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VA》片頭曲作詞家談作詞心得：本無「好詞」、唯有好歌
摘要
「最後的職業作詞家」及川眠子老師分享作詞的基本技法及心得。
日前，著名詞作家及川眠子老師，寫作出版了《ネコの手も貸したい 及川眠子流作詞術》（Rittor Music出版）一書，在書中，老師向讀者分享了自己從業多年的體悟心得。一時間，引發了各界關於「如此慷慨地將『作詞的神技秘笈』公之於眾是否妥當!?」的熱議。雖然書中介紹的是有關日語歌詞寫作的守則，但其中涉及的準則、理念，對從事創作性事業的人們來說，仍舊具有普適的啟發、借鑒價值。
及川眠子老師擔綱歌詞創作的歌曲數量多達1000首以上，其中有「日本唱片大賞」（第31屆）的獲獎作品、偶像女子組合「Wink」的《寂寞的熱帶魚》；動畫片《新世紀福音戰士》的主題歌《殘酷天使的行動綱領》；已故著名歌手兼主持人家鋪隆仁（やしきたかじん）的《東京》等。
及川老師寫作歌詞，似乎完全無需顧及音樂門類、流派的差別，「守備範圍」之廣，可以從「ポンキッキ」（2006年度富士台系的兒童向節目）里的體操兒歌，一下跨越到大地真央演唱的音樂劇歌曲。為各類風格迥異的歌曲配寫歌詞，對及川老師而言，似乎如探囊取物般信手拈來。更加難能可貴的是，老師連年保持著高質多產、精品迭出的持久「澎湃動力」。其隨心所欲駕馭歌詞創作的深厚功底令人拍案叫絕。因而，老師被日本媒體譽為「最後的職業作詞家」，實屬當之無愧。
據悉，在這本及川老師為了有志成為作詞家而努力奮鬥著的年輕一代，將自身三十餘年經驗的點滴累積、苦心總結而成的涵蓋基礎、高級技法的「作詞寶典」里，彙集著各式各樣生花妙筆的「神之佳句」，可謂乾貨滿滿。不僅如此，老師還將其醞釀這些錦囊妙句時運用的獨門心法悉數傾囊相授！
在接受「ddnavi」的採訪時，及川老師圍繞「作詞家的職業覺悟」「歌詞創作的基本原則」等提問，結合親身體會做出了闡釋，並對某些實操技法做了書本之外的補充說明。
首先，對於外界加給自己的「最後的職業作詞家」的稱呼，及川老師的看法是，放眼當今日本，的確越來越難湧現出能夠自由遊走於多種曲風，無差別通吃型的作詞人才了。而像自己這樣，除去極度傳統的演歌以外，基本都在接單的作詞家真的是鳳毛麟角。在她看來，只有在任何情境下都能來者不拒，無論何種任務都能以80分以上的完成品質做到使命必達的，才配稱作職業作詞家。而「寫詞職人」，一直是老師對自身的職業定位。
那麼，具備何種素質的人適合這一行當呢？以烏冬麵店為例，就是指那些能夠根據當天氣溫的寒暖，為來店客人提升湯頭溫度，隨機應變滿足客人需求的廚師。只有能應付自如，將來才不會因為寫不出好詞而抓破頭皮，工作起來相對輕鬆。
接下來講講作詞最最基本的方法。及川老師指出，在為歌曲配詞時，切忌以作詞者自身意志為先。不能單單注重文字表面的光鮮流暢而將旋律撇在一邊。事實上，老師用的是老老實實地邊聽音樂、邊數節拍記下來的「笨辦法」。比方，要為6?4?5節拍數的一段曲子配詞，就在樂譜上寫下6?4?5。說起來相當無趣，總之就是看著譜子唱，這裡6個音、然後4個音……按部就班一個音節一個音節地往下填詞。好在，眼下的曲譜可以利用合成器彈奏出來，不必像從前那樣啦啦啦地唱。不過，光做到這一步，寫出來的詞還是沒法唱的，還必須考慮，當語句化為歌聲之時，該怎樣恰如其分地向聽眾傳情達意。
此外，還需兼顧每位歌手各自不同的習慣偏好。例如，書中並未加以記述的，韓國歌手多半發不好「ざじずぜぞ」（za、ji、zu、ze、zo）和「つ」（tsu）這些音。因而，在為他們度身填詞時，就要盡量避免使用包含「ざじずぜぞ」這些音的字眼。因為，若是用含有「つ」的詞語時，「憂傷」就會被唱成「せちゅない」（有窗），而「梅賽德斯-賓士」也會變成「メルセデス?ベンチュ」（梅賽德斯-奔球）。但是，「せつない」（憂傷） 這個詞又不是隨便找個什麼詞語就能輕易取而代之的，所以，每次都得因人而異地靈活應對。
由此，及川老師得出的結論是，世上本無「好詞」，唯有好歌。（いい詞なんてないから。いい歌があるだけだから），這是每一位專業詞人都應有的徹悟。然而，大多數從業者總是以寫出一鳴驚人的歌詞為目標，想讓別人認可自己詞藻絢的爛、文採的飄逸。只可惜，他們忽略了，再華美的歌詞，一旦拖了歌曲的後腿，實質上就是捨本逐末。
書中一再重申「本無好詞，唯有好歌」，那此話怎講呢？及川老師給出的解釋是，歌曲中的「詞」，是無法獨立存活的，因為，歌曲本身才是真正的本體。這也就是為何，寫出滿分的詞作相對容易，但要寫成滿分的歌曲就十分困難。實際上，及川老師寫的歌詞，就常被人說成「用詞粗糙、不夠講究」。好比，Wink的那首《寂寞的熱帶魚》，光看字面，簡直不知所云。遭遇類似情形，老師的建議是，不管三七二十一，請先試著唱一唱再說。要知道，那些看似無懈可擊的詞句，真要唱起來，就完全不是那麼回事了。
問題來了，歌詞不就是為了表達歌者的所思所想嘛，可當想要傳達的思緒、與作詞的「職業操守」發生衝突時，又該如何是好？應該說，類似的矛盾糾結對及川老師而言，本就不構成問題，理由是，老師對音樂是出於真愛。倘若真有心寫詩作賦，及川眠子大可直接跑去當詩人，只不過，她一心記掛著音樂，無論如何都想讓自己筆下的詞化作音樂（的一部分）讓大家欣賞。所以，只要有人嫌歌詞唱起來拗口、或詞曲搭配得彆扭之類，到老師這邊，向來都是有意見就改，從不跟人討價還價。
寫詞是項技術活，而任何一項技藝要想混飯吃，都離不開「熟能生巧」的鍛煉，及川老師同樣是苦練成材的典型。從下定決心要成為一名作詞家到正式出道，整整花費了10年時光，期間，及川一共寫了2000多首歌詞。據說上述練習作品均遭老師「毀屍滅跡」，因為自認不成熟的作品，及川是羞於示人的。即便在今天，老師也養成銷毀草稿的習慣，她不想讓人見到中途的半成品。
立下人生志願之時，及川眠子還在念初中，最初，她因為愛好西洋音樂，所以想為那些歌曲翻譯歌詞。像The Band（樂隊合唱團）、Carole King、Little Feat、Bob Dylan的歌，都成了及川老師早年練筆的對象。通常，歐美歌的歌詞所包含的信息量巨大，因而，對於斟酌用詞是極佳的訓練。
按照及川的分析，歌詞與小說是一對「南轅北轍」的反方向矢量，而歌詞與詩歌之間則有著「殊途同歸」的羈絆。因此，每當有人問她要不要嘗試寫下小說，她總是斬釘截鐵地回答，「一首歌詞能夠表達幾百頁小說的意境，一首歌詞的幾分之一就能搞定的事情，幹嘛費那老勁寫小說，不寫！」
並且，及川老師堅信，「寫出發人想像的作品，才算是真正意義上的創造」。再沒有比「通篇僅作事實陳述」更無趣的歌詞了，哪怕再短小、簡潔，也應該為聽者留出想像空間。作詞時，事無巨細地逐一說明乃是大忌，因為，歌詞的字數是受限的。還需謹記配合旋律，做一系列綜合考量。展開的聯想要符合大眾的邏輯，讓人一聽便能生出感同身受的共鳴。要讓聽眾覺得，歌中唱的雖然是別人的故事，但卻唱出了自己的心聲。這便是書中論及的「字裡行間」（すき間）與「普遍性」的相乘效果。適度留白，相當於延展了歌詞的世界，便於聽者在腦內描畫更多想像的藍圖。
再有就是，「經不起改動，就當不了職業作家」。現在老師的作品極少被打回重改，但在剛出道那會兒，改改改可以說是家常便飯。《起き上がり小坊師》這首歌就是在導演的指示下，一改再改的而成的。當年的及川很清楚，自己的功夫還沒練到家，作品還不夠盡善盡美。
在她眼裡，作詞家說白了就是個「項目承攬轉包人」。例如要給《超級戰隊系列》這樣的戰隊劇寫歌詞，改動就會比較多。原因是，上面有一群管事的「老大」，包括製作人、導演、製片商（製片商一般不發表意見），外加贊助商。尤其戰隊片、動畫片的主題歌，寄託了製作人員強烈的情思，真的眾人心血的結晶。
在給《EVA》寫歌詞時，站在及川老師個人立場，不過是順手接個活罷了。要論對作品的用情程度，動畫製作團隊方面肯定遠勝於她，因而，及川老師總會極其認真地聽取製作方的意見。所謂的「誰入戲更深誰說了算」，動畫主創人員理所當然擁有評判權。這種場合下，作詞家犯不上強出頭，強調什麼自我主張。當然，如果對方的提議中存在有違歌曲填詞技法等純技術操作的問題，老師這邊也會據理力爭，告訴他們這樣做的弊端。
可是，在合作過程中，及川老師就碰到過，偏要由著自己的性子，要求老師怎麼寫的工作人員。具有諷刺意義的是，那些堅持己見的人，往往對自己的主張並不擔負責任。所以，老師會讓這樣的人去徵詢最終責任人的意見。畢竟、電影是監督的作品，舞台劇是演出家的作品，所以必須徵求對方的想法。假如試圖在作品中全面貫徹自身的意志，那就只有自己立案做企划了。
修改歌詞的標準說來很簡單，唱起來感覺好就ok。說到底，歌詞，就是要邊唱邊寫的。
而對於那些執著於在歌詞中彰顯本色的詞作者，及川老師的建議是，「自我本色總歸是本人最清楚，要呈現等身大的自己，可以自己去寫歌」。在此還有一點提醒就是，通常，拜託作詞家寫歌的多是歌手，而不是藝術家，因而，他們是想用歌詞塑造自己所扮演的歌手形象，同時，這些歌曲又會對歌手的成長起到促進作用。當然，就有人偏偏想要吟唱「即便到年過半百，卻仍然友達以上戀人未滿…叫人情何以堪」的哀怨愁傷，那樣的話，大可自己寫，沒人攔著。
及川老師更多遵照「正規手冊」的規範來操作偶像歌手的歌詞。以「CoCo」為例，最早將她們包裝成私立高中女生的感覺，第一首單曲反響不俗，則下一首依舊如法炮製。但假使第3首照舊一成不變雷同重複，人氣勢必會有所下滑，因而，第3首時採取了將年齡設定提升5歲左右的策略。「Wink」的時候也大同小異。為偶像歌星設計歌曲，幾乎都是套用這類伴隨歌手同步成長，或是「略微催熟」（歌詞的年齡感稍高於實際年齡）的套路。
再說一下本書腰封上印有「Golden Bomber」鬼龍院翔所寫的宣傳語，「伴隨本書的問世，從此將不再有人會為寫作歌詞而傷腦筋。這是一本全面解析揭秘『作詞戲法』的聖經！」
提起鬼龍院的作品，及川老師對其的評價是，大致展現了作者自身半徑500米左右的世界，總愛在個人的一方小天地里打轉轉，歌詞中極少體現廣博多彩的要素，因此，能用來創作的素材談不上豐富，主題切入也總愛拿自虐性的性格自我解嘲。然而，在鬼龍院手中，「自卑」反倒成為其最大的利器。這或許是「寫東西」的人的通病，因而，聽眾能從他的「自卑」里找尋到共鳴。及川老師最初在N站看到他們的作品，就見一群人騎著自行車往水池裡沖。心想，怎麼玩得這麼弱智，但最後老師被這群孩子不顧一切勇往直前的傻勁給打動了，居然不知不覺喜歡上了他們。聽過他們的歌之後，老師覺得，這些年輕人確實在用心做音樂。
《ネコの手も貸したい 及川眠子流作詞術》的講解部分，由擔當編輯成田全老師對及川老師的訪談構成。據說採訪時間總計13～14小時，真像是一場師徒之間的問答。
成田全老師也講述了一些有關成書幕後的細節。據他透露，前文提及的《殘酷天使的行動綱領》《魂之輪迴》《寂寞的熱帶魚》《東京》幾首歌曲都是最早就選定的。等講起《絕對！Part2》（TV動畫《亂馬? 熱斗篇》）這首歌時，感覺有必要插入「詞先」（指先作歌詞後譜曲的歌曲）這一章預先做好科普。而之後聊到的《10年経てば》（《十年過後》三味線歌手木島ユタカ彈唱的民謠歌曲），感覺正適合用於講授名為「こぼし」（即，一個音符配兩個音節的假名）的中級填詞技巧。
最後，成田老師老師提到，取材過程中最令他吃驚的事是，由及川老師配寫歌詞的歌曲，「音符的音」（樂音）與「普通的音」（語音）竟然能達成高度和諧統一。也就是說，某一詞語平時說話時音調的抑揚頓挫與旋律的起伏基本保持同步。老師並不因為歌曲中的聲調可以有所變化就搞成奇怪的感覺。只要大家去聽一下書中列舉的歌曲，真的找不出一首配上歌曲曲調後，會讓人覺得與現實說話對比，有無法接受的突兀。據及川老師講，在寫《魂之輪迴》時，當她聽到第一句旋律時，耳畔分明聽到了「請回到我身邊」（わたしにかえりなさい）這句話，實在是太不可思議了。
參考資料：
神フレーズはいかにして生まれた？ 『殘酷な天使のテーゼ』ほか、手掛けた楽曲1000以上。最後の職業作詞家?及川眠子インタビュー（https://ddnavi.com/interview/480431/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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