,我的老漢和小黑就離開了我的世界,我開始收起了破爛。你們以為收破爛很下賤嗎?其實並不是呢!我從別人的垃圾里尋找他們的生活痕迹,用自己的汗水和他們的故事做交換,我想的是,我延續了他們的故事和人生,

一個披著彩色絲巾的小老太太急匆匆趕來,她大聲地怪異尖叫:「快來人啊,救救我的孫子啊!」兩個穿著緊身褲的年輕人終於忍不住了,他們憤怒地朝我踢過來,我被他們踢倒在花壇下。

我聽到了那個從我的編織袋裡搶飲料瓶的老太太的聲音,原來她今天也在公園這邊拾荒啊。

「別理這個老瘋子!他年輕的時候就瘋了,最好笑的是,他還總是牽著一條黑狗說那是他老漢!哈哈哈哈」她的聲音滑稽到剛剛好,似乎是在向人討好著什麼,眾人都跟著笑了起來。

「他哪有什麼老漢啊,他老漢當年鍊鋼鐵的時候燒鍋爐不注意,早就被那些堆著的鐵玩意兒砸死了!說來這老漢也怪可憐,他姆媽嫁給他老漢之前就懷了地主家的種,自然災害的那兩年,終於忍不住,帶著野種跑了!這可憐人,一輩子也沒活個熱乎勁兒!」

「我呸!這瘋老頭!」彩色絲巾老太太朝我吐口水。

大概是被年輕人的那兩腳踢昏了頭,實在是支持不住了,我想要倒下,盛大的恐懼再一次包圍了我。沒用了啊,沒用了啊!一輩子耗盡,我用旋轉的方式向這個世界交出我所有的力量,可是最後我又得到了什麼?我並不怨恨生活,我早就講過,生活就是垃圾,而我不是。我突然想到上輩子或許我是一隻鳥,不然沒法解釋此刻我身上那種獲得自由以及重獲新生的感覺。奇蹟又來了吧,又一次,它找上了我,在年少時我也曾經見過奇蹟,我聽不清這個世界了,也看不見。

警笛聲響起,「不相干的人趕快走,別妨礙我們辦公務……」。

PAS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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