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刷《三體》：一邊挑刺一邊雙膝跪地
前段時間朋友突然找我聊《三體》的邏輯，可自己已經把情節忘得差不多，於是花6塊錢買了整套電子書。
kindle給出的常規閱讀時間是23小時40分，突發其想做了個數學題，以《延禧攻略》45分鐘一集算，這基本是看30集清宮劇的時間。
當然，用這兩者消磨時間的出發點不同，收穫不同，並沒有高下之分，我想說明的只是一點：《三體》三步曲看起來厚，是個大塊頭，可事實上，它花不了你多少時間。而且，這可是亞洲第一部獲得雨果獎的作品，實力超群，超！牛！逼！
01
《三體》有很多硬傷，很多文學上的缺點，可我仍忍不住想向創作它的人獻上我的膝蓋，五體投地——在我目前看過的所有書里，《三體》是唯一給我很強烈的這種矛盾感的書。
有朋友說這套書實在看不下去，進度慢、無聊、枯燥，它確實有很多缺點：人物形象不立體，大多數人都像npc，連作者本人都承認，他們是為推動劇情而存在的邏輯個體；故事邏輯線太清楚明晰，以至於你看每一個小故事都能清楚地知道作者的目的，缺少一種「大象無形」的美感；有些情節讀起來很無聊，例如第二部《黑暗森林》的開頭，螞蟻在墳墓爬行的描寫，雖然你知道作者的隱喻用意，但你還是覺得，他應該可以把這段寫得更好一點……
這些缺點，放在別的作品裡都是致命的硬傷，可放在《三體》里，有才任性。這些缺點讓我更深切感受到書本那頭是個活生生的人，是一個誠懇、認真、一腔孤勇的人。
在不到100萬字的《三體》三步曲里，大劉揮霍了很多概念：三體問題、宇宙廣播、三體文明、太空電梯、智子、強互作用力物質、黑暗森林法則、猜疑鏈、技術爆炸、降維攻擊（二相箔、三維的二維化、進入四維空間）、曲率驅動引擎（死線、黑域或黑幕）、多重宇宙……科幻作品很費腦子，這裡面的很多概念拿一個就可以寫一本書，卻被大劉毫無節制地全拿來構建這一個世界，除了「揮霍」，不知道還能用什麼詞來形容。
而這些概念，每一個都在整體世界觀中巧妙、緊密地聯結起來，互相影響，構成一個完整的故事網，從《三體》到《黑暗森林》再到《死神永生》，步步深入，在你以為銀河系是盡頭的時候，把你帶向宇宙，在你以為宇宙是終點的時候，把你帶向不同維度，一步步走向更大的世界。
有人說：「劉慈欣憑一己之力，扛起了中國科幻的大旗」，不僅如此，他用的還是蠻力，直面那些艱深的概念、費力的理論，不取巧、不逃避，用紮實的科學想像砌出這套書。
如果說第一部還有點生澀、科幻色彩只有6顆星，第二部就已經有越來越密集的科幻概念，到第三部，一邊為他的奢侈而心痛，一邊又覺得非常痛快。《三體》是一部越看越過癮的書，如果你看了第一部，最好再看看後面的。當然，第二部開頭墓地那幾頁可以稍微先跳過，確實有點無聊。
大劉是隱喻高手，用三體遊戲來描述三體世界、在三個童話里藏著曲率驅動、降維攻擊這樣的高深理論，非常精巧。
遺憾的是，《死神永生》結尾有點倉促，小宇宙之間是否會互有影響？歸零者是什麼樣的？如何回到宇宙的田園時代？宇宙的田園時代是什麼樣子？……大劉在接受採訪時說，由於字數限制，第三部結尾只能寫到這麼多。很期待大劉能帶著我們想得更遠。
科幻不僅是科技幻想，撥開「科技」的本質，是試圖掌控科技的人，科幻作品一般都會有更深層次關於「人」的思考。除開令人震撼的想像力與宏大的世界觀外，大劉對人的思考很冷血，讓人後怕，卻又不得不承認，他說得對。
當光明足夠耀眼，陰影也無法阻擋它的偉大。
02
《三體》整套書里，有很多不同時代的群體反應，時代再怎麼變，群體沒怎麼變過。
文革時期的紅衛兵，與大災難移民中，追隨三體智子的地球治安軍有什麼本質的區別？危機紀元反對逃亡計劃的人，與廣播紀元反對研發光速飛船的人有什麼不同？危機紀元在大低谷墮落的人，與大災難移民中墮落的人也沒有什麼差異。時間在變、科技進步、經濟情況更改，人類作為群體的本質從沒有變過。
在整部書超過千萬年的時間線中，群體性一再出現。
有時候，人的善變通過對他人的態度表現出來：對於毀滅一個恆星星系，拯救世界的羅輯，人們在他初擔面壁者重任時把他捧到天上、敬仰他，給他無尚權利；在他一段時間沒有取得成就時把他摔到地下，罵他騙子、不顧他死活；在他解決了近在眼前的危機、用一己之力庇護人類時，把他奉為神明、上帝的代言人；享受他五十年的庇護、以為世界安全之後，再視他如惡魔、殘忍的極權者，曾經的敵人反而成了朋友。
有時候，人的自私在極致條件下凸顯：分別逃亡宇宙深處的幾艘宇宙飛船，為了獲得更多資源、自己活得久一點，向戰友發動攻擊，為了不浪費寶貴的蛋白質，將戰友的屍體作為糧食；地球上所有人類被智子全趕到澳大利亞後，為了爭取僅有的生存資源，幾億人自相殘殺，將身邊的人作為食物；為了逃離不再安全的地球，違規發動飛船，將飛船周圍的人全部燒焦；知道自己的飛船無法逃離死亡陷阱，就要把能逃離的飛船擊落……
為了「安心」，願意做無謂的努力：哪怕逃離地球的飛船已經壞了，還要冒著被踩死的風險爬上去；哪怕明知無法逃離跌落二維，還要多跑一步，哪怕知道人類文明的物品保存不了多久，還是要努力。在送程聖母離開時，曾經敗給她的執劍人候選人對她說：雖然沒什麼意義，但總要做點什麼，現在最怕的事情就是等著。
人的「道德」 被不斷拿來考量：人類有過兩次逃亡計劃，一次是得知三體文明即將攻擊地球時製造飛船逃離太陽系，一次是即將受到黑暗森林打擊時研發光速飛船，這都只能讓少部分人活下去，大部分人死亡，這兩次逃亡計劃全部失敗——那麼，如果人類滅亡在即，有個辦法能保存人類物種，卻要捨棄大多數，這是道德的嗎？逃離地球、通過消滅同類使自己獲得生存資源的兩艘宇宙飛船，在人類心中的形象也發生了多次變化：在以為人類還能安全活下去時，他們時屠殺同胞的惡魔；在人類已經沒有生存希望時，他們是保存人類文明火種的英雄。他們做過最不道德的事情——殘殺同胞，甚至吃掉同胞，但只有他們作為銀河系人類活到了宇宙歸零之時。「道德」在不斷變化，究竟什麼才是對的？
群體具有這樣善變、自私、缺乏安全感的群體性，那麼，什麼才是人的尊嚴？
在大移民時代，大劉借兩個角色之口說了「人的尊嚴」：一次，是頑強抵抗三體人的執劍人候選人畢雲峰說：「即使拯救真的出現還有意義嗎?人類的尊嚴已喪失殆盡。」一次，是智子靠殺雞儆猴維護了領取食物的人類的秩序後，說：「要想在這裡活下去，就要重新學會集體主義，重新拾起人的尊嚴。」
人的尊嚴，是當所有人類作為一個整體、面對災難時才能體現出來的，它不是危機紀元對自己的能力抱有不切實的幻想時的自大，而是在面對強大的敵人時，能夠不自甘墮落、團結一致、理智冷靜。可惜，在整個《三體》系列裡，很難找到這樣的群體。
掩卷之後告訴自己：
我們在討論人群的時候，在別人眼裡，我們也是人群的一員。
我們在討論人群的時候，那些被討論的人，他也是獨立的個體。
03
《三體》與《哈利波特》都是靠強大的想像構造出了一個世界，為什麼一個人性陰暗，另一個充滿了愛與勇氣？
大劉在接受採訪時說過：奇幻往往是美好的，而科幻更加現實。我想，與是否現實無關吧，《哈利波特》的主角是陽光勇敢的個體——很容易從人群中找到一些美好的人，而《三體》的主角是人群，本質上並不一樣。
群體無意識、極權實驗，太多理論與實驗證明，把一些美好的人湊成一大群，很容易得到一個不美好的群體。
這大概也是為什麼《三體》里的人物（尤其是女人）那麼討厭。
在《三體》里，搞事情的往往是女的，而解決事情的往往是男的。可能是一個原因：女人代表的是群體，而男人是少數的個體。
其中，最有代表的是程心。程聖母是所有小說人物里我最討厭的人，沒有之一，可在《死神永生》後半段，我開始能夠接受這個形象。大劉借維徳和關一帆之口說出了他的想法：你從未偽裝，一直是個有愛的聖母，大眾選擇了你，也就是大眾共同選擇以聖母的方式來處理這些事情，大眾選擇了這樣的結果。那麼，程心的兩次決定性錯誤，都是大眾推上去的：程心能成為執劍人，是大眾需要一個聖母來當執劍人，她只是被選擇的符號；說服維徳放棄抵抗，放棄研究光速飛船，其實也是大眾的選擇－無論是「我死了不能讓別人活著」的自私想法，還是「不能用大多數人的命來換少部分人的命」的道德感，都讓光速飛船的研究難以繼續，程聖母只是再次順應民意而已。如果女主不是程心，換成李心劉心王心，換成程聖爹李聖男，都是一樣的結果。
葉文潔也是群體的代表，不過她代表的這群人稍微高端一點：他們是文革中的被害者，受到主流屌絲群體的迫害，開始反人類反社會，希望通過非正常手段讓世界乾淨一點。大劉一步一步梳理葉文潔的行事邏輯，其實就是梳理這個群體的遭遇。
而羅輯、維徳、雲天明、丁儀們，為什麼沒那麼討厭、甚至會被喜歡呢？他們的選擇，總是少數高精尖人士的選擇，不是「烏合之眾」們。
對於「男女」，在直男劉慈心的作品裡，男性是更有擔當的、更理智果敢的、更抗壓的，而女性是柔弱的、感性婆媽的、一有壓力就崩掉的。哪怕用了一個女性形象智子來作為更高階、更理智的三體人的群體代表，也掩蓋不了他表現出來的性別差異。對於不同時代也有設定：在威懾時代，男人也變得女性化，這個時候的大眾更幼稚、期待聖母、缺乏安全感，也不能應對危機，扛責任的都是公元時代的真男人，搞事的是女人；到掩體時代，男人重新進化回來，讓程聖母都覺得有了「安全感」。
拋開性別差異不說，選擇用群體做主角再次反映了大劉的「誠懇、認真、一腔孤勇」，這是件很不討好的事情，也是一件非常費力的事情，可他做了，讓《三體》能給人更多層次的思考。
04
《三體》三步曲里的世界，是從小到大的。
《三體一》，主要是人類文明內部那些事：文革的時候，人折騰人；之後，三體組織跟地球保護者和科學家互相折騰，也是人折騰人。
《黑暗森林》，三體人和人類，兩個恆星星系的智慧生命互相折騰。
《死神永生》，其他高智能生命折騰三體人和人，高智能生命互相折騰，最後把宇宙給折騰沒了。
你會發現，隨著空間擴大，曾經佔據全部生命的東西越來越不重要：被楊東等科學家視若生命的基礎物理，在高級文明面前就是小兒科；唯一的家園地球，是宇宙里一個弱不禁風的小點點；人類文明，不過是宇宙一百多萬文明中很弱小的一種。
你會發現，隨著時間線拉長，重要的東西越來越無足輕重：幾百年的時間，幾代人新生又死去，不過是三體艦隊的一次短程航行；人類一直想留點文明的紀念，可到後來發現，任何東西都敵不過時間的流逝。
在《死神永生》里，高等級智慧生命向宇宙廣播時，用了一百五六十萬種語言，當聽到三體語言和地球語言時，來自三體的智子與來自地球的程聖母關一帆都很激動：這證明自己的文明在宇宙中是被承認的。就像一個菜鳥被大神叫出名字一樣激動，多麼卑微。
後來，這些高等級智慧生命也隨著宇宙一起歸零。時間流逝，宇宙從十維降到零維也不過瞬間，唯一永恆的，是死神。
一切短暫虛無，唯有死神永生。
05
對於宇宙黑暗森林法則，有一個發出安全聲明的方法：將所在恆星系的光速降低到16.7km／h，將整個星系變成人造黑域，那麼，對於其他外星文明來說，這個地方就是安全的，不需要花心思去消滅。但人造黑域有兩個很大的缺點：一，科學無法再發展，相當於文明自殘；二，人類無法再去到太陽系之外的地方，相當於畫地為牢。
對於這種能保命的方法，很多人是反對的，因為它限制了人最大的權力：自由。
到底什麼是自由？
曾經，不受束縛地在一個城市裡活動是自由。
後來，不受束縛地在一個大洲活動是自由。
後來，不受束縛地在地球活動是自由。
後來，不受束縛地在太陽系活動是自由。
後來，只能不受束縛地在整個宇宙活動也不自由。
……
自由不是你能去多遠，而是你能看多遠。當你的邊界能越過你的視界，才叫自由。
匈牙利詩人裴多菲有一句流傳廣泛的浪漫詩句：生命誠可貴，愛情價更高，若為自由故，兩者皆可拋。當「是否自由」是靠個人主觀決定的，自由還有那麼重要嗎？
當危機來臨，活著與自由只能二選一，到底應該怎樣選擇？
06
是否宇宙之外還有宇宙？宇宙歸零之後會是什麼樣子？其他智慧生命體知道哪些我們不知道的宇宙規則？
如果說《三體》的主角人類有哪些成長，那就是知道了自己的無知與弱小。
從在地球上自以為是唯一的智慧生命體，到以為能打敗三體人，到向三體人學習，到知道宇宙強者的存在，到知道自己的無知無能。看得越遠，越知道自己的渺小。
我曾篤信自己的經驗判斷：時間是永恆不變的變化，這種微觀的化學或物理反應引起的變化是不會隨質量、速度改變的，所以我無法理解光速如何改變時間。大概就像相信地球是宇宙中心的人，很難再去相信太陽是宇宙的中心吧。
但是，科學就是在一次一次推翻經驗判斷之後發展，慢慢靠近真理的方向，曾經認為對的會變成錯的，不知道的東西會越來越多，只有保持對自己的懷疑，對未知充滿敬畏，才能更靠近真理一點。
當然，對很多人而言，靠不靠近真理沒什麼用，吃飽穿美住得好才是真理，這種心態當然沒錯！人各有志啦～
07
有人說看完《三體》，再去看星空，會覺得很恐怖，那裡多了很多自己不了解的東西。對我來說，好像沒什麼感覺，本來平時看星星就少，看星星的時候哪有心情想這些。就像有人說去西藏去雨崩心靈得到凈化，我只感覺肥肉得到了鍛煉。
除了坐下來正兒八經思考的時候會有一些新的想法，其他時候還是該怎樣就怎樣。讀一本書沒辦法改變人的狀態，也很難讓人頓悟得道，別想太大，把它當作一次思想的衝浪，畢竟，《三體》帶來的閱讀感受，賊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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