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百川：送書｜短篇小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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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說天地：
插圖來源：東方IC
1
鸚鵡哥酷愛文學，他給人的印象不是在吃飯，就是在看書。
白天，他奔波滾打於現實，只有晚上半夜後他才能信馬由韁地寫作。
他越寫越窮，最終寫掉了妻子，扔下剛滿三歲的娃娃與一個五十開懷的有錢大男人重溫長征路去了，據說大男人光年齡這一指標就大她整整二十歲，此人什麼都大似的，大房子大車到大手大腳，甚至連語言都大到不慚。
鸚鵡哥對妻子的出走採取了無限原諒模式：只要她回來就無錯。鸚鵡哥暗想，罪魁禍首不是他，而是該死的文學。這樣想來，內心好受些。婚姻讓他克己復禮。
他把孩子送到山區老家，讓自己的父母在照顧牛羊之時順便照管一二。他跟出租屋陽台一株盆栽的花打過賭：文章總會讓他脫離苦海。有了這樣的信念，於是靠在小城打工的他更加拚命地利用深夜寫作。
省吃儉用、靠賣苦力在小城打雜的鸚鵡哥連學舌的機會都沒有，很少有楷體字般的人與他搭話，在他眼中，小城的人都跟他是平行線，互不打擾，沒有交集。儘管如此，但他依然覺得快樂。原因之一便是心中裝有作家夢。
有人見過他賣過水果、修過熱水器，還有人見過他做過理髮、當過背二哥。甚至有人說他在某小區當了一月動手動腳者，落實了一套保安服。總之，他的存在氣息度不濃，能偶爾關注他的人被他權當朋友般銘記於心，說等自己哪天寫作被全社會認可了，一定率先請這些人玩個天旋地轉，在情感玩個天長地久。
接下來，他要做的是出書。
2
積攢完六千塊活錢的鸚鵡哥，有些飄飄然。
這些錢似乎全都長了翅膀，能飛也能滑，六千張翅膀一起作用於一本書，其能量相當於萬馬千軍的齊步走造成一座橋的共振，危力不亞於烈性炸藥。其實，這些活錢是任由他最先從汽車輪胎然後聯想到鳥類軟翅、最後還上升到飛機鋼性翅膀的。
出版社非常好聯繫，手機QQ里總有這樣的出版消息。經過篩選，他敲定一家，價位可按三十二個頁碼等於一個印張的標準換算。
鸚鵡哥本想出一本厚書，厚到無可厚非那種地步，現實是厚了此卻薄了彼，壓在枕頭下的活錢有限，連扇狀這樣的形都勝任不了，何況心中的夢想更為複雜呢。他只能選擇四個印張，即一百二十個頁碼這樣的薄書。但他不甘，不僅僅因為太薄在送人時拿不出手，更因自己寫作的內容涉及面廣，連醫藥和蘿蔔、軍隊和狗不理包子都多有觸及，壓縮或篩選會影響整書內容的豐富度與完整性。想來想去，他準備再增加兩個印張。
錢，成為不得不討論的事情。好在，高考臨近，鄉下一所高中要請他去干一件事。幹得好，不到半月便可輕鬆撿到兩千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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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毒蛙、葯鳥、揪蟬。
鄉高中，由於學校周圍被農田包圍，每逢高考之際，秧田裡的青蛙叫得比誰都歡，那種詩意的「稻花香里說豐年，聽取蛙聲一片」的意境，只能在遠離際遇後閉上眼睛回憶時才會產生美感。近段時間，學校被蛙聲通宵達旦地打擊，害得高考在即的學生夜不能寐，輾轉反側者大有人在。最害怕末位淘汰制的校長，更是對蛙聲恨入骨髓，還叫語文老師交高三那幾篇將蛙聲視作戰鼓擂的作文捥了零分，勒令其將此聲換作天下憂。
蛙，再怎麼跳都在地上，好對付。而鳥是仗著翅膀在天上亂飛的，要對付它們的叫聲就得採取不正當手段——誘捕。學校分管教學的主任非常反對殺鳥，認為這是對《詩經》的褻瀆，「關關雎鳩，在河之洲」的意境不能被我們自己的慾望而抹殺。校長給了他白眼，考慮到副校長有空缺，主任也再沒有反對聲。
蟬，被學校經常使用，但這是每年的宣傳用語「蟬聯第一」中的一個字，對於第一總有理由的，譬如：高個子男生蟬聯我縣文科第一，英語聽力蟬聯我縣靠邊山區第一。要弄出個第一來，只有人想不到，沒有辦不到。除蟬聯一說外，鮮有提及。這任校長想拿蟬聲開刀，最習慣不了蟬聲像一場帶著鋸齒的哭泣。必須清除。
鸚鵡哥滅聲的思想極為複雜，認為這是大逆不道，它們的地盤它們做主，關校長球事，等哪天青蛙、小鳥、蟬們變成人，學校就明白心聲為何物了。
校長見鸚鵡哥不答應，便掐掉手中的煙頭，做了個請走的手勢。這個時候，急匆匆的主任跑了過來，補了一支煙給校長說，完美解決聒噪的辦法已經有了。校長聽得一頭霧水。
「用這位作家的文字就行，」主任補上打火機忸怩的火苗說，「鸚鵡作家的雜文堪比魯迅那樣操得雜，校長何不讓他也為你操一次雜，弄篇雜訊嚴重擾亂社會治安的檄文呢，假如學校高考失利了，此檄文就用得上了。」
校長聽得樂不可支，用寬大的手掌拍了拍鸚鵡哥瘦弱的肩說：「這個應該可以。」
鸚鵡哥答應了，他很開心，認為寫作還是非常有現實積極意義，能救生靈於水火，免得塗炭，要是能救婚姻就好了，放在鄉下的娃娃也不至於成天學鴨子嘎嘎地叫。
4
靠數錢維持的快樂支撐到高考前。但，這只是幻象。
鸚鵡哥沒能得到兩千元，校長落話，文字的東西只值二百五，說好的兩千是殺生。
鸚鵡哥沒有辯解，他乾脆說，那就兩百吧，二百五不適合他的文章。校長淺笑了一筆，回到辦公室的他建議幾位穿著青一色旗袍的女職工要將旗袍口子開得更誇張一些。校長唯心的想法是旗開得勝。
填了一肚子氣的鸚鵡哥再次溜回小城。這個晚上，他沒有寫作，而是躺在出租房的篾椅上，痛痛快快地落了一次淚。他感覺自己因寫作而被社會擋在了外邊，成為了門外漢，兩千塊錢對於明星們來說，連打個噴嚏的花銷都不止，而自己呢，卻為它吃盡不少的苦頭和委屈。
書，不得不出，自己都寫了二三十年了，連本像樣的書都沒出版過，於情於理都說不過去呀。到哪裡去撿這活活的兩千塊呢。
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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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
學哭。
爹呀，你死得好慘。娘呀，你走了當兒的我該怎麼辦。
就這樣哭，有好心人提醒鸚鵡哥，這是個熱門專業，不要文憑、也不要關係，只要你不是個啞巴就一定吃不了啞巴虧。
說起哭，在偏遠的山區非常盛行。哪家的老人死了就得哭喪，冒充並替代那家的孩子長跪在地上或者靈柩墳頭開始沒完沒了地哭，專業性不強，以招惹聽眾的眼淚為佳。
試想，一個文縐縐的文化人，要戰勝自尊心，去假裝人家的孩子哭爹喊娘，必要時還首先把自己的眼淚擠出來，這些都是對鸚鵡哥嚴重的挑戰。但，為了出書，為了那最後兩個印張，他不得不低下高貴的頭顱，踏上了痛哭之旅。
第一筆生意來了。
小城一家有錢人的爹因兒媳婦不給錢治病而被拖死了，喪事卻辦得無比風光。老人的兩個兒子都因生意忙而沒能從外地趕回來，只好特意把小城第一哭鸚鵡哥請過去細數老人生前之辛苦而放聲痛苦。大兒子有令，要哭得九曲迴腸、飛流直下，要哭得天昏地暗、草木皆兵。只要哭好了，錢，就不是個東西了。
當鸚鵡哥在譴責聲中得知這兩個像模像樣的兒子不孝時，便毅然拒絕。只是後悔自己太敬業而哭早了，第一個晚上算是白哭著喊爹了，是第二天才了解到那兩個兒子糟糕的品德。
由於沒有拉通哭，且只有前期哭的紀錄，電話那頭的兒子砸話說，一個子也休想拿，按理應該賠償經濟損失，因為這讓後來哭的人在心聲上不一致，有失嚴肅性。
6
鸚鵡哥，鸚鵡哥，還是去賣苦力或打雜吧，你必須定位自己是底層人，雖然你是精神的貴族。
將鸚鵡哥腳步減下來的是他的這段自言自語。
鸚鵡哥將複雜的眼淚從人家爹娘那裡落了回來，落回到自己的實處。通過幾個月的打拚，他掙到了活錢近五千元。他把這些浸漬著汗水與辛酸的錢鋪展在床上，做了個筆斷意連的人形，自己則睡在人形中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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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
書，最終出版了，六個印張，幾乎花光了一萬一。
現在，到了落花時節總逢君的送書之際。
送書，沒想到居然是個苦惱活。送些給老家人吧，大字不識的大叔大媽、張哥李嫂，他們說不定正缺糞坑欄的紙呢；送給有小學文化以上一點的吧，可書中的歷史典故甚多，自己因篇幅原因也沒有太多的註解；送給文學圈子，好主意，可人家也在舞文弄墨，都認為自己的才是大家的，民族的都是自己的。
思前想後，鸚鵡哥還是想見人就送，條件必須是人，他所看好的人。
他的第一本書的第一個讀者是他快四歲的孩子了。理由：是人，並且是龍的傳人。
第二本書呢？送給自己吧。理由：還真的是人，否則那些蛙、鳥、蟬什麼的都早死翹翹了。
三本呢？送給自己的老婆吧。理由：不要理由。
四呢？送、送、送，送空氣。理由：哪個龜兒子敢說空氣不如人，我立方跟他急。
五？送終。理由：我還得替鸚鵡哥往下說一點。
8
鸚鵡哥還真的送出去一本。姑且真的為五，畢竟後來這本書人家沒要，送都送不出去，故而叫送終，送到到此為止。
得到他這本寶貝一樣書的人叫黃土，是個總把泥土嚼在嘴中的詩人。在本市算個響噹噹的人物，羨慕者頗多，首當牛耳者多為文學迷津女性。
鸚鵡哥好不容易搭上環衛順風車到市裡親自拜望黃土，相見甚歡。是夜，一番高談闊論，黃土詩人要與他同醉，來了個舉杯邀明月、對影成三人的簡短儀式後，便建議鸚鵡哥請一幫市裡的文化人包個歌舞廳，理解一下生活的深入淺出，和如何將美女置之肚（度）外。把嘴裂開得像嶄新時空的黃土叫鸚鵡哥放心，市作協的文學評論會隆重推薦他的大作。
這可真要了鸚鵡哥的命，他捏了捏褲兜，沒有異軍突起的現象，明白了囊中羞澀。於是，他弱弱地說，改日與其他文化人相聚，今晚就只他們兩人。鸚鵡哥還強調是相看兩不厭的兩個真人。
黃土詩人嗤之以鼻，揮袖而去。只殘存下鸚鵡哥和幾本好端端的沒能送出去的書。
鸚鵡哥感到很空落，自己就像一顆通假字，多音、多義，還多情。
回到黃土屁股坐過的地方一看，有夜風正在胡亂地翻被坐爛的書，細瞧，一本正經的書竟然是自己的。
鸚鵡哥很受傷，曾經一直夢想與這位文學詩人坐而論道的情景一下子變成坐以待斃，氣不打、一處來。
我，不、老子大爺祖宗，要把文章發表到天上去。鸚鵡哥的聲音刺耳又尖銳，驚擾了那些被冠以好名處女座的星星……
插圖攝影：孫百川
作家簡介：
作家孫百川近照
孫百川，四川平昌人，平昌中學高級教師，中國作家協會會員。著有詩集《過早的雨季》、《疼痛的韻母與你拼成歌聲》，長篇小說《飛來艷福》、《晚風》、《文人阿強》，散文、散文詩集《黑板上只剩下我和你》。散文《二姐》獲《國防時報》鄉音副刊優稿大賽一等獎。
本文審稿：張學文
插圖攝影：東方I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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