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鹿皮靴(民間故事)

1

下城區永遠是夜晚。

穿著鮮艷的人們潮水般涌到街上,在狹長的夜空下,像一隻只游魚,色彩斑斕奇形怪狀,會移動會吐泡泡。

我照例坐在貓魚餐館發獃。

我叫金路,二十二歲,無業游民,下城區只有夜晚,至少對我來說是這樣,每天從早睡到晚,只吃一頓飯。「貓魚」是家便宜的日料店,門口放著一座巨型粉紅招財貓,一整面牆畫滿了盤旋的金龍。我只吃得起最便宜的壽喜面,老闆娘加贈一碗味噌湯,她心情好的話,湯里還會有個蛋。

「金桑,你看著窗外在想什麼呢?」

我收回目光。老闆娘是個日本女孩,名叫宮野明子,臉蛋很可愛,有點嬰兒肥。頭上梳著一絲不亂的日式高髻,身上穿的卻是T恤短褲,這打扮跟貓魚的裝修是同一種脫線風格。

「明子,你為什麼要在頭髮里插一根紅筷子呢?」我眯著眼問。

「討厭啦金桑,明明是珊瑚簪。」她摸著筷子嗔怪地說。

屋裡突然安靜下來。大家都看向同一個方向。

門口站著一個紅衣女郎,身形曼妙,容顏雕塑般完美無瑕。她不像是會出現在這種油膩小餐館的人。女郎款款走來,步履牽動所有人的注視,遠遠的,她的眼光好像投在我身上,我有些自慚,低下頭吃面。高跟鞋的響聲越來越近,餘光里兜起一片紅,她在我對面坐下了。

我抬起頭,女郎正目不轉睛地望著我,我看清了她的臉。她好像是混血兒,既有東方的秀潤眉眼,又有西方的銳深輪廓,肌膚如雪,頭髮像烏鴉的翅膀那樣黑。我嗚咚一聲咽下了含在口中的麵湯。

「清酒。」她吩咐了明子,依然目不轉睛地看著我。這是怎麼回事?我這一生甚少被女人青睞,不用說給一個大美女用花痴的眼神盯著。我醒悟過來,捧起面碗:「你是要這張桌子嗎?我讓給你。」

她的唇邊泛起迷人的微笑:「金路,我是來找你的。」

「你怎麼知道我的名字?」我確定沒見過她。

她輕輕搖頭,甜美的聲音似乎蘊含不可抗拒的力量:「這裡太吵,陪我出去走走好不好?」

燈光打在她臉上,若明若暗,路過的人都會多看她兩眼,也有人把好奇的眼光投向我。一個不修邊幅的窩囊男子走在她身邊,恐怕在人們眼中,連做跟班也不夠格吧。

我們已經走了一條街,到了燈火暗淡的小巷,她才說話:「雷切爾·格林。我的名字,你可以叫我雷切爾。」

「雷切爾……」我略微恍惚地重複。

她看著天空,輕聲說:「你相信嗎?一念之差,人就可能是另外一個樣子。」

我迅速整合了幾句格言,剛要開口,她突然轉向我,「金路,我殺了一個人。」

她平靜地說。

「什麼?」我嚇了一跳。

「在席林城堡,我用水果刀殺了一個女人,然後我跑了出來。這個地方我誰也不認識,我想……你能幫我。」

我向後退了一步,仔細端詳她的表情,看不出開玩笑的意思。我知道席林城堡,全世界最貴的酒店之一,大富豪的銷金地。這女人是從哪裡冒出來的?我又退了一步,預備開溜。

「小姐,認識你很高興,不過我還有事……」

「站住。」她說。

不知何時她手裡握著一把手槍,黑洞洞的槍口對著我。

我嚇得舉起手來:「不要開槍啊!有話好說。」

她猶豫片刻說:「帶我去你住的地方。」

我只好帶她回家。我住在十四街一座舊公寓的四樓,沒有電梯。當我和雷切爾依偎著走進窄小的門廳,看門老頭噓了一聲,笑道:「小子,你中了頭獎!」

被衣服下的槍口抵著,我只得苦笑一聲,輕聲說:「其實,你這樣美麗的女孩要跟我回家,不用拿槍逼我的。」

「少廢話。」

我的房間在過道盡頭,跟一個卧鋪包廂差不多大。一張床,一張桌子,一把椅子,一盞燈,一台撿來的掛壁電視,除此外別無長物。雷切爾走進來,放鬆了好多。她坐在床頭,靠著牆,美麗的臉龐蒼白疲憊。她摸到遙控器,立刻打開了電視。

「讓開。」她冷冷地說,我只能站到門邊。

她連續換了幾個台,都是娛樂新聞,最後她停止動作,頹然低下頭。

我心裡竟然湧起一絲憐意:「雷切爾,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我也說不清楚。」她的神情變得無助,「自從來到這個地方,我的記憶就開始消退,以前的好多事,我都想不起來。」

「記得你家在哪兒嗎?」我大著膽子坐在她身邊。

雷切爾緩緩說:「我記憶的開始,是這雙鹿皮靴。」

她輕輕抬起腳。

腳上是一雙介於黑色與棕色之間的長筒靴,看上去柔軟而有質感,貼合著她的小腿曲線,繞在筒根的細皮帶上各鑲一顆黃銅紐扣,扣面徽記是一隻鹿,有磨損的痕迹。

「我腦海中一直重複著多年前一個情景,我窮困潦倒,站在商店的玻璃櫥窗外看到了這雙靴子,它漂亮極了,正是我喜歡的款式,可是我知道我買不起。我上了一輛巴士,我總是喜歡坐在上層,只是看窗外發獃,不知過了多久,車廂里只剩我一個人了,我看見旁邊的座位上放著一個袋子,我好奇地打開看了看,險些叫了出來,紙包里正是剛才櫥窗里那雙靴子!我撫摸著柔軟的靴面,橙黃的銅扣在路燈下閃閃發光,我想,這是上帝的禮物。」

「或者是別的乘客落下的。」

「我沒考慮那麼多。說也奇怪,自從撿到這雙靴子以後,我的好運就來了。我被一家經紀公司發掘拍了一個咖啡廣告,引起了電視公司的注意,讓我擔當了一部劇集的女主角,口碑還算不錯,之後片約不斷,開始拍電影……」

「等等,如果你是個明星,我怎麼從來沒看過也沒聽過你?」

「你沒看過《安迪霍爾》嗎?《剛果病人》?還有《稻田守護者》、《千年孤獨》?」

她是從哪家醫院跑出來的?

她沮喪地垂下頭,繼續說:「我在圈內有一個死對頭,她名叫伊莎貝拉·史東,是一個拉丁裔女明星,大家都叫她黑美人。從出道起,我們就看對方不順眼,任何事都能斗得你死我活。當然,最後都是我贏。直到半年前,我的經紀人阿尼為我爭取到一個大製作的試鏡,男主角身兼製片人,對選角有決定權,於是,阿尼建議我和他約會。剛開始我也不屑這麼做,可是阿尼說伊莎貝拉也想要這個角色,每當我有抵觸他總是這麼說,好吧確實有效,我好勝心起就答應去約會。想不到布拉德本人比上鏡更帥,他既溫柔又風趣,我們很快就發展成了情侶。自然,角色也歸了我。三個月前,布拉德告訴我,電影資金出了問題檔期要後延。這種事常有,我沒有多想。可就在昨天,阿尼忽然打電話給我,說那部電影已經投拍了,女主角換成了伊莎貝拉,而且她和布拉德好上了。我立刻打電話給布拉德,他說和那個女人毫無關係,叫我別信傳聞。」

「這種話你也信?」我不知不覺被拉進她的故事裡了。

「我想相信他。可是傳聞很快變成了現實,劇組被拍到在席林城堡選景。我趕去那裡,我知道大衛在那有一個長期套房。直到那時我還抱著希望,可是,開門的是伊莎貝拉。她看見我一點不吃驚,而是嘲諷地微笑,彷彿早就在等我。她說她是最後的勝利者,贏得了我的男友和事業……我們吵了起來,然後,不知怎麼回事,我清醒過來的時候,就看見她躺在地上,渾身是血,我手裡居然握著一把水果刀……」她顫抖著抬起雙手,眼眸里彷彿映出猩紅的血色。

「然後呢?」我緊張地問。

「我跑了。」她低下頭,「好像有一個聲音在耳邊說:快跑呀,能跑多遠跑多遠。於是我就一直跑,一路似乎還撞見了幾個人,也不知道有沒被認出來。我進了電梯,因為慌亂,按了好幾下才按到一層的燈,電梯里只有我一個人,我突然崩潰,坐在地上痛哭,倒在血泊中的伊莎貝拉和冰冷的牢房交替閃回著。我哭到全身發木,才感到不對勁,電梯門始終沒有開。我抬起頭來,樓層燈沒有顯示數字,燈光慘白暗淡,幾乎察覺不到的抖震以及輕微的嗡聲讓我知道電梯還在下行,似乎永無盡頭。

「我按了緊急通話,顫抖著問,有人嗎?沒有回應,那頭傳來持續的嘶聲。我的心被新的恐懼佔據,大聲呼叫,連電流聲也消失了,只剩下寂靜。我不知道它要帶我去哪兒,此時也只有聽天由命。又過去很久,電梯燈終於亮了起來,不是數字,而是從上到下一串綠光閃過,廂頂似乎承受著什麼重壓,發出喀喀的響聲,電梯門緩緩開啟。外面是一片黑暗。

「我從沒見過這樣徹底的黑暗,它像是有形的,黑魅貼著我的臉,我向前走了幾步,說不清腳下的是什麼物質,冰涼滑膩,空氣中充滿了怪怪的金屬味道——這裡讓我不舒服。席林城堡里怎麼會有這種地方?更糟糕的是我找不到電梯了,因為看不見。我伸手摸到了光滑的牆壁,壯著膽喊了幾聲:有人嗎?聲音向是投入了深深的峽谷,伴隨著微弱的迴音。

「我靠牆走了很久,奇怪的是仍然沒有習慣黑暗,不知道自己是在直行還是繞圈。你體會過這種恐怖的感覺嗎?比剛才看見伊莎貝拉的屍體更甚,當我認為自己將永遠困在這裡,我無法控制地奔跑起來,一失去方向就摔倒了,這時我忽然看見遠處划過一道閃電一樣的光芒,綠光,從下至上不住閃爍。是電梯嗎?我爬起來飛快跑過去,簡直是撲上去拚命砸,門開了,我衝進去將每個樓層燈都按了一遍,電梯閉合,緩緩上行,在我的感覺里至少過了幾年,一層的指示燈終於亮了。門再度開啟的時候,席林城堡的飯店大堂展現在我眼前,燈光讓我眼花繚亂,電梯外的人們驚詫地看著我。我什麼也沒說,扶好墨鏡,匆匆離開了席林城堡。

「那時我還不知道,這噩夢般的一天只不過是個開端。當時我第一個念頭是回家,洗個澡,想想下面該怎麼辦。我回到在東河的公寓,卻發現怎麼都打不開房門。一個抱著購物袋的男人問:小姐,需要幫忙嗎?我說:打不開門。他微笑著說:那是當然,因為你認錯了門。說著他從衣袋裡拿出鑰匙打開了門,一個女人抱著嬰兒迎出來親吻了他。我又看了看門牌號,沒錯,這是我的家,可是這間陌生的起居室到處堆著玩具,牆上掛著卡通畫像,充滿了我家裡沒有的生活氣息。最後管理員上來,證明這對夫婦在這裡生活了五年。我打阿尼的手機,接電話的是一個女人,說我打錯了。我去了他的辦公室,那裡變成了一家保險公司,沒有人知道阿尼,也沒人認識我。所有和我有關的人、事物都消失了,演員雷切爾格林的一切一夕之間全被抹殺了。」

她說得太過匪夷所思,我搔搔腦袋問道:「那你怎麼會找上我,還知道我的名字?」

「我……剛才在街上漫步,在那家日料店的窗口看到你。我覺得好像認識你,似乎從前我也曾在這樣一條街走過,看著你映在窗口的側影。於是我進去了,你的名字就在我腦海里,脫口就說出來了。你對我……毫無印象?」

她目光近似乞求地看著我,我不忍斬斷她的希望,忘了不久之前她還拿槍對著我,說出口的是:「你累了,先休息吧,明天我找幾個朋友,為你想想辦法。」

她睡在床上,呼吸均勻。我躺在地上,睜著眼發獃,窗外是沒有星光的黑夜。明知虛幻,我卻反反覆復想著雷切爾描述的那個畫面,有另一個世界在那幅畫里,有另一個我在,她失卻的記憶里,對她來說有著存在意義,說不定還是戀人關係……

早上我醒來,她還在睡,臉朝牆,髮絲覆著粉紅的耳朵,稚弱得像個孩子。那把槍落在地上,我撿起來撥弄了一下,打出一簇火苗,想到昨天居然被一個打火機嚇到半死,不由失笑。

我躡手躡腳走出去,輕輕關上房門。不常在白天出門,看什麼都不習慣,陽光不順眼,街上的人也不順眼,行色匆匆,和夜裡的不是同一撥,和我不是同一撥。或者,我不屬於任何一撥。我買了熱咖啡、三明志、乳酪、蘋果回家,房門虛掩,空無一人,她不在了。

麻煩走了,我心裡卻空蕩蕩的,日光透亮,灰塵、雨漬、牆裂無所遁形,我坐在床上,叮——個小小的圓殼從我手心掉落到地板上,轉了很多圈才停下來。這是一枚表面微有磨損的黃銅扣。我將銅扣撿起來,蹭了蹭上面的鹿頭,將它放進口袋,起身出門了。

我信步走到「貓魚」。這個點沒客人,明子正在拖地,她有些訝異。

「金桑,從來沒在白天看到過你呀。」

我兩手插在口袋裡,無所適從:「嗯……那我走了。」

「等等呀金桑!」明子叫住我,「店裡又出了新菜品,有沒有興趣試菜?」

她偶爾讓我當這種白老鼠。她今天端上來的是醋拌茄子和鹽烤鮭魚,湯里的青菜切的碎碎的。

「好吃吧。」明子的笑容明媚可喜,我心頭卻浮起雷切爾的臉。

「昨天和你出去的女孩好漂亮呀。」她好像看穿了我。

「是啊。」我點點頭。

「金桑為什麼看起來心情不好?」

「沒有啊。」

明子輕輕嘆了口氣:「沮喪的時候人人都會有,我也有啊。上個月,我攢了好久的錢才咬牙買了一雙很貴的皮靴,還沒穿一回呢,就丟在巴士上了。」

我心裡一跳:「雙層巴士的上層?」

「是啊,你怎麼知道?」

「你丟了的靴子是什麼樣的?」

「罕見的鹿皮靴,我喜歡的鑲銅扣復古款,還是再也買不到的限量版。想起來就心疼。」明子惋惜地說。

可是明子不記得當時是什麼人坐在她身邊了。她送我出門,「金桑晚上還來吃面嗎?」

「不,我要去老雷那裡。」

老黑人雷是我在下城區認識的第一個朋友,他可是個妙人,年輕時什麼都做過,打過越戰,拉過皮條,賣過大麻,修過水管,五十歲以後做起了靈媒,其實他根本通不了靈,只是裝神弄鬼,我也常常幫他拉攏生意。

在去雷那裡之前,我先回了趟家。踏進家門,看門老頭指著我,對後面說:「就是他。」

他身後站著兩個穿黑西裝的男人,一個精悍結實,梳分頭,一個高瘦陰鬱,額很窄。

「你就是金路?」

「是我,你們是誰。」

梳分頭的拿出證件晃了一下:「警察。昨晚是不是有個女人跟你回來過夜?」

「是……」

「是不是這個女人。」他拿出一張照片,白柵門前一個穿紅風衣的女孩笑容甜美,正是雷切爾。

「是……她怎麼了?」

「她是橡樹園精神病院的一個病人,幾天前從醫院逃走,這個女人有嚴重的精神分裂和攻擊傾向,醫院已經報警,我們要把她帶回去。」

我張口結舌地說:「她昨晚是在我家呆過,可是她已經走了。」

「我知道,剛才我們已經打開過你的房門。她有沒有說過什麼話,說她會去哪兒?」

「她走的很突然,什麼也沒跟我說。」

兩個男人對視一眼,高個子說:「如果她回來找你,務必和我們聯絡。」

我點頭,目送他們離去。

看門人揶揄地看我,滿臉寫著「難怪」。我感到呼吸不暢,不等晚上了,我馬上就要去找雷,也許他會請我喝一杯。

老雷在約克大街租了一間半地下室,自從他開始當靈媒,就把屋子布置的花哨無比,虎皮地毯,厚厚的掛壁絨布,葫蘆、樂器、骷髏頭、蒲團,銅缽堆散滿屋,雷躺在屋子中間的圓沙發上,兩腿拖在地上,頭歪向一邊,手裡還拿著一個空酒瓶。要不是聽見他的鼾聲我會以為他死了。

「嗨!」他警醒過來,看到我咧開大嘴笑了,「好心腸的小金又來看老雷了,你又為他拉到新客戶了?」

「一小時一百美元,冤大頭又不會從天而降。」

「小金看來情緒不太好喲。老雷知道怎麼治,快快,翻一翻你屁股下那堆破爛,看看還有沒有治傷靈藥。」

我在那堆葫蘆、布墊和蔥籽盆栽中間還真找到半瓶杜松子酒:「怎麼是這個?」

「你要大麻?老雷請不起。」他瞪了我一眼,微笑著搖搖頭,「每次看到小金,就想起九十年代我開旅館時認識的那些房客。」

「你開過旅館?」

「其實就是靠海公路一排廢舊的養路工棚,政府沒拆,我們幾個就佔下來開旅館,八毛錢一天,來住的都是流浪漢,作家,逃犯之類的。」

「……我哪裡像他們?」我靠在墊子上,不自覺又開始撫弄那粒銅扣。

「就是永遠掛在臉上這幅半死不活隨時要死的表情啦。其實你應該感到慶幸,雖然你沒爹沒媽,至少住的地方還有公共盥洗室。二十年前我那些房客只能自己找地方解決,記得當時有個男人跟個姑娘同住,每天給她倒尿壺,哦,那姑娘可真迷人。小金,你真該看看老雷的舊相冊。」老雷緬懷著往事。

我喝了一口酒,說:「我昨天帶了一個姑娘回去。」

「你打昏了她?」雷大感興趣。

「反過來還差不多。」我喝著酒,話越來越多,「其實我早該知道,她是個神經病就是最合理的解釋嘛。我居然還幻想她說的是真的,幻想她是從一個相似的世界跑出來的。」

說到這裡,我看到雷的神情變得很古怪,停下來問,「怎麼了老雷?」

「我也遇到過這樣的事。」他說。

「什麼?」

「你那個姑娘說的事,我也遇到過。」雷認真地說,「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有二十年了,在席林城堡。」

「那種地方你怎麼去的起?」

「那時我發了一筆財,當然要找地方花。全世界最氣派的賭場在席林城堡,你不知道嗎?那天運氣太好了,贏了三千塊,喝得大醉,老雷一搖一擺出來,不知道是不是在電梯里亂按一氣弄的,電梯門怎麼都不開。後來總算開了,外面黑的看不見,不知道是不是席林城堡的地牢,專門關押贏錢的客人。我就大喊大叫,也沒人理我,這時我總算酒醒了,開始走來走去,唱歌,找樂子,啊啊啊欺負窮苦的黑人會下獄啊啊啊,後來,我看見一道綠色閃電劈過,牢門開了,我就進去了。」

「綠光?你進電梯之後發生了什麼事?」不知不覺,我早就坐直了身子。

「我乘電梯到一樓,就離開席林城堡羅。我以為酒醒了,結果到了外面,才知道根本沒醒嘛。我找不到我的公路小旅館,找不到獵狗酒吧,找不到新新菜館,那裡供應全城最大塊的香腸和土豆沙拉啊。我轉了一圈又一圈,在熟悉的地方看到的儘是陌生人,沒有人認識善良的老雷。」

「那後來呢?」我揪緊了酒瓶。

「我覺得沒意思,就回來啦。」

「你是怎麼回來的?」

雷看了看手錶,搖搖頭說:「小金啊,老雷現在沒時間跟你說了,馬上有客人要過來,你不要妨礙老雷賺錢。」

我急道:「客人現在還沒來啊。」

他站起身說:「我需要時間疏通靈氣。」

「胡說八道!」

老雷的神情忽然轉為肅穆聖潔,他雙手合十,輕輕一躬。我轉頭,看見一個胖胖的男人站在門口,穿著黑色風衣,戴著墨鏡和口罩。

他的客人來了,我只好悻悻出門。老雷關門前說:「你晚上再來吧。」

可惜他沒有等到那個時候。

2

我坐在警局偵訊室里。

「你最後一次見到雷尼·帕克是什麼時候?」

「活的還是死的?」

一個警察狠狠拍了一下桌子:「都要說。」

「下午我從老雷那裡出來,沒有回家,也沒地方去,就去對面的遊戲廳打遊戲了,後來天黑了,估計他的客人走了,就回去找他。」

「那時是幾點?」

「六點不到。我推門進去,就看到老雷背對著我躺在沙發上,他總是這個姿勢,我不知道他死了,還叫了他一聲。他沒有回答,我覺得有點不對勁,有血腥味,繞到沙發前面,才看見他的額頭上有個洞。我…我嚇壞了。」

當時的情景又浮現在眼前,燭光下老雷雙眼圓睜,神情驚恐,頭上的血洞已經凝固。我大喊一聲,向後跌倒坐在地上,右手碰倒了蠟燭,地毯立刻燒了起來,我手忙腳亂地撲火,在沙發旁邊的地上發現了一張下午離開時沒見過的名片。

那個警察接過我遞去的名片,念道:「本傑明·希爾博士,海灣公司能源部首席顧問。科學家?」

「我下午離開時撞見一個矮胖男人,那人戴墨鏡和口罩,看不見臉,會不會就是這個人?」

「科學家找靈媒?稀奇。我們會調查。先說你吧。你今天已經去找過他一次,第二次為什麼又去?」

「我心情不好找他喝酒,沒喝夠他就趕我出來,說有客人,我還想喝的話晚上再去找他。」

「你去遊戲廳,有誰可以作證?」

「看門的狄克。」

回到家已是深夜,我躺在床上止不住地顫抖,老雷的慘狀不斷在我眼前重現。這麼快活,無憂無慮的老雷怎麼就死了,誰幹的?

法醫鑒定結果出來,證實雷的死亡時間在下午兩點到五點之間,那時我正在遊戲廳,得以排除嫌疑。我去警局問案子的進展,那天訊問我的探員比利告訴我,他查過名片上的傢伙本傑明希爾,他否認見過雷。那一整天他都在開會,海灣公司的內部項目會議,有四十多個科學家為他作證。

警方後來清點證物,讓我去認有沒有可疑物品,照我看老雷那些堆積如山的破爛,引魂燈假舍利子香精油,樣樣都很可疑。不過他們拿來的東西里沒有老雷引以為豪的相冊,我告訴了比利,他說不能排除熟人作案。

那天晚上我和狄克在獵狗酒吧碰了一次面,他說我這條線索未必有用,因為那天約摸三點的樣子,他坐在遊戲廳門口看見一個女人進了雷的店。

「什麼樣的女人?」

「金髮碧眼,塗了一臉厚厚的粉,豹紋緊身衣,身材絕對火辣,一看就是干那個的。老雷還真是有精力。」

「那女人呆了多久?」

「後來鮑爾叫我進店,我就沒再留意了。我把我知道的都告訴警察了,讓他們查唄。」

我和狄克沒再說話,彼此心知肚明這案子多半會不了了之。雷一生招搖撞騙,得罪的人太多,哪一個都有可能一槍把他崩了。下城區每天都在發生犯罪事件,貧民窟里死掉一個老騙子,像一滴水落進水槽,水花都蹦不起來。

雷的葬禮在兩天後舉行。老天沒有配合下雨,艷陽高照,空氣中翻動滾滾氣浪,牧師的禱詞也念的無精打采。參加告別式的只有我、狄克和宮野明子。明子穿了一件黑色連衣裙,曲線柔美,她微微低頭,露出雪白晶瑩的頸項,背影說不出的清冷憂鬱。

我們過的是爬蟲的日子。我討厭走在陽光下,遇上的每一個人,每一個眼神都在透露這樣的訊息:你不同你不同你不同。我自己也認定,我不同。我是一隻渴望曠野的蟲子,渴望長出翅膀。站在雷的墓前,我忽然想到,其實沒有什麼不同,失敗和死亡都沒有什麼不同。

一輛白色超長林肯緩緩停在墓園門口。一個身形頎長的男人下了車,朝這裡走來。

「是大衛!」狄克猛地肘擊我。我定神看去,男子一襲黑衣,金髮如同黃金閃爍,俊美的面孔好似希臘雕塑。這張臉每天在電視上出現,迷倒無數少女。他正是現在最紅的主持人,綜藝界的天王大衛李。令大衛暴紅的是他的真人秀《美夢成真》,幾年來始終佔據收率視第一位。那個節目的宗旨是幫人實現夢想,他們從排山倒海的郵件中挑選對像。我看過六歲小女孩賭贏了太平洋上的一座小島,教會家庭的女孩成功和她的女朋友舉行婚禮,了無生趣的中年男人成功競選上非洲蠻荒部落的酋長,「我的人生有了新意義!」我還記得草原上那個臉上塗得如同鬼怪的白人拍肚子的表情。

「他怎麼會來這兒?」狄克小聲說。我看了看周圍,沒有別的葬禮。大衛李已經走了過來,他一聲不響走到雷的墓前放下一束百合,然後走過來站在我們身邊。

葬禮結束後大衛沒有立即走開,而是留下來和我們說話。「你們是帕克先生的朋友?」

「老雷和我們,呃,帕克先生和我們是很好的朋友。我是狄克,他叫金路,這位是宮野小姐。」

大衛和我握手,明子矜持地點了點頭,細聲細氣地說:「店裡還有事,我先走了。」

她微微躬身行禮,隨後獨自走出墓園。

我覺得今天的明子有點不對勁,狄克還在與大衛李攀談。「李先生,你怎麼會認識老雷?」

「帕克先生是個很有名的靈媒,我的同事給我介紹了他,我們通過一次電話,很愉快。原本約定這周四見面。沒想到他居然遭遇不幸。」

「李先生,你也需要找靈媒?」我感到奇怪。

大衛藍色的眼睛轉向我,「有一些答案,希望帕克先生能給我。」他彬彬有禮地說:「那我就先走了。以後你們若有事,可以來找我。」

他上了車,白色林肯開走了。「他要什麼答案呢?」我喃喃自語。

大衛李現在風光,但他的悲慘身世無人不知。他是個棄兒,被一對慈善家夫婦收養,大衛九歲那年的一個深夜,兩個男人進屋洗劫,殺死了這對夫婦。大衛躲在二樓的柜子里幸免於難。後來兇手被抓到,其中一個是他家的園丁。大衛成名後,生母試圖聯繫他,但大衛始終不屑一顧,他在訪問中表示,他只有一個母親,現在在天國。

「說不定想知道他爸媽在哪兒給他埋了罐金子吧。」狄克說。

晚上我又來到「貓魚」。今晚店裡沒有人,燈光半明半暗,明子穿著白天那件黑色連衣裙,一個人坐著看電視。

……有關海灣公司被收購一事,引起了廣泛關注。海灣公司目前是全球第六大能源公司,它所開發的海上石油與天然氣儲量佔全國總量的63.3%……

「明子?」

她仍然專註看新聞,藍色光影打在她沉靜的臉上,眼睛微腫,像是哭泣過。我感到奇怪,老雷和她按說沒這個交情。她不說話,我只好同她一起看電視。一個女記者追在一個謝頂的中年男人身後,把麥克拚命遞過去。

「格雷先生,可以談談這次收購嗎?」

「只是普通的公司併購,我不知道你們為什麼這麼大驚小怪。」

「你我都知道這絕不是普通的公司併購,海灣公司地位特殊,那個神秘的買主路易先生至今不肯透露身份,事關國家安全,你休想以商業機密矇混過去。」

「我不是救世主,是生意人,有合適的價格自然會出手,至於國家安全,那是政府的工作。而且我可以保證,路易先生絕不是你們擔心的恐怖分子……」

「他是不是注資讓你們開發新的核能反應堆?」

「無可奉告。」

「明子……」我不知道她為什麼對這種新聞感興趣。

明子站了起來,走到櫃檯邊:「我想喝檸檬水了,金桑也要吧。」

「我不渴。」明子的動作稍滯,然後繼續。我看著她用小刀切檸檬,放了兩片在水杯中,打開鹽罐,在杯沿抹了一圈細鹽。

「好懷念北海道的日子,整天就只有我和繪里沙兩個,我上學也帶著她。」她輕輕地說,像是自言自語。

「明子,你今天怪怪的。」

她沉默半晌,才開口說:「金桑,我可能做錯了一件事。可是現在已經騎虎難下。如果……以後你感到受到傷害,請不要怪我。」

「你在說什麼?你怎麼可能傷害到我?」她今天太奇怪了。

「我不可能傷害到你。這樣說可有點傷人啊。」

「拜託別開玩笑了明子。」她明澈的眼睛看著我,拿著杯子回到座位上。

「金桑,那天你在雷店裡碰到的那個客人,我可能也見到他了。」

「什麼時候?在哪裡?」我緊張起來,坐到她對面。明子細白的手指蘸了鹽,抹在唇上,舌尖,輕輕抿了一口檸檬水。這是她的習慣。

「就是雷出事那天,午睡後我去市場買魚,回來在街角撞到一個胖子,這麼熱的天,他穿的嚴嚴實實,還戴墨鏡口罩,我還挺奇怪的。我撞到他以後魚都跳了出來,我顧著去撿,有幾個蝦還往他懷裡跳,他叫了起來,那叫聲…很奇怪。」

「還有呢?」我望著她,嚇了一跳。明子的臉色突然變的雪白,額角青筋隱現,她慢慢從椅子上軟倒,倒在地板上。我喊起來,扶起她將她抱在懷裡,她的嘴角沁出鮮血。

「金桑,我……我要死了嗎?」她懇求地望著我。

我用空著的左手打電話叫救護車:「不會的明子!」

她的手按住了。

「怎……怎麼會這樣……我不明白。」她呼吸漸輕,瞳仁散亂,「……路……路易,是路易。」

救護車停在門口,護士沖了進來,將明子抬上了擔架。踩碎了一地的杯子殘片和鹽粒。我的目光落在櫃檯那個鹽罐上。

從那天起,明子陷入了昏迷。

3

日前收購海灣公司的神秘人又有了新動向,他斥巨資買下了席林城堡,全世界最貴的酒店。過去幾天他展現了對能源業,電子業,重工業的興趣,現在又打算進軍娛樂業了嗎?這位始終不願以真面目示人的大富豪,他被人稱作路易先生,除此之外我們竟然查不到一點線索,莫非他是近似基度山伯爵的一類人物?

路易先生……明子說的那個名字。

手機響起,我關掉電視。

「你好,是金先生嗎?這裡是洛城醫院。」

「是不是明子的病情有好轉了?」

「我是要通知您,宮野小姐剛剛停止了呼吸……金路先生?你還在嗎?」

「我……我在。」

「你拿來化驗的那瓶細鹽,證實摻了氫化物。相關證據我們已經移交警方。」

「金路先生?你還在嗎?」

我在。不在這兒能在哪兒。在這狹小骯髒的安樂窩裡,在幾天內失去了兩個朋友。在這裡我一分鐘也呆不下去了。

我下樓走到街角的咖啡店,打算買一些吃的,然後到醫院去。不知道有沒有人認領明子。店裡生意很好,女店員好像是新來的,黑髮低垂,彎著腰忙來忙去。

「我要一杯黑咖啡,再要一個,呃,兩個餡餅。」我數著錢包里的硬幣。

她抬起頭來:「六塊錢謝謝。」

「雷切爾!」

「啊!」她看到我也大吃一驚,臉色變了。我們就這樣對視了兩秒鐘,她忽然扔下帽子,從後門跑了出去。我愣了一下,隨即追出去。一前一後跑在後巷,她把圍裙甩過來扔我臉上,我撥開圍裙,又險些被她踢翻的垃圾箱絆倒。

「別跑!」

「別跟著我!」她忽然站住了,一步步向後退。

兩個黑衣男人出現在巷口,正是那天找去我公寓的兩個警察。

「格林小姐,探險結束了。」梳分頭的男人臉上掛著古怪的笑容。

「不!」她轉身向我跑來。

「攔住她!金先生,她是精神病人!」

「不,不要!」她拉住我的衣袖,躲在我身後。

「你們,到底是什麼人?」

高個子原先插在夾克口袋裡的手抽了出來,握著一把手槍,面無表情地說:「小子,把她交給我們然後走開,當作什麼也沒看到。」

「好的!有話好說!」我慢慢將她推到我身前,忽然腳下使勁,把地上的垃圾筒踢飛過去。

「媽的!臭小子!」兩人怒罵起來。

趁著捲紙雞骨頭滿天飛的當口,我拉起她的手向後逃竄,回到咖啡店,從前門跑出去,後面傳來一片驚呼和一兩聲槍響。

我們跑過十四街與十三街的交界,好像進入另一個世界,這裡是被城市拋棄的角落,一排排舊倉庫和荒廢已久的廠房,路口的信號燈一半是壞的。砰!砰!槍聲來自後面疾馳過來的那輛綠色別克,我看見車窗里黑衣男人的臉。

「這邊走!」我拉著她的手向左跑進狹窄的倉庫區小道。

一,二,三。我知道這一排第三個舊倉庫專門堆放假名牌傢具,看門的科迪總是喝的酩酊大碎記不得鎖門,一定得開開呀。我禱告著,伸手去推,小門開了。我和雷切爾走進去,手拉著手,站在巨大縱深的陰影里。

鐵門被一腳踢開,分頭和高個子端著槍走進倉庫,他們看到一排排摞起的巨大集裝箱,沒有封箱,沙發,浴缸,桌子,餐具,鍾,電視櫃吊在各自的箱子里,從地面一直摞到倉頂,好像一幅後現代主義畫像。

「你搜左邊這排,我搜右邊。」分頭說。

高個子男人走到沙發區,以為自己在逛傢具城,這裡的沙發雖然都是仿造,顏色比宜家只多不少,紅色,紫色,藍色,黑色,從下到上,最頂層的一張沙發上,坐著一個穿侍應服的長腿女郎。高個子沒反應過來這是模型還是真人,女郎已經站起,鹿一樣飛躍空中,攀住高高的吊鉤。一旁的小型吊車突然動了起來,推動集裝箱,五顏六色的沙發玩具一樣從半空掉落下來,高個子呆立片刻後,連滾帶爬地向逃去。

那一邊的分頭男攔在路口,開槍射擊,我把雷切爾拉進車裡,縮著頭操縱,吊車向他輾去,子彈都射在鋼製底盤上,火花四濺,分頭男見勢不妙,滾到一邊。吊車一直衝到牆邊,我們跳下來,跑出大門,我回身用鏈條鎖鎖上了門。

那輛綠色別克停在路口,雷切爾去拉車門,「太好了沒鎖!」

她坐上駕駛座,我從另一邊上車,身後傳來重重的砸門聲。雷切爾發動汽車,飛馳著離開。

她一直開到城西的加油站附近才停下,然後開始翻撿車上的東西。

「雷切爾,你究竟是什麼人?」自從那個夜晚她出現在貓魚,我的生活就不再平靜。「那兩個人說他們是警察,說你是從橡樹園精神病院跑出來的,是真的嗎?」

「你看他們像警察嗎?」她找到一把槍,幾個不同名字的護照,照片上都是那兩個男人。

「不像。所以你也不是精神病人咯?」

她停止了動作,輕輕搖頭。「我現在,無法回答你。」

「雷切爾…」

「我告訴過你,我丟失了成為演員之前的所有記憶。而演員雷切爾也被證明不存在。我現在不知道自己到底他媽是誰,這兩天還一直被那兩個傢伙追殺。」

我覺得她記憶錯亂的可能性很大,不知道該不該說出作為她記憶起點的鹿皮靴,其實是上個月明子遺落在巴士上的。可是剛剛那兩個傢伙又是什麼人?為什麼要抓她?

雷切爾沉吟片刻:「手機給我。」

我遞給她,她接過去撥了號:「你好,我要報警,我懷疑我買了贓車,賣車給我的傢伙越想越可疑。我把車牌號報給你吧,幫我查查是不是偷來的。嗯……87xxxxx……沒人報警丟車嗎?好,謝謝。」雷切爾掛掉電話,「查到了,這輛車屬於海灣公司。」

又是海灣公司。我想起那張名片,還有神秘的路易先生。

雷切爾去加油站旁的便利店買吃的和礦泉水。當我覺得她去了太長時間,就看見她走出店門,換了T恤牛仔褲,戴著一頂白色鴨舌帽,看上去清新美麗。我想她已經把咖啡店工作服扔在洗手間了。

雷切爾上車,寄好安全帶,說:「抱歉時間長了,我在店裡上網,看到海灣公司的新聞,他們今天下午和那個路易先生在席林城堡正式簽訂收購合同,之後還有酒會。」

「好,那我們就去那裡把一切搞清楚。」我一拍大腿。

雷切爾猶豫地看著我:「金路,我確實打算去那兒。我的噩夢是從席林城堡開始的,回到那兒說不定有希望解開這個結。可我沒打算讓你跟著我冒險,這本來與你無關。」

「雷是我的朋友,明子是我的朋友,你也是我的朋友。」我看著鮮紅的夕陽,又加了一句,「就算你想起來真是從橡樹園逃出來的,我還是拿你當朋友,不去我才會後悔。」

4

席林城堡位於距港口一英里的海鷗島,據說是中世紀某個王公的宅邸,原本一磚一石也不能動,後來被一場海嘯震塌了大半,被人賤價買下,修復擴充成為今天的席林城堡大酒店。客戶群體是皇室成員、阿拉伯酋長、影視明星和暴發戶,也不歧視中產,那句著名的廣告語是:「你一生總得來一次吧。」

一座長橋將海鷗島與主港連接起來。現在在橋頭排隊的豪車至少有幾十輛。海灣集團今天包下了整個酒店,制服筆挺的保安們彬彬有禮地檢查電子請柬。

我們下了車觀察情形。

一輛白色林肯停在我們車後,車窗搖下,露出一個男子似曾相識的俊朗面孔。

「挪一下車好嗎?堵路口了。」他目光一凝,「你是金路吧。」

「你好,李先生。」

雷切爾坐在副駕位上,對大衛李說:「謝謝你肯帶我們進去,李先生。」

大衛緩慢前行,轉臉面向雷切爾,微笑著說:「能載上你這樣的美女是我的榮幸,真希望這段路再長一些。」

我坐在後排,睨眼看著他倆。

安檢口,大衛搖下車窗,遞上一張卡片。保安打量著雷切爾和我:「這兩位是?」

「助理。」大衛簡潔地說。

他揮手放我們過去了。

林肯駛上長橋,兩邊是碧藍的大海,雷切爾的秀髮被海風吹拂,遮蔽視線。

「你們是環保人士?」大衛問,「環保?」

「這次收購已經引起環保組織抗議了,反輻射什麼的。」

「我對那個沒有興趣。」雷切爾說。

一幌神,我彷彿看見老雷額頭的焦洞,明子杯沿的鹽粒。為什麼會這麼巧,大衛李的車剛好在我們後面?

我們接近長橋的近頭,前方的白色城堡雄偉矗立,東面的港口分布著許多獨立別墅,西面是鬱鬱蔥蔥的山林,山下有一片青色的大湖。大衛將方向盤撥向左邊。

「你這是往哪兒開?」雷切爾問。

「山坡下的停車場。那裡很隱蔽,沒有監控。」他說著,打開置物箱,將卡片扔了進去。在紙盒、文件夾、手機中間,我看到一顆圓形的黃銅扣。

我認得它,是雷切爾靴子上的銅扣,那一夜丟在了我家,我撿起來帶去了雷的店裡,坐在雷的沙發上還撫弄過它,那天下午以後就再沒找到過。為什麼會在大衛李的車上?

我腦子嗡了一下,猛地撲向前排去勒大衛的脖子。

「幹什麼!」兩人同時驚叫。

「你撒謊!那天你去過雷的店裡!你對他做了什麼?」車身失控,猛地轉了一個圈。

「操!」大衛雙手拽我的手臂,雷切爾去搶方向盤,車頭撞向護欄,轟地一聲,欄杆掉了下去,林肯停頓了一秒,緩緩下滑,無遮無攔地沖向大海。

冰冷的海水湧進來,我的第一反應是推車門,紋絲不動。好在天窗開著,我彈動雙腿從天窗鑽了出去,又把雷切爾拉出來。車還在下沉,離我們越來越遠,大衛沒有出來。我心裡一沉,又潛下去,看見他正和安全帶纏繞,砸按鈕的動作漸漸無力,我從縫隙擠過去,弄了幾下,搭扣終於彈出來了,他游上去了,我跟在後面,頭卻撞到了車頂,找不到天窗,到處是昏暗的海流。

繁星閃耀,巨大的落地玻璃如同電影般映出夜幕下的港灣,聽著潮聲,我坐在床上用一條大毛巾拚命擦頭髮。

「你救了我的命,我不該罵你豬頭的,不過想到本來就是你害的,我還是忍不住要說出來,你豬頭啊!」大衛半敞著白色浴衣大喇喇地靠在床頭,手臂放在膝上。

「你還沒有解釋為什麼那枚銅扣會在你車裡。」我說。

他沉默了半分鐘,說:「我承認,那天我確實去過帕克的店裡,不過他的死和我無關。三點鐘我走時他還好好的,走時還撞見一個金髮女人。沒向警方報備是不想惹上麻煩。」

「我離開時碰到的那個人是你?身材不對,那人是個胖子。」

「我不想被人認出,在衣服里塞了棉花。」

雷切爾從浴室出來,抱肩靠梳妝台站著。她轉向大衛:「你最好說清楚,為什麼去找雷,發生了什麼事。」

「帕克是靈媒,我以為他能讓我見到過世的親人。」大衛低著頭說。

「哼,少來。看你的樣子怎麼也不像迷信的人,你怎麼不說找他召喚神龍?」

他抬起頭,藍色的眼睛冷冽如冰:「看我的樣子?你知道我是什麼樣子?我曾經在一整面牆上貼滿惡靈退散的符紙你見過嗎?房間的混凝土牆必須有兩英尺厚,非如此我不能入住,就是這樣也無法入睡,因為我覺得鎖沒有用。你覺得這樣特傻是不是?我猜你沒有躲在鞋櫃里報過警吧,胃緊緊壓著腿像在練瑜伽,每晚做夢都透不過氣來,好像還睡在那個鞋櫃里,每時每刻都恨不得毀掉自己的生活……」

我手足無措:「對……對不起。」

雷切爾在他身前坐下,把手放在他的手背上,柔聲說:「大衛,已經過去很久了。」

大衛看著她的眼睛,忽然一笑,也握住她的手。

「我知道。」

「或許……」她猶豫著說,「你不該迴避,把事情都說出來,或許更有幫助。」

大衛點頭:「我不是去找雷了嗎。」

我忍不住開口:「可是雷能給你提供什麼幫助呢?他是個……」

「騙子,對吧?」大衛說,「我後來也察覺了,他只是在表演溫情。他完全不知道我真正想要的答案。」

「什麼答案?」

「只有我死去父母才知道的,兇手的信息。」他的眼神霎時變的銳利。

「那兩個人不是早就抓到了嗎?」我不解。

「沒錯,我後來知道是我家的園丁鮑伯,在酒吧結識了一個剛出獄的男人,叫吉姆·格拉什。他們喝了酒,商定一起做這事。得手後兩人發生內訌,鮑伯被吉姆殺了,吉姆後來死在監獄裡。沒人知道的是,當時在場還有第三個人。」

「什麼?」雷切爾的聲音有些發顫。

「當時我躲在二樓,聽見了那個人的聲音,沙啞怪異。他說話不多,可他才是主謀,是他指揮其他兩個開槍殺人。可是吉姆的供詞說就是他和鮑伯兩個人乾的。時間長了,我自己都懷疑是錯覺。直到一個星期前在電視台,新聞部的麗莎正在電話里和海灣公司的人扯皮,我端著咖啡從她身後走過,她按的是免提,在那個電話的背景音里,我聽到了一個人的聲音。很輕,『好,就這樣。』那個聲音讓我毛骨悚然,說什麼也不能忘記。」

「你肯定就是那第三個人?」

「那個聲音我記了二十年,絕不會錯。麗莎打去的是公關部,人來人往,無法確定是誰。我查過他們公司四十到六十這個年紀階段的員工,基本都升上了高層。一定會來參加今天這個酒會。」

「原來你也要查海灣公司的人!那我們目標一致,你可以把我們帶進酒會嗎?」我有點興奮。

「難度有點大。」大衛搖頭,「海灣此次活動全程封閉,不知道是不是那個路易不想暴露身份,他們甚至連一家媒體都沒有邀請。」

「那他怎麼會讓你上島?」雷切爾問。

他聳聳肩:「我能上島不是因為我接到了請柬,而是因為我在席林城堡有這個長期包房,他們無法拒絕。」

這時門被敲響了,大衛披好袍子出去開門,我聽見很輕的耳語,不一會兒,他笑吟吟地回來了,手裡拿著三套侍者服。

我們穿過一大片樅樹林,來到島上那座唯一的中世紀古堡,大門上刻了許多古怪的雕獸,大半殘破。海灣公司的慶祝酒會就在這裡的楓樹大廳舉行。我們三個穿了侍應服,很容易就混了進來。華麗的大廳裡衣香鬢影,男男女女身著高貴的晚禮服翩翩起舞,遠遠看去就像棍子摟著陀螺在旋轉。

大衛李輕聲說:「沒辦法,都是科學家。」

他裝備了黑色假髮,黑框眼鏡,光彩盡掩。不一會兒已托著盤子在人群里穿梭來去,優雅詢問,低首傾聽。雷切爾作為今晚最美的女性,吸引了許多科學家在身邊打轉。

叮——位穿黑色正裝的男士站在二樓的平台上輕輕敲擊酒杯,大家都停止了動作,仰頭看他。我在電視上看過他,是那位接受電視訪問的格雷先生。

「抱歉打斷諸位的美妙的時刻。今晚對我有特別意義,相信大家都知道,這是我最後一次作為海灣的董事長站在此地,從今往後,我的身份將轉為執行總裁。現在,請允許我向大家介紹一位特別的客人,不,他不再是客人,而是海灣的新主人,路易先生。」

陰影處緩步走出一個黑衣人,風帽遮住了他的頭髮,他的臉浸在帽檐的暗影里。

「路易先生,讓我們看看你的臉!」下面的人喊道。

黑衣人伸出雙手微微下壓,聲音漸止:「諸位,我當然會展現自己的面目。當我相信你們的心與靈魂與我站在一起時。」

他的聲音不高,嘶啞中透著古怪的韌勁。我轉頭看大衛,他一動不動,死死盯著路易先生。

「心與靈魂?這裡又不是教會!」旁邊有人竊竊私語。

「我知道各位懷疑我入主海灣的資格。」路易先生聲音提高了,「不過我要告訴大家,二十年前,我就已經是個出色的量子物理學家。」

「量子物理?您不是應該坐在書房搞研究嗎?我們海灣做的可是實際的事!」一個捲髮男人高聲說。

「您誇大了理論和應用的鴻溝。事實上,多年來我一直致力於量子態核能反應堆的研發。」

「量子態?痴人說夢!」全場沸騰起來。我完全不知道他們在說什麼,茫然左顧右盼,大衛和雷切爾全神貫注地聽雷衣人說話,神色緊張。好像他們讀的書都比我多。

路易先生的聲音有些顫抖:「先生們,你們在這裡嘲笑我的時候,沒有經歷過我所經歷的幾萬次原子核能衰變試驗,我要告訴你們的是,我成功了,新的反應堆實現了兩重量子的疊加態,也就是說,它貫通了兩重空間。」

全場陷入死寂一樣的沉默,又是那個捲髮男開口了:「路易先生,如果我沒聽錯,您說的是,你發現了平行空間?不可能,沒有人能證明平行空間的存在。」

我拉住大衛的衣袖,低聲問:「什麼意思?」

大衛低頭解釋道:「量子理論認為一個事件可能產生不同後果,每一個後果都有可能形成一個宇宙,那些宇宙就是我們的平行空間。」

「怎麼可能!」我終於聽懂了。可能是我聲音太大,眾人都轉頭看我,黑衣人居高臨下,陰影下的唇角微微勾起。

「如果可能呢?」他輕輕揮手,落地尖拱窗的所有厚帷窗帘同時放下,屋頂的水晶吊燈也關上了,大廳一片黑暗。與此同時,大廳中心有一點藍光亮起,延伸出一條線,再擴展成無數線條,線條糾纏、舞蹈,最後形成了一個藍色球體,很像我們的地球。球體前豎起一道鏡子般的光立面,剎那出現另一個一模一樣的地球。兩個地球的軸心處,貫穿著一條白色的光線。

「當然,這只是個模型,不過我可以確實告訴大家,這個通道就在席林城堡內部。哲學轉化為科學,理論應用於實際。海灣一直做的是什麼?能源!與其壓榨我們星球最後那點可憐的石油,不如向新的空間攫取無窮的能源!榮耀,財富,這就是我給海灣許諾的未來!」

人們交頭接耳,議論紛紛。我的腦子一片紛亂,轉頭去看雷切爾,光波中她的臉美的驚人,也蒼白的驚人。大廳的側門打開一條縫,帶進來一點光亮,兩個臉上帶有傷痕的黑衣男人悄悄走進來,我一眼認出他們正是之前追殺我和雷切爾的分頭男與高個子,不由一驚,分頭男同時也看見我了,指著我大聲喊著衝過來。

「快走!」我把托盤拍向他的臉,一片驚呼中,我們三個撥開人群跑向另一邊的大門,那兩扇門忽然打開,更多荷槍實彈的黑衣人走了進來。我們步步後退,被他們圍在了中間。

「看來我們有客人了啊。」路易先生手放在欄杆上,陰惻惻地說。

我們被帶到楓樹大廳二樓的一個房間里。路易先生蹺腿坐在我們對面,還是遮著大半張臉,他一直盯著雷切爾看。

「你是怎麼過來的?」他終於說話了。

問題沒頭沒尾,我卻立刻就懂了。

「我……我也不知道是怎麼回事。」雷切爾顫聲說。

路易先生說:「我封了你過來的那個電梯,上下無數次,結果什麼事也沒有發生。」

大衛譏諷道:「這位先生能創造出貫穿平行空間的通道,卻好像還不能掌控啊。」

路易先生沒有生氣,平靜地說:「你說對了,這個反應堆有我無法克服的設計缺陷:無法定位。當然,這點我不會對外面那些人說。二十年前一個醉鬼的闖入幫我找到了海鷗島,我用了二十年時間積攢財富終於買下了這裡,離成功只剩最後一步,卻因為格林小姐就要毀於一旦。」路易先生站起來,來回踱步。

「格林小姐初到這裡只是引發了一定程度的空間紊亂,就在幾天前,狀況變得極其嚴重,整個反應堆處於坍塌狀態,這是我完全沒有預料到的,只好一一排除導致不穩定因素,我派人找到了二十年前那個酒鬼,又四處尋找格林小姐…」

「是你派人殺了雷!你還害了明子!」我憤怒地站起來,被後面的黑衣人按倒。

路易先生恍若未聞,繼續說:「最後我得出了結論,會引起這種後果,只有一個原因。你們聽過那個著名的假設嗎?一顆球落入時光隧道,回到過去卻撞上了自己。」

他轉身對著雷切爾:「格林小姐,你是不是在這個空間遇見了另一個自己?」

「沒有啊。」雷切爾搖頭。

門開了,格雷從外面進來:「大家都在等你,路易先生。這是怎麼回事?」

路易先生好像沒看見他,搖了搖頭,說:「我再也沒有時間了,我的畢生心血隨時會毀滅,格林小姐,你是一切麻煩的根源,除了解決你,我別無選擇。」

我聽見上保險的聲音。

「不!」我撲了過去擋在雷切爾身前。一聲巨響,鑽心的疼痛,血從胸口大片洇出。雷切爾的臉,她的聲音從好遙遠的地方傳來。

我痛的透不過氣來,只是看著她的眼睛。「雷切爾聽我說,我…我從前看過一部卡通,《十二國記》,裡面有個炮灰配角,杉本優香,她明知道麒麟帶他們去的那個地方很危險,卻硬要留在那裡。因為,她想成為被選中的那個人…雷切爾,我感謝你選中了我,把我從無聊到死的日子裡救出來……」

「金路……你這個傻瓜……」她咬著下唇,眼圈紅了。

我聽見格雷的聲音。

「上帝!這是幹什麼?我不是讓你在這裡殺人的……」

我好像被人挾著,在幽深的網格里,在漆黑的迴廊中穿梭。疼痛感消了,取代的是失重感,從很高的地方被人向黑洞洞的懸崖拋落,我將眼睛咪開一條縫,眼前出現了一道綠光。

5

「先生,你沒事吧?」站在我面前的是一個穿著雪白工作服的雜役。我四下張望,發現自己坐在電梯間的地上,低頭看看胸口,沒有傷口。我站起來,迷迷瞪瞪走了出去。

高高的圓形穹頂讓我暈頭轉向,瀰漫在空氣里的香味讓我呼吸不暢,軟到陷進腳踝的地毯讓我站不住。穿著雅緻的男女在我身旁川流而過,服務台後的工作人員井然有序地忙碌著。這裡是一間酒店大堂。昨夜的舞會,黑衣人,路易先生,槍擊,恍若一夢。我的目光被大堂盡頭咖啡廳牆上的一幅畫報吸引,夢遊一般朝那頭走去。這是一張電影海報,名叫《有人弄亂曳尾花》,佔據海報四分之三的是一個女人絕美的面龐,雷切爾的臉。

我拉住一個經過的紅制服青年,指著海報問:「請問,她是什麼人?」

他的瞳孔立即張大:「大明星雷切爾格林啊,她可是我們飯店的常客。你連她都不知道?」他狐疑地打量我皺皺的T恤,破洞牛仔褲,快要脫底的球鞋。「請問,您從哪裡來,有何貴幹?」

「我……」

「金路!」我即刻轉向那個聲音。雷切爾站在立柱下,穿著棉布短衫和白色長裙,纖腰裸露。

「格,格林小姐!」紅制服很激動,「運氣太好了!我第一天上班就遇見了您!您,有何吩咐?」

雷切爾輕輕搖頭,我看出了她的改變,她的眼裡多了沉靜與掌控力,不復初見的楚楚無依。

「我是來找朋友的,金路,我們該走了。」

我跟著她走出大門,走下寬闊的台階,忍不住開口:「雷切爾,我搞不明白……」

「噓——」一輛黑色甲殼蟲從城堡另一頭駛過來,停在我們面前。

「要搭車嗎?」車窗里伸出大衛的頭,笑容燦爛。

雷切爾拉我坐上後排,才看見開車的是一個四十幾歲的婦女,膚色微黑,笑容爽朗:「嗨,帥小伙。」

「夫人,你好。」大衛回過頭,似乎在斟酌詞句,然後他說,「金路,給你介紹一下,這是我在這個世界的媽媽。」

「什麼?」我的頭差點撞到車頂。

「海拉·施特。原諒我在開車不能跟你握手喔。」

我腦子簡直成了一攤糨糊。

海拉駛上長橋,一路說著:「兩年前我兒子大衛就是在這個旅館去世的,可憐的孩子患有哮喘。」

大衛咳了一聲,對我說:「你中槍後,格雷進來大喊大叫抗議,他們把你抬了出去,我們也趁亂跑出去,看著那些人把你扔進了電梯井。」

「每年這個時候,不管多忙,我也會來這裡住一天,總覺得大衛還沒走,我會在席林城堡的某個地方遇見他。」

大衛說:「雷切爾忽然大叫一聲:綠光!她也縱身跳下了電梯井,我去抓住她腳,卻被她帶了下來,就到了這裡。我找不到你們,在走廊里亂走……」

「當我看到我的大衛那一瞬間,我想,上帝終於聽見了我的祈求!」

大衛攤開雙手:「所以我想,我們是來到雷切爾的世界了。」

海拉看著他,微笑道:「不管你從哪個世界來,都是我最親愛的兒子。」

我重重靠在椅背上,長出了一口氣。

我記得娛樂新聞報道過大衛生母的八卦,她靠救濟生活,屢次聯絡大衛不被理睬,揚言要告他。大衛則譏諷說不會給她錢請律師。

甲殼蟲駛離港口,洛城還是洛城,向大海傾斜的紅屋檐,飛過巷口的鴿子,陽台上的花盆,穿熱褲的妙齡女郎,在我眼裡卻充滿了新鮮感。不同的是遠處的電子大屏上閃現著雷切爾的影像,那好像是一隻口紅廣告。

儘管在車裡,雷切爾還是戴上墨鏡:「在街上我可是很容易就會被人認出來的。」

她的電話響起來:「哦,是阿尼!我想死你了!哦不,我現在太累,不能立刻接工作…」

因為雷切爾不肯下車,所以海拉出去買漢堡回來給我們填肚子。

大衛說:「我媽媽,她是個無可救藥的酒鬼,兩歲時我被丟在高速公路的服務區。她甚至等不到進城再扔下我。」他看著窗外的海拉,「可這個女人自己一個人帶大孩子,還完成了哈佛的學業。他兒子則是牛津大學最年輕的教授。想不到,我在這裡過的是這種生活。」

我想起第一次看見雷切爾,她對我說的話:一念之差,人就可能是另外一個樣子。

雷切爾說:「我只想趕快回家,把這幾天當作一場噩夢。」

大衛喊道:「那我和金路呢?我們怎麼回去?」

雷切爾無所謂地說:「我再也不想看見那個可怕的路易先生了。你們也可以留在這裡,你有媽媽了,金路可以跟著我做助理。」

我心裡一動,這——好像也不錯,回去幹什麼,沒人在等我。

大衛卻生氣了:「你說的可真輕鬆。」

海拉打開車門進來了,把食物和飲料分給我們。

「我不知道你的口味,是不是還喜歡吃牛肉,所以都買了一。」海拉親熱地摸了摸大衛的臉。

「謝謝……」大衛看上去很難堪,卻沒有躲開。

我出來丟殘餘食物的垃圾,帶著期盼想著,雷切爾是電影明星,大衛是教授,而且已經死了,我在這裡又會是什麼樣呢。

「金路!」一個不認識的壯漢走過來,凶神惡煞地喊著。

我正把裝殘餘食物的袋子丟進垃圾箱:「你是哪一位?」

他舉起拳頭:「你不認得你的房東了?窮鬼,再拖欠房租就等著挨揍吧!」

以後的事我就不想說了,海拉如何拿二十美元打發了他,大衛如何捧腹大笑,雷切爾如何檢索記憶最終想起我似乎是個中餐館送外賣的。

每個人都可以擁有不同的人生,金路卻永遠是金路。

雷切爾把我們一行人帶到她在東區的家,這是一套兩層樓的公寓,向東看得見洛城公園的湖泊,向西俯瞰海景,我第一次看到這麼氣派的房子。沒過幾分鐘,門鈴響了,雷切爾去應門,站在外面的是兩個警察站在外面。

「格林小姐,今早在席林城堡發生了一宗傷人案,請你跟我們回警局。」

雷切爾的臉頓時發白,我的心往下一沉,想起第一次見面雷切爾對我說的話,她殺了一個女人。而我完全忘了這件事,恐怕雷切爾也忘了。

「是傷人不是殺人對不對?」我急切地問,「對方是伊莎貝拉史東嗎?」

兩個警察對視一眼:「正是史東小姐提出的指控,格林小姐,我們這就走吧。」

雷切爾依然不安,卻放鬆了許多。她穿上剛脫下的外衣,跟在他們後面,回頭看著我,又恢復了開始的畏怯。

「我可以陪她去嗎。」

警察不置可否:「可以。」

「那我也去。」大衛說。

「施特太太,很抱歉,我本該招待您的。」雷切爾坐在警車裡,多少恢復了鎮定。

海拉說:「沒關係,格林小姐,希望你沒事。」她擔心地看著大衛,「親愛的,完事以後就回家,好嗎?」

大衛猶豫了一下,說道:「好的,媽媽。」

海拉笑了。車門關上,她的身影消失在後面。

警車裡非常寬暢,鐵欄前有兩個警察,還有兩個坐我們對面。開過兩個街區,他們始終一言不發,氣氛有些詭異。

坐在副駕駛位的警察回過頭來,摘下帽子,朝我們森然一笑。

「好久不見,路易先生正等著你們。」他是分頭男。

我們三個驚呆了。路易,他也追過來了。

大衛突然撲過去和他們扭打,雷切爾和我也撲了上去,四人在車廂里滾成一團,車門忽然打開了,外側的我滾到了路面。那輛車引起騷動的車沒有停留,絕塵而去。

「不!」我追了幾步,站在街心,孑然一身。

6

我發現自己站在十四街,手肘擦傷,一瘸一拐。不知不覺走到以前「貓魚」所在的地方。現在這裡開了一個書店。我在裡面轉了一圈,好像還是能聞到壽喜面與腌青魚的味道。店裡只有兩三個人在書架前看書。櫃檯後,一個黑頭髮的女孩向我微笑致意:「你好,歡迎。」

我愣愣地看著她:「明子!」

女孩黑髮素衣,明眸皓齒,分明是宮野明子。她的神色愕然:「請問,您是哪位?」

「我是金路,你不認得我了嗎?」

「金路?」她一臉迷惘。

我忽然體會到雷切爾對我說這句話時的心情。

我在街上漫步,在那店的窗口看到你。我覺得好像認識你,從前我也曾在這樣一條街走過,看著你映在窗口的側影,你的名字就在我腦海里。

那個情景好像是很多年前的事了。

「你對我毫無印象?」

女孩搖頭:「抱歉……不過,你是否認識我姐姐?」

「你姐姐?」

「宮野明子是我的雙胞胎姐姐,我是宮野繪里沙。姐姐失蹤多年了。」女孩探詢地看著我。

「你受傷了……」繪里沙說,「請讓我給你包紮吧。」

繪里沙為我塗消炎藥水。雖然乍看一模一樣,但是仔細觀察,她和明子還是有點差別,明子有些嬰兒肥,繪里沙是尖下巴。我感到突然但並不意外,這就是這個世界明子的命運。

繪里沙領我去了她姐姐的房間。陽光透過拉窗照進來,六疊的和室收拾得一塵不染,一摞明星雜誌整整齊齊地擺在角落。「我沒有動過她的房間,她的書我也一本沒丟。可是,姐姐……大概不會回來了吧。」

我跪下去翻看那些雜誌,雜誌里夾著許多美容醫院的廣告。其中一張照片明顯是電腦合成的面部圖。圖中少女的臉上被畫了許多圈和分割線,眼睛、鼻子都標註了數字,儘管如此,我還是認出了,那是雷切爾的臉。

「明子,做過整容?」我的聲音在發抖。

「姐姐總是對自己的臉不滿意。她從整容醫院出院那天,還約我去一起去買靴子,可是,我沒接到她的電話。從那天起,她再也沒有回家。」

我記憶的開始,是這雙鹿皮靴。

一顆球落入時光隧道,回到過去卻撞上了自己。

貓魚餐館,明子站在雷切爾身旁,雷切爾說:清酒。

各種畫面在我腦海里交錯,雙層巴士上,女孩抱著靴子,看著窗外的夜色。她的臉一會是雷切爾,一會變幻成明子。那場碰撞後,雷切爾失去了過往,明子失去了將來。

外間的電話鈴突然響起。繪里沙一路小跑過去接了:「你好……」

不一會兒,她回來了,一臉困惑,「金路?有電話找你。」

我去櫃檯接了電話,那頭的聲音暗啞低沉:「你現在明白一切了?」

「我明白了。雷切爾就是明子,你現在想怎麼樣?」

路易先生說:「真聰明啊。你應該也能猜到我要修復通道,不能把你一個人留在這裡。你的朋友,格林小姐和李先生都在這裡,你回席林城堡來,或許我們可以坐下來談談。」

「你不要傷害他們!」

「我可以放你和大衛李先生回去,也可以讓格林小姐留在她的世界。我保證你們的安全。」

「我怎麼能相信你?」我想起海拉,她還在等失而復得的兒子回去。

「你有選擇嗎?」

「好。我會到你這裡來。」我放下電話。

繪里沙急切地說:「怎麼回事?跟我姐姐有關嗎?」

我下意識地點點頭。

「那我跟你一起去!」

我反應過來:「絕對不行,太危險了。」

「不,我要去。」她堵著門,直視著我。

這女孩還真倔。看出我寸步不讓的決心後,她終於改口,「至少讓我送你,送你到那附近。」

繪里沙的黃色送貨小車一直開到港口的長橋,前方是警衛看守的卡哨,她仍然沒有減速的意思。

「你就停在這裡,我該下了。」

繪里沙忽然一踩油門,撞斷欄杆,徑直衝了過去,我嚇了一跳,不知道這女孩為什麼有這麼大氣性。

小車停在城堡正門前。兩個黑衣人站在門口迎接,正是分頭男與高個子。

「這邊請。」他們抬手示意。

「和這女孩無關,讓她回去。」我說。

分頭男面無表情地說:「路易先生請你和這位小姐一起進去。」

該死,還要搭上一個女孩。

大堂里沒有人。他引我們上了二樓,來到一座長長的走廊前,長廊沒有窗,盡頭是兩扇黑木大門。

「他在裡面等你。」黑衣人離去了。

我一步步走向那扇門,越來越近,馬上就要看到路易先生的真面目了,我的心跳加快了。

站在黑色大門前,繪里沙忽然停了下來:「金桑,我可能做錯了一件事。如果你感到受到傷害,請不要怪我。」

我怔怔地看著繪里沙,在她臉上找到了明子的眼睛:「這不可能,明子……」

大門向兩邊打開,那一瞬間我閉上了眼睛。雪亮的燈光,模糊的面孔,潮水一樣的呼喊,閃動的鏡頭像轟炸機。

「歡迎你,金路!」我睜開眼,大衛站在我面前,一身白色正裝,發若黃金,海藍色的眼睛閃閃發亮。雷切爾坐在一側,紅唇欲滴,長睫掩眸,捲髮挽在一邊,銀色的晚禮服拖曳如水流。繪里沙,或者說明子面無表情地從我身後走過,坐在雷切爾旁邊的椅子上。無數雙好奇又興奮眼睛看著我,我長這麼大,第一次成為焦點。

「這是,電視節目?」我遲疑地問。

「先請坐。」大衛與我握手。

我木然走到一張高腳凳前坐下。舞台變暗了,只有一束光打一襲白衣的大衛身上,宛如邪惡的絕美精靈。

他沒看鏡頭,演話劇般低頭自語道:「一人有一個夢想。夢想是玫瑰的眼淚,是月光下的小夜曲,是無法飲下的黃金,許多段夢想交織在一起,我們等來的是傳奇,還是欺騙呢?」他的神情驟然一變,如春風拂面,「歡迎來到大型真人秀美夢成真!」

台下爆出海浪一樣的歡呼。

「哦!大衛!」

大衛站在舞台一角,露出君王的優雅微笑:「我現在可以說,這是『美夢成真』開播以來做的最辛苦、最艱難的一期。以往我們只有一位主角,這次,我們有三位。甚至我本人也不知不覺卷了進來。」他抬起頭,「路易,你得給我加資。」

燈光照向演播廳高處,浮現出黑衣人路易先生的身影,他拽下風帽,露出一張平庸的中年人面孔。

「別想了大衛,製片人也很辛苦,你甚至不給我露臉的機會。」大衛笑了起來。

「這期的節目叫作:平行空間之夢。請看大屏幕,這是一切的起源。」

三封郵件在大屏幕上依次展現。

「我希望成為閃耀的明星,過一種不可思議的生活。」

「每天來我店裡吃壽喜面的那個男孩好可愛,如果能做他女朋友就好了。」

「我希望成夠成為被選中的那個人。」

希望被選中,這真是我寫的嗎?是也不奇怪,失眠、醉酒、無聊,都可以成為緣由。隨隨便便寫了一句話,隨隨便便就寄給一個當紅電視節目,然後就忘了這件事。

我好像在看一部電影,不過主角是我。大屏幕變幻著各種畫面,我在貓魚吃面,被雷切爾帶走,小街上的對峙,房間里的對話,陋巷裡的追逐,倉庫里的打鬥,古堡里的舞會,色調完美,剪輯天衣無縫。我想他們把攝像頭裝在了各種地方,車裡、電線杆、窗檯,還有,雷切爾的衣服上。車子沖入大海的時候,全場觀眾驚聲呼叫。還有悲傷時刻,貓魚餐館,男孩抱著女孩流淚,古堡暗室,他被另一個女孩抱著流淚,還有那段深情獨白——

「我感謝你選中了我,把我從無聊到死的日子裡救出來……」

台下觀眾有人真入了戲,輕微啜泣偶發,也有人忍禁不俊。

大衛摟住我的肩笑道:「我們換上的侍應服里都有血袋,打出來的是橡皮子彈,想不到你真嚇昏過去了。」

「我不明白,明子是怎麼一回事?」

「洛城醫院那個電話是我們打的。」

「哦。」

有些鏡頭是我沒看到過的。

客房門口,大衛從工作人員手中拿過侍應服,作了個OK的手勢,對鏡頭眨了眨眼。

電視台,製片人對著免提電話說:「你想明白了嗎?」

電話里傳出我的聲音:「我明白了,雷切爾就是明子。」

這頭的人們全體笑趴,無聲錘地。

大街上,雷切爾的巨幅廣告正被吊上去。工作人員給路人發傳單和照片,「看到這個姑娘要大聲驚呼,大明星雷切爾格林!懂了嗎?」

大媽們掩口大笑,連連點頭:「太好玩了。」

十四街,我熟悉的建築物被隔上一層簡易擋板,「貓魚」在一天內改裝成書店。看來製作單位還真下了血本。

台下觀眾的反應異常激烈:「太刺激了,比動作片還勁爆。」

「想不到真有傻瓜會相信平行空間這種事啊。」

……真有傻瓜……會相信平行空間啊。我低著頭,臉皮發燙,一小時前走向黑色大門的勇氣被消耗一空,連奪門而出都做不到,又變回了膽怯的爬蟲。

分頭男和高個子從左右上台,笑容可掬,姿態謙和,一定要和我握手。我看著他們臉上的傷痕,心想,這可是真的。

我身邊不知什麼時候坐了一個混血黑美人,她的樣子不太高興。大衛走過來,輕攏她的香肩:「這位是伊莎貝拉·史東小姐,在這場秀里原本有個重要位置,卻因為一些突發事件失去了機會。伊莎貝拉,希望以後我能補償你。」他吻了她的手,深深看著她閃耀的眼睛。雷切爾冷漠地注視他們,眼光即將與我交會的剎那,她閃開了。

「剛收到數據,「平行空間之夢」已經成為有史以來收視率最高的節目。格林小姐,你即將成為一顆耀眼的新星。宮野小姐,雖然還沒有成為現實。不過——」他眨了眨眼,「那個傻瓜心裡不見得沒你喔。」

雷切爾修飾過的眸光那麼虛無,我找她的眼睛,卻撲了個空。明子始終微微低首,誰也不看。

「不過,如果沒有一個人,沒有他純凈的心和坦蕩的性格,這一切都不可能成就。」

大衛轉向我,「金路,你確實成為了那個被選中的人。」他的眼神有一瞬間的不自然,「金路,你可能會怪我騙了你,但我真的懂你。」

一片安靜,都在等我開口。我勉強笑了笑:「就是說你們都是在演戲,只有我一個人不知道咯。」

「在海里你救了我的命是真的。那時你突然撲上來,我把握不住,當時我以為真的要死了。」

「好吧。」我聳聳肩,「至少沒有人真的死掉。老雷呢?我就知道這種戲碼他怎麼可能錯過,他今天也來了吧?」

大衛咬著下唇,拍拍我肩,同情地說:「對不起,帕克先生的去世不是演戲。由於這個突髮狀況,我們費了好大力氣說服警方讓我們繼續拍攝下去。」

我的拳頭攥緊又鬆開,不知該說些什麼。

最後上場的是海拉施特。她的微笑掩蓋不住忐忑,大衛站在台角一言不發。

「這是一次難忘的經歷……咳,我在戒酒協會說的可比現在好。」她乾笑一聲,「這幾天是我一生中最快樂的日子。」她向大衛看去,他低下頭。

「我想,這才是我想擁有的人生,可惜我錯過了機會。說不準,那個比較好的我真的存在於哪個空間吧。」她停頓了。

「現在,節目結束了,我想……我也該走了。我的腰已經想念倉庫街的板床了。」

大衛咳了一聲:「或許,你可以不搬。你的床可以搬來我家,或者買張新的。」

海拉難以置信地看著他:「謝謝你……兒子。」

觀眾席響起稀稀落落的掌聲,然後掌聲雷動,許多人都哭了。

我站起來,頭也不回地出去了。

7

人人都來騙傻瓜,那個傻瓜叫金路。我一夜成名了。

接受「美夢成真」節目組的酬金是一個極其掙扎的決定。那之後我就沒有出過門,吃飯喝水都叫外送,撿沒人的時候去盥洗室。電視台滾動重播那期節目,我看著自己一次次躺在雷切爾懷裡表白:……我看過《十二國記》……謝謝你選中了我……

明子來看過我幾次,我不想開門,她就隔著門說話。

「金桑,我知道你生我的氣。一開始,我只是好玩才答應做那個節目。雷死後,我已經覺得不好玩了,也擔心玩笑開得太大。那天你來店裡,我差點對你說出實情。可是那時你說,我不可能傷害到你。那句話讓我生氣了,於是我決定繼續演下去。」

我掄起拳頭狠狠錘向大腿。女人啊。

「其實我有提醒過你。繪里沙……是我小時候給洋娃娃起的名字啊,有一次聊天跟你說起過。我以為你聽到這個名字會想到什麼…」

我怎麼會記得!

「好幾次我都想退出,可是之前和電視台簽了合同,我賠不起違約金。金桑……其實那晚在貓魚,我看到格林小姐的時候就知道沒希望了,沒想到她那麼美。我看見了你看她的眼神……」

我打開門,她已經走了,地上放著一個青布包裹的食盒,整整齊齊裝著腌青魚和烤雞腿。

我宅在家已經十幾天了。第十二天晚上,電視新聞播報了一起殺人事件,案發地點在香草大街一幢民宅,死者的名字是伊莎貝拉·史東,那個黑美人。她被一把水果刀刺入心臟,失血過多而死。

現場和雷切爾在真人秀開頭裡描述的那個場景高度重合,引起了警方的注意。可是警方無法請雷切爾回去問話,因為找不到她。這個女孩在電視台登記的住址是假的,連名字也是假的。節目組宣稱,那天錄製完畢,她就銷聲匿跡了。

門被敲響了。

「誰?」

「外賣!」我打開門,拿錢包。送外賣的人從我身邊走過,卻站住了,估計被這個垃圾堆嚇到了。

「放地上就行了。」我說,數好錢交給他,那人卻沒接,而是關上了門,摘下帽子,一頭秀髮披瀉下來,露出秀美的面龐。

「雷切爾!」我先是驚喜,然後疑惑。

「新聞是怎麼回事?」她打開礦泉水,坐在床上,喝了一口,長吁一口氣,才說:「我沒有殺伊莎貝拉,我是被陷害的。」

「你到底是什麼人?」

「雷切爾·道奇,二十年前大衛李家園丁鮑伯·道奇的女兒。」

雷切爾摘下貼身項鏈,打開墜盒遞給我。裡面是一張舊照片,還是小女孩的雷切爾站在一對年輕男女中間,三個人都笑得很開心。

「我用了假名字登記,混進那個節目是為了接近大衛李。我想知道二十年前到底發生了什麼。警方說我爸爸用李家的鑰匙開了門,可是我知道不是這麼回事,他的鑰匙幾天前就丟了,還沒有來得及配。可是小孩子的話沒人信,我爸爸是個好人,你不知道他有多善良,他絕不可能去搶劫殺人。」

「那,他為什麼會出現在現場?」

「被騙了。他在酒吧認識了吉姆·格拉什,後者說要找工作,爸爸帶他找李牧師家見工。」

「深夜見工?」

雷切爾怔住,然後說:「這個我也覺得奇怪。或許爸爸也沒和媽媽說實話。不知道格拉什用了什麼理由讓他帶他們過去。

「不管當年真相如何,那個兇手格拉什也死了,也算了結……」

「不!」她打斷我,「我爸爸一天沒有洗清罪名,這事就沒有了結。而且我知道,格拉什還有一個共犯。我記得那夜他接到電話,說:你們倆在路口等我。不知道為什麼,殺人犯卻變成了格拉什和我爸。」

我想起那天在席林城堡的客房裡大衛也說過,當年的殺人現場還有第三個人。

雷切爾說:「這期真人秀全程錄像,只有一個地方沒裝攝像頭,就是那間客房。因為大衛在那兒說的話不想讓別人聽見。」

我疑惑道:「可是他說……」

雷切爾冷笑:「兇手在海灣公司當然是胡說,他之所以要擾亂我們,因為他知道那第三個人是誰。」

「誰?」

雷切爾綠色的眼眸深深看著我:「他殺了那個人,還參加了那個人的葬禮。」

老雷?不。我站起來,來回走動:「不可能。」

雷切爾也站起來,聲音提高了一點:「二十年前我爸爸最常去的地方騎士酒吧,格拉什就是在那兒找上了他。我調查過,當年雷尼·帕克也是那裡的常客。」

「那又怎樣?」我忽然想起那天老雷說過的話,「二十年前,我發了一筆財……」到底人們說的話哪句是真,哪句是假。

「大衛說他離開店裡,老雷還是好好的,他還遇上了老雷的下一個客人,或者老雷是她的客人,狄克也看到過那個妓女。」

「那個女人就是我。我戴了假髮。」雷切爾抓住我的肩膀。

「啊?」

她一字一句地說,「我去的時候他已經死了。」

我目瞪口呆。

「你的老雷也參加了真人秀,我發現大衛對他很關注,才想到調查他。那天我去他的店裡想問清真相,卻看見了他的屍體。要不是你認出了那枚銅扣,大衛就有堅實的不在場證明。給他作證的正是伊莎貝拉·史東。」

「伊莎貝拉?你是說因為她知道內情,所以大衛殺了她?」

「我想不到其他解釋。」

我靠著牆冥思苦想,忽然想到一件事,老雷給我看過一張二十年前的照片,他學卓別林走路,側臉對著鏡頭嬉笑。因為滑稽,我拿手機拍下來了。這是他唯一留下的照片。我在手機里找到它,發上了推特與臉書。

「你幹什麼?」雷切爾問。

我飛快輸入:我是雷,想要尋找二十年前的老朋友,我們當年的照片你們還留著嗎?

「老雷的相冊被兇手拿走了,我想其中一定有兇手不願讓別人看到的東西。」

「所以就這樣大海撈針?」

「你倒是說說還有什麼辦法。」

雷那張照片收到了一百多個回應,全國各地都有,相識還真是遍天下。雷切爾呆在我家,我不敢再叫外賣,吃的一律出去買。

我終於收到一個新回復。

「這是工棚旅館的雷啊,記得你最搞笑了。還記得我嗎,我是史丹利,現在已經是一個暢銷書作家,住在西海岸。」

下面有一張照片,背景是一個長長的舊木棚,五六個男人站在棚前合影,雷站中間,表情一貫地搞怪。

我回復道:謝謝,如果還有別的照片一併發給我好嗎?

雷切爾拿過手機細看,她指向左邊那個把手搭在雷肩膀上的年輕男人,說:「這就是吉姆·格拉什。」

8

我撥通了大衛的手機。他的聲音有些陰鬱,聽說我要去看他,他沒有反對。

「我下午在席林城堡,你過來吧。」

於是,我們又一次踏上了海鷗島的長橋。陰雲密布,勁風席捲海面,翻起的巨浪打到了橋上。我有種不祥預感。

開門的是海拉。她看見我們有些意外,然後展開熱情的笑容:「格林小姐,還有小金路,快進來。」

她端上了水果,又去沖咖啡:「幸好你們在下雨前趕來,不然大橋一定會封。可是大衛還在路上呢。」

「雷切爾,我看了新聞,這是怎麼一回事?」她坐在我們對面,小心地問。

「一場誤會,去警局說清楚就沒事了。我只是想先找大衛談談。」

「那就好。」海拉點點頭,有些擔憂地問,「跟大衛……有關係嗎?」

雷切爾接過她手中的咖啡,問道:「海拉,你最近過得怎麼樣?和大衛之間還好嗎?」

海拉笑了,環視著這間瞰海的環形客廳:「剛開始是有點尷尬,這兩天就好多了。大衛說要在城裡買幢房子,和我一起搬過去。這孩子,這麼多年來就只敢住旅館,真可憐,真高興我還有機會可以補償他。」

我和雷切爾同時低下頭喝咖啡,被苦到了。

「哦,忘了拿方糖。」海拉跑進廚房。

「嘀——」我從褲袋裡拿出手機,是一個通知推送提示。那個史丹利又發來一張照片,仍然是舊合影。我的視線忽然變虛了,差點拿住手機,努力集中精神,才看清照片上那三個人的面孔,一瞬間心跳幾乎停止。

強烈的頭暈目眩。雷切爾手裡的杯子掉在地毯上,我最後看見的是海拉晃動的身軀和她手中的繩索。

徹骨的寒冷讓我恢復了意識,我掙扎著想站起來,但是辦不到。雙臂在後面牢牢綁住,雷切爾被綁在另一根木樁上。天空漆黑如墨,大海咆哮著掀起巨浪,浪花把我們全身上下都澆濕了,這裡是一座藏在山谷背後的小碼頭。頭頂的山崖上,那座透出橘黃色亮光的玻璃房彷彿飄在半空中。

海拉打著一把黑傘,面帶微笑,在我看來接近猙獰。

「這是錄音筆吧。」她端詳著手裡的東西。雷切爾咬著下唇,看著海拉的動作。

「女士,抱歉搜了你的身。」她將錄音筆扔進了大海,「不過沒有人可以傷害我的大衛。」

「你擔心的是大衛還是你自己?」我直視著她。

海拉冷冷地看著我。

「海拉,你就是那第三個人。你才是殺害大衛養父母的真兇。」

史丹利發來的第二張照片仍然是合影,不同的是,在吉姆·格拉什身邊多了一個穿波點裙的女人,長的還算漂亮,膚色微黑,流海遮住額角,很親熱地拐著吉姆的肩膀。

「你那時還很年輕,但仍然看得出是你。你很害怕讓人知道你和格拉什之間的關係吧,一旦曝光,人們就很容易將你和李氏夫婦的血案聯繫在一起。」

她皺眉看著我的手機,然後抬手,將它也拋進了海里:「現在還有證據嗎?」

我暗暗搖頭,這位女士還真是不了解互聯網。

「我做這一切都是為了大衛。」海拉說。

「為了大衛?」

「李家那兩個狗娘養的根本不是什麼好貨,他們在外做慈善博取名聲,暗地裡卻一直虐待大衛,不讓他上學,把他像狗一樣整天關在屋裡。大衛寫信給我,我才知道這件事。」

「你從來沒有放棄過兒子,是嗎?」我問。

「當然。我拋下他是希望他能過更好的日子,不管他在哪裡,我是他媽媽,這一點不會改變。我一直教大衛明白這一點。」

一個大浪打過來,海拉踩上濕滑的岩石,差點摔了一跤,她站穩後,接著說:「接到大衛的信,我就找了當時的男朋友吉姆,打算過去給他們一點教訓。」

「你為什麼不直接去找他們?為什麼要利用我爸爸!」雷切爾突然喊道。

海拉側頭看著她,說:「原來你就是鮑伯的女兒。你爸爸是個好心人,我告訴他我是他主人家孩子的生母,我害怕貿然找上門去會被那對有錢的夫婦拒之門外甚至趕走,這樣我會心碎,我求他帶我去看一眼孩子,悄悄的,就看一眼。裝可憐我最在行。鮑伯也清楚那兩個傢伙的為人,他知道他們會幹出這種事來。他只是考慮了一番,就答應了我的請求。我原以為要和他睡一覺才能達到目的呢。」

「魔鬼……」雷切爾咬牙切齒地說。

「媽媽,船準備好了。」大衛從木棧道下走上來。他穿著白色連帽衫,濕濕的髮絲貼著額頭,溫馴的像一隻羔羊。

「你們要坐船逃走?」我傻傻地問。

海拉爆發出一陣輕蔑的大笑:「大衛啊,你的朋友還真是傻的可愛。」

「我爸爸被你們滅口,你的情人扛下了所有事,沒人知道真正的主謀是你。」雷切爾說。「大衛費這麼多心思做這期真人秀,他的真正目的就是接你回家吧。大衛太有名,你們母子為避人耳目,假裝不和裝了二十年,需要一個契機在公眾眼皮底下重歸於好。」

她輕輕一笑,「海拉,你太愛出風頭,卻沒算到雷尼·帕克也作為演員加入了這場真人秀。從前他知道你是吉姆格·拉什的女友,現在又知道了你是大衛的媽媽,難保不聯想到二十年前的兇案。所以你必須殺了他。誰動的手?你還是大衛?」

「我乾的。」海拉說,「我裝扮成了男人的模樣,進門就給了他一槍,雷到死都沒認出我來。」

我激靈了一下:「你殺死雷後在街上撞到了明子,肯定露出了破綻,你怕明子認得你,所以給她下毒。其實她那天忙著撿魚,根本沒有注意到你!」

「我只想確保萬無一失。可是大衛不想事態擴大,瞞著我把葯換成了輕劑量,才讓那個女孩死裡逃生。她那天的昏迷倒不是演戲騙你。」

「那伊莎貝拉……」雷切爾問。

「也是我殺的,她猜到了實情,想要脅大衛,我可不能讓她得逞。」

雷切爾倒吸一口涼氣,望著大衛說:「你媽是個瘋婆子。」

大衛輕聲嘆息:「可是我只有一個母親。」

雨點打下來了。我抬起頭,問道:「那晚開門的,是你吧,大衛。」

「什麼?」

「你知道我說的是什麼。二十年前那個夜裡,去給你媽媽開門,放他們進來的,是你吧。」

帽檐蓋住了大衛的額頭,黑影遮住了他的眼睛,只露出弧形優美的下巴。他沒有說話。

「別和他們廢話了兒子。現在就動手宰了他們,我們一起把屍體抬到船上去。」海拉把一柄刀遞給大衛,自己走上棧台戴手套。

大衛緩緩向她走過去,凝立片刻,慢慢伸出一隻手,輕輕推向海拉的後背。海拉剛喊出聲來,整個人就像個大口袋一樣掉進了漆黑的漩渦,那驚怒的吼聲隨即被淹沒了。

「媽媽,我是你的兒子,怎麼能不像你?」他喃喃說著,唇角勾起傷感的笑容。

他拿著刀回身向我們走過來,彎腰割斷了我們的繩子。

「那天我一直求她帶我走,可她把我留在了那個地方,留在了那個噩夢裡……」大衛眯著眼眺望遙遠的海面。一絲絲電光在烏雲里穿行,大海像怪獸一樣咆哮翻滾。水沫撲濺在他臉上。

「大衛…」

他一個人走上棧道,我跟著他走了幾步,看著他費了好大力才跨進那艘瘋狂搖晃的小帆船,放掉了纜繩。

「大衛!」

他回頭微笑地看著我:「金路,我對你說過,我一直想毀掉我的生活。這是真的,從以前到現在,沒有改變。」

小船駛向大海,亮徹的閃電撕開厚厚的黑雲,巨大的雷聲在耳邊轟暴,暴風雨來了。

9

我從警察局走出來,陽光耀眼,抬頭看到湛藍的天空,頭一次覺得沒那麼難受。

「金路!」

「金桑!」

兩個女人同時叫住了我。

路的左邊,站著雷切爾,路的右邊,是明子。

我站在路中央,一時不知往哪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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