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榮與艱辛——努力中興漢光武（21）

主筆：江湖閑樂生

新莽末年，一個沘水大捷，讓舂陵劉漢宗室的領袖、更始漢朝大司徒劉縯，成為了天下知名的大英雄；沒過多久，一場更偉大的昆陽之戰，又造就了一個更偉大的英雄，這個英雄就是劉縯的弟弟、太常偏將軍劉秀。

——是他，在漢軍最危急的時刻，沉著冷靜，力排眾議，大義凜然，勇擔責任，率領十三騎衝出重圍，搬來救兵。

——又是他，面對百萬雄師，大智若愚，大勇若怯，第一個發動衝鋒，驅烏合之眾，掃滔天之敵，一路沖在最前面，一直戰到最輝煌！

就這樣一個智勇雙全，少年得志，瀟洒帥氣，完美無缺的英雄男子，豈不是讓天下為之瘋狂追捧的實力派人氣偶像么？他完全有資格得意忘形，他有這個本錢。

但是劉秀沒有，他完全沒有。因為他知道，在現在這樣一個敏感時刻，他的功勞與名望越是大，他與他大哥劉縯的處境就越危險。木秀於林風必摧之，堆高於岸流必湍之，此時此刻，多少嫉妒的眼睛正在暗處窺伺著他們，想著法兒的對付他們。更可怕的是，他完全不知道該如何還擊，只能想辦法自保，這實在太折磨人了。英雄，不好當啊！

終於，在苦苦的等待之後，更始帝劉玄的詔令來了，令昆陽綠林諸將回朝接受封賞，偏將軍劉秀則另有任務：追剿殘寇，復略地潁川，進逼洛陽，待凱旋之後再行封賞。

劉玄這是要遣開劉秀，以單獨對付劉縯，以去除其皇位之威脅。否則讓他們兩兄弟聯起手來，這事情可就不好辦了！

劉秀明知道這其中暗流涌動險惡無比，但聖命難違，只能依旨行事。他只願哥哥能記取前言，小心小心再小心，留得性命，一定等他回來。

可惜，劉縯沒有等到這一天，當日宛城一別，原來已註定是永訣。沒過多久，劉玄就設計以大不敬之罪，將劉縯害死了。

而當劉秀聽到兄長被害的消息時，他已攻克潁川首府陽翟，又轉戰西南攻下了父城（今河南平頂山北），積累了馮異等一批自己的嫡系力量，事業正蒸蒸日上，然而當大哥劉縯的死訊傳來，他的心頓時崩潰了。

當劉秀的母親孤獨的死在外公老家，他沒有崩潰；當他親眼看著姐姐死在官兵之手，他沒有崩潰；當王邑百萬雄師如黑雲壓城之際，他也沒有崩潰；但是現在，他敬之如父的大哥被害，除小妹劉伯姬外他已至親盡喪，這是怎樣的生命不可承受之重，他挺不住。

但一夜未眠之後，劉秀擦乾了眼淚，告訴自己，一定要挺住，挺不住也要挺住，為了完成哥哥未竟的事業，為了報仇雪恨，為了實現家族的光榮與夢想，也為了不辜負天下的期望，為了死去的，還有活著的。

然後劉秀告訴自己的部下：他要回宛城，馬上就回。

左右趕緊勸劉秀：千萬不能回去，回去不是送死嗎？不如咱們反了吧！

劉秀卻笑了，笑的非常從容：第一，咱們不能反；第二，我回去也不是送死，而是去謝罪。

是的，沒錯，既然沒有實力也沒有理由造反，那麼劉秀就只有一條路可選，那就是服軟了。所以，劉秀決定擺明立場，以免更多的劉縯支持者卷進去，而使事態進一步擴大，對大好革命形勢產生不利影響。劉秀料定劉玄不會殺他，因為他對自己的演技非常有信心。

於是，劉秀立刻交出兵權，撤離戰場，孤身回到宛城，卻也不去大司徒府奔喪，直接進宮去求見更始帝。君臣相見，劉秀二話不說，便伏地謝罪，深自悔過，又大罵劉稷不服任命、劉縯包庇下屬，二人聚眾抗上，大失君臣之禮，實悖逆無道，有負聖恩，不誅之無以示軍紀，不誅之無以明朝綱！臣身為其弟，臣也有罪，今後必誓死效忠陛下，以贖臣之罪。

劉玄被劉秀的演技深深震撼了。這是怎樣一種高超的演技啊，簡直比朕登基時的演技還要登峰造極。旁邊的綠林諸將也被劉秀的演技給深深迷惑了，這是怎樣一種高尚的情操啊，殺了他哥哥，他還如此忠心，劉秀果然如傳說般乖巧柔順，規矩本分，知足常樂，志僅在高官美女爾，大家不用擔心了！

於是劉玄很大度的表示，劉秀是個好同志，與他哥哥不一樣，咱們要區別對待，賞罰分明。

不奇怪，其實劉玄本來就不想殺劉秀，也沒有理由殺劉秀，因為人從小就老實，如今又無兵權，根本不會也不能威脅到他的寶座，所以又何必多殺招怨呢！他殺了劉縯，已經讓家族的長輩們寒了心，若再對劉秀也趕盡殺絕，真不知整個舂陵劉氏宗族會怎麼看他？如今他已殺人立威了，再殺會有反效果，若使得眾人誤認將爆發大清洗，弄得人人自危，再爆發內訌可就不好辦了。

接替劉縯主管舂陵軍的新任大司徒劉賜也覺得不能殺劉秀，劉秀人緣好哇，又老實聽說，舂陵劉氏個個都喜歡這個乖孩子，再說劉秀的養父劉良在宗族中最為德高望重，現在還是國三老，其親子已在小長安戰死，如今就指望著劉秀這唯一的養子了，看在他的面子上也不能這麼做。

圖：舂陵宗室世系圖

只有殺害劉縯的主謀李軼與朱鮪，對劉秀的演技仍抱持疑慮，表示要再考察劉秀一段時間，看看他到底是真老實還是假老實，若有了把柄就除掉他。

所以劉秀，你還是先在宛城盤桓一段時間吧，不要急著去打仗，先把家裡事整清楚再說。

劉秀誠惶誠恐，立刻表示：「昆陽大捷，皆陛下與上公領導有方，諸將用命，臣但聽指揮，無有功勞，更無領兵之能。此戰僥倖得存，已甚後怕，今只願仍掌太常禮儀之職，安享富貴於朝廷，而供陛下指使驅策，甘做犬馬，以報聖恩。」

劉玄大笑，又趕緊安慰劉秀道：「將軍坦誠可愛，朕心甚慰，且待厚封，何有疑懼？」

言盡於此，劉秀也不敢多說，只得唯唯而退。

當年項羽巨鹿一戰立威，便成為天下諸侯盟主，一腳把楚懷王踢出局去；而劉秀昆陽一戰威風不下項羽，最後卻落得這副熊樣；我只能說，劉玄貌似平庸，其實絕非一簡單之人，單看他在劉秀揚威昆陽、劉縯打下宛城這兩大戰役後便迅速出手除掉劉縯，接著又懷柔劉秀，偽示恩義，而實則剝奪其兵權，施以「雙規」；其殺伐決斷，一張一弛，端地是位權謀高手。

所以劉秀明白，他要演的可不是一出短劇，而是一部折磨死人的長篇連續劇，劇中他必須深深隱藏自己的憤怒與悲傷，表現出一副沒心沒肺的樣子來，與仇人握手言和，向仇人搖尾乞憐，再把自己的血性、骨氣、名譽、親情，乃至功績與稜角全體打包，然後裝上一個厚重的外殼，層層密封，不可示人。因為他的上下左右，前前後後，到處都是明槍暗箭、羅網陷阱，只要有一個縫隙沒防護好，被人抓住把柄，就有可能被直接秒殺！總之，這是一次上天對他的演技大考驗，而且考驗才剛剛開始。

果然，劉秀一回到家，劉縯舊屬們就全跑了來，迎接弔唁，小心安慰，有些人甚至暗示，劉縯一去，他們就準備跟著劉秀混了，大家同心協力，共渡時艱，排除萬難，以成大業。

大家這些話，有些是真情，有些是假意，但這些都不重要，劉秀現在要做的，就是要表現出無情與決絕，與劉縯劃清界限，以免讓敵人抓到任何把柄。所以劉秀二話沒有，只是把進宮時那套謝罪的話重複了一遍又一遍。說這些話的時候，他心如刀割。

不僅如此，劉秀甚至沒有為哥哥服喪，平日里言笑飲食如常，在人前該吃肉吃肉，該喝酒喝酒，該玩樂玩樂，視世俗禮教如無物，表現的完全像一個沒理想沒前途的混混。做這些事情的時候，劉秀心在淌血。

還是那句話，有何等之威名，便要有何等之威權，兩不相配，禍在肘腋。昆陽一戰後，劉秀在漢軍中威名如日中天，但這並不是件好事，因為他目下威權太低，兩者甚不相配；所以他只能蜷縮爪牙，裝傻充愣，甚至把自己在昆陽之戰中的冷靜謀劃與勇猛事迹，全都推到王鳳、李軼身上，以降低自己的威名，委曲求全。

總之，他絕不能死。在昆陽，他可以悍不畏死，因為就算他死了，家中還有大哥劉縯這根頂樑柱。而今劉縯被害，整個家除了孤寡婦孺，就只剩劉秀一個男人了，所以他必須活下去，為此他可以丟掉一切尊嚴、出賣一切榮譽，哪怕威名掃地，哪怕眾叛親離，他也一定要活下去，因為只有活下去，他才有希望繼承哥哥的遺志，才有希望報仇雪恨，才有希望看到黑夜散去，太陽出來……天亮了。

而看到劉秀這麼沒用，劉縯舊屬們心都涼了。沒想到大司徒一世梟雄，竟會有這麼一個無情無義無禮無志無血性無骨氣的廢物弟弟。悠悠蒼天，汝河人哉！無奈，他們也只得壓下心頭之恨，各自散去，另尋出路。

可他們不知道：其實每當無人之際，劉秀獨處家中，他又會偷偷為哥哥服喪，不御酒肉，夜夜無聲哭泣，早晨起來，又是言笑如常，除了每天都要換洗枕席（枕席間有淚痕）之外，看不出任何特殊之處。

這種白天強顏歡笑、晚上孤燈獨泣的生活，真的很難想像劉秀是怎麼熬過來的，換做常人，最後就算不精神崩潰，恐怕也要精神分裂，整成心理變態了。何況劉秀乃是太學出身，生平最重視的便是漢家禮儀，但現在卻要他屢屢違背自己的準則，我們可以想像他內心有多痛苦。

其實從某種角度來說，這也是一場戰爭，可稱心之戰；它對於劉秀而言，不會比昆陽之戰輕鬆多少：因為李、朱等人，遠比王邑陰險毒辣；其耳目遍地、暗礁處處、局勢微妙、人心叵測，這些也遠比真刀真槍危險；何況昆陽之戰，劉秀只需要關注別人的心，而這一戰，劉秀還需要關注自己的心，去與自己心上的那把刀搏鬥。這真是一場煉獄，漫長無邊的心靈煉獄。

其實人生在世就如身處荊棘之中，不動者自無傷，而志大行遠者必滿身傷刺，於是體會到世間諸般痛苦！而只有在荊棘中體悟痛苦、參透天地，才能擺脫這人世間一切的浮躁與誘惑，而由里而外滲透出強大的內心力量；從此寶劍藏鋒，淵深魚美，脫胎換骨，鳳凰涅槃。

所以，既然那個不成熟的男人已經為了理想壯烈犧牲、隨風而去，現在剩下的這一個成熟男人，他就需要為了理想而卑賤的活著。無論如何，無論人間還是地獄，總之，活下去！

最後，我只能說，劉秀不愧是得成大業之人，他擁有這世上最棒的演技，最強的神經，最冷靜的決斷，以及最彪悍的心理素質。

李軼與朱鮪等綠林諸將現在真是對劉秀的演技折服了，看他那人畜無害的溫柔外表，以及那謙恭謹厚的行事作風，誰有辦法不被他所迷惑？就算不被他迷惑，這又讓人怎麼好意思再下手殺他，就算下得去手，又有何以塞眾人之口？

喜歡這篇文章嗎？立刻分享出去讓更多人知道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