甄嬛的永生 #X61
甄嬛的永生 #X61
前段時間，很多人在討論「自媒體洗稿」。這個話題我也想了一段時間。
這幾天剛好幾部宮斗劇熱播，互相洗來洗去，就又想起這件事來。
洗稿這件事情，向來是被原創圈子深惡痛絕的。
我辛辛苦苦對電腦枯坐，坐到頸椎腰椎眼珠突出，結果閱讀轉發量絲毫不突出。
我冥思苦想，半夜睡不著覺找選題，吃飯的時候都在支框架，心血瀝瀝蒼天可鑒。
而你看了我的文章，大筆一揮，就洗個10萬+出來。
所有人都讚歎你的才華，願意為你付費，我卻無人問津，冷熱天差地別。
你的才華，榮耀，財富，明明本應是屬於我的。
最可氣的是，你洗還洗得登堂入室，被改編成影視作品，賺得盆滿缽滿。
而我原創者，依然維權困難。
微信的投訴，就要走幾個來回，洗稿的擦邊球，在法律上也需要細細界定。某大v被六神磊磊罵洗稿，一晚上就能拿出「抄襲不成立」的法律意見書。
這個事情，看去似乎非常糟心，洗稿者成了業界毒瘤，破壞行業生態。
但是如果實際投入到寫作當中，你會發現，真正的問題，也許並非如此。
沒有一片雪花是無辜的，這句話可以有很多含義。
比如，
認為自己對的人往往都不是真的對，只不過他看不到自己錯在哪裡罷了。
一）抱殘守缺
第一個問題是，洗稿者借用了原創者的內容，卻比後者獲利更多。
於是原創人士大呼「不公平」。
但是，從沒有人提起過，原創文與洗稿文的發布，是有一個前後時間軸順序的。
洗稿者不可能洗一篇沒有發布的文章
，那個叫盜用。
所以一定是原創先發布，洗稿緊隨其後，而這中間，會存在一個
時間差
。
時間差可能長也可能短，取決於洗稿者的狀態是否神勇。但是，先發出來的文章，一定會比洗稿文更早地被讀者看見和轉發。
所以這個時間差，就是原創文章的
「至尊獨享VIP傳播時間段」
。
在這個時間段里，理論上，所有人只能轉發你的原創文章。
更不要提，你對事件的構思理解、遣詞造句，很可能比洗稿者更久，一個熱點事件，牽動的是多年的思緒。
然鵝事實是什麼？
原創文搶佔先機，依舊被洗稿文奪去了陣地。
你比人家構思得久，比人家先發，數據卻不如人家。
那麼結論很簡單：
原創文沒有滿足讀者的需求，以至於他們寧願去閱讀和轉發洗稿文。
很多人所沒有意識到的是，
文字也是一種產品
，有它最終面向的客戶。
這與文學創作不同，後者更像是照鏡子式的自娛自樂。
所以評價一位作家好壞時，可能要看他寫作旨趣與文風，精確到字斟句酌，還要適當照顧多元化。
但判斷優秀寫手就簡單得多，只需看他能否「隨你做甚麼東西，要詩就詩，要賦就賦，都是一鞭一條痕，一摑一掌血」。
正著寫，反著寫，嚴肅掛，輕鬆掛，文藝掛，都要
信手拈來，無條件滿足客戶爸爸的需求，這才是一流敬業寫手
。
否則，就是嘲笑客戶「五彩斑斕的黑」的愚蠢設計師，應當被立刻趕出市場。
在這一點上，如
《從「無冕之王」到「公號之王」 》#X55
所說，記者們非常精於此道。他們人品低劣，卻是稱職的寫作者。
同樣雷某案，大報紙正著寫「雷某案應相信司法公正」，南方系反著寫「雷某案呼喚公眾監督」，
不論什麼題材，大家都能站在各自的邏輯里，將事件解讀為自己需要的結果。
反正雷某已經躺在冰櫃里了，文章還不是隨便你作。你作不出文章，可怪不到雷某頭上。
所以，一旦掌握了「寫作的邏輯」和「造句的技巧」，讀者需要的內容，其實是可以量產的。
甚至理論上，一位合格的寫手，可以同時為南方系和大報紙供稿。你只要能在兩種邏輯之間順暢切換而不精分就OK了。
所以，如果一個人選擇以文字為業，那麼最重要的，不是原創與否，不是你的才氣是否漫溢，也不是你是否披肝瀝膽，十年增刪而成一卷。
而是你能否在規定的時間內，完成規定動作，拿出讀者老爺最需要的東西，讓人家願意為你的文字付錢。
金錢是最高的讚美。
如果你拿出的東西讀者老爺不喜歡，那麼別說原創，哪怕「十年得一句」，也不過是自我滿足罷了。
所以從這個角度上講，所有洗稿者比原創者更聰明。
因為他們沒有抱殘守缺，死在自戀和對原創的執念當中。
他們更懂得尊重讀者，知道自己寫作的目的。並且對文字的駕馭更為嫻熟，曉得怎樣調動筆下的字句，可以精準地擊中讀者屏幕上的轉發按鍵。
原創打不過抄襲，不是因為抄襲的無恥，而是因為
原創的無能
。
二）滾石精選
原創之於洗稿，還有另外一個致命的bug。
我
辛辛苦苦
對電腦，坐到頸椎腰椎眼珠突出，結果閱讀量不突出。
我冥思苦想，半夜睡不著覺，吃飯的時候都在找選題，心血瀝瀝蒼天可鑒。
「辛辛苦苦」四字，說明的是：
原創的可持續，是極其困難的
。
學生時代，大多數同窗最痛苦的事情，是寫作文。
咬著筆桿，愁眉苦臉，腦袋空空，不知道該寫什麼，只好對著稿紙抓頭。
專業寫手的情況略好一些，但
一樣會遇到這個問題
。
雖然之前的積澱，可能比普通人略多一些，遇到事情，能跳出來講上幾句。但是天長日久，能說的話就那麼多，所以慢慢地，大腦里的存貨就會被搬空。
但交稿的任務量和deadline是固定的，所以每一秒時間流逝，簡直有如喪鐘鳴響。
更別提，當領域切換到寫小說，難度比非虛構寫作，還要+++++
因為小說需要腦海之中，重新「構建」出一個纖毫畢現的世界。
認真的古代小說作者，連器物服飾，行為舉止，都要一一考據，不然根本沒法描寫。
以至於前些年，網文作者的評論區下，經常被討厭的「歷史黨」攻佔。
「主角亂吟詩。辛棄疾是南宋人物，唐朝公子怎麼會知道稼軒詞。」
「你主角是丫鬟，不可以戴金腳四珠環子，只可以戴鴉青墜子。雖然鴉青寶石貴重，但是環子是只有主母才能用的。」
寫作者被迫埋頭於卷帙浩繁之中，最後可能是小說沒寫幾個字，論文倒列出好幾篇來。
（《丫鬟與主母的邊界——論明清之際金腳四珠環子之應用》）
所以近年來，網文作者紛紛開始寫架空。
麻煩死了，我虛擬一個朝代，讓你知道是古代就行了。
這樣從秦漢到明清，禮制服飾吃穿用度，琴棋書畫詩酒花茶，我樂意用什麼就用什麼。
求求您們別盯著細枝末節掉書袋，耽誤我推進情節了！！！
所以原創的成本，非常之高。場景的設置，人物的描摹，沒有哪一筆不要耗盡心血的。
但洗稿就非常簡單，讀到現成的，拿來用就好了。
凝聚心血的一段話，剪刀漿糊過來，不過幾秒鐘的事情。
但是，但是。
這裡的關鍵問題，並不是洗稿者道德敗壞，原創者苦苦掙扎。
如上所述，如果原創戰不過洗稿，本質上就說明原創者更無能。
那麼反過來說，優秀的原創者，理論上應該是可以寫得比洗稿者更到位、更受歡迎的。
然而，脫出微信公眾號，來到「大部頭」領域之後，情形變得截然不同。
你會發現，
原創的難度，成指數倍地增加。
而「洗稿」的
效率
，一定是會高過原創的。
我寫一節用三天，最多寫出三十萬字，二十個情節，還需要先做一年知識儲備。
洗稿者拼得巧妙，拼三節用一天，寫三百萬字，二百個情節。效率是絕對的碾壓。
而且這三百萬字，二百個情節，
全部摘自其他成功小說中，最精華，最優美，最動人的段落
。
相當於做了一張「滾石唱片20年精選」，把你20年里所有最愛聽的歌，濃縮在一張碟片上。
你是消費者，你只有一張鈔票。你貢獻給情懷，還是取悅自己。
你是投資人，只有一次購買劇本的機會。你選擇利潤最大化，還是保護原創。
大部頭領域裡，洗稿者最大的優勢，不是創作能力。
而是她幫讀者，完成了
「信息篩選與甄別」
的工作，極大地提高了閱讀效率與閱讀體驗，做出了更好的文字產品。
而且這一優勢，幾乎是堅不可摧的，因為一位作者，不可能做到比幾百人更優秀。
就是堆數量壓，也把你壓死了。
三）九陰九陽
洗稿真的不可破嗎？
雖然水庫諸君對娛樂活動通常不屑一顧，還是得拿國產劇舉例子。
今年暑期檔最有意思的事情，是《延禧攻略》與《如懿傳》，兩部清宮劇撞上。
如果再算上《還珠格格》與《甄嬛傳》，人物關係可以玩連連看了。
但是有意思的是，人們可以非常輕易地，將幾部作品分辨開來。
你說「令妃」，「太后」，「乾隆」，四部作品裡都有。無法區分。
但換成「魏瓔珞」「小燕子」「如懿」「甄嬛」，立刻知道說的是哪部作品。
「魏瓔珞」「魏嬿婉」也是同一個人，但是在《延禧攻略》和《如懿傳》里，名字不一樣，所以還是可以很快區分開。
再推而廣之，「掣花簽」「殺子嫁禍」「假懷孕」「尼姑復寵」這些橋段，每個宮斗劇可能都用過，人們可以隨意指出洗稿問題。
但是所有情節穿起來，
「甄嬛」這個人物，永遠是歸屬流瀲紫所有的。
你不換人，就算原創一千個情節，寫出來的一定叫「甄嬛同人小說」。
情節易逝，而人物永存。
內容易逝，而IP永存。
原創真正的對手，不是洗稿。
而是「你的東西，是
可以被洗稿的
」
所以，重要的是，區分出可以被洗的，和不可以被洗的部分，鞏固後者。
後者叫做專屬於你的「IP」，是一部作品的核心價值。
《悟空傳》可以火爆，但所有人都會知道，「紫霞與悟空的愛情」，首創於大話西遊。
則悟空傳每一次再版，都是給大話西遊做宣傳。
上個世紀八九十年代，金庸古龍作品，大批地湧入內地，如日中天。
於是大量偽托
「金庸新」「古龍巨」「全庸」「金康」
的續本小說，《九陰九陽》之類，俯拾即是。
（所以嘲笑並夕夕上賣周傳牌洗衣粉，和「索尼新款」電視機的，說是五環內無知小白領並不為過。
因為這個做法，幾十年里根本不新鮮，純粹是你自己少見多怪，沒喝過「雷碧」而已）
但是，但是。
不管出現幾百個「金庸新」「古龍巨」，二位大佬的江湖地位，都永遠不會受到分毫的傷害。
因為提到「九陰九陽」，人們想到的永遠是「郭靖黃蓉張無忌」。
不管金庸新先生，把張無忌寫死寫活死而復活。
射鵰攬月、華山論劍、四美同舟、玉女心經的故事，只屬於金庸本人。
「金庸新」寫一萬本，都是在替金庸先生做嫁衣裳而已。
同人本越多，反而金庸本人的影響力，是最受益的。
雖然有「魚目混珠」，劣質作品摻沙子進來。但是郭靖黃蓉張無忌的生命力，在金庸封筆之後，依舊得以藉此延續。
所以一千個作者聚在一起告流瀲紫，贏了輸了都是沒有用的。
因為「甄嬛」「如懿」的IP，已經同陸小鳳、李莫愁一樣，變成了有生命的活物。
「手撕洗稿者」時，所有原創者的重點都錯了。
揪著雞毛蒜皮抄襲字句，標榜歸屬是你，證明那點微薄可憐才華，有什麼意義。
真正兇猛的做法，是放開讓人家去抄。可是人家發現，每一次洗稿，都是給你做一次宣傳。
你的IP生生不息，像病毒一般蔓延傳播開來，而正是洗稿，讓它獲得了人類所渴望的永生。
（我是軍師，大祭酒，2018年8月24日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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