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學榮：日本兵在虹橋機場被殺事件回顧

原標題：馮學榮：日本兵在虹橋機場被殺事件回顧

問：今天我們談一談「虹橋事件」，這件事在歷史上，被視為淞滬會戰的直接導火索。

答：是的。1937年8月9日下午6點左右，日本海軍陸戰隊士兵大山勇夫和齋藤要藏，駕車闖入虹橋機場，被中國軍隊擊斃，這件事成為淞滬大戰的直接導火索，史稱「虹橋事件」，又稱「大山事件」。

問：在1937年8月的上海，為什麼會有日本駐軍？

答：1937年8月的上海，有一支大約為四千人左右的日本海軍陸戰隊，這隻部隊駐紮在上海公共租界的日僑聚居地，當時叫做「虹口」。這隻部隊駐紮在上海的依據是1932年《淞滬停戰協定》，這個協定規定了中國部隊在上海的駐紮地以及日本部隊在上海的駐紮地。

問：當時上海租界除了日本有駐兵之外，其他國家有沒有駐兵？

答：當時上海租界的情況是不但有日本部隊，還有英國部隊、法國部隊等，在近代史的當年，租界駐兵是普遍現象，1937年的中國是一個主權不完整的國家，有著大量歷史遺留的問題需要解決，所以有「半殖民地半封建」的說法，半殖民地半封建的說法雖然不精準，但確實是有那麼個意味。

問：當時在上海的這支日本部隊來到上海多久了？

答：當時上海的這支日本部隊，是1925年進駐的，到1937年的時候，已經在上海呆了12年。1925年他們來的時候，是憑藉護僑等口實。1925年在上海爆發了由蘇聯人在背後策劃的工人運動，這個稍微懂歷史的都知道，也就不必多說了。

問：那麼上海的這支日本海軍部隊，和中國軍隊有沒有爆發過軍事衝突？

答：1927年國民革命軍（北伐軍）打到上海的時候，這支日本部隊作了周密的布防，但是所幸中、日兩軍那一次做到了互相克制，因此沒有爆發衝突。但是1932年1月28日，這支日本部隊為了掩護「滿洲國」的建國、向國民黨部隊發動進攻，挑起了「一二八事變」，在當年5月，經上海各國領事出面調停，中、日雙方簽署了《淞滬停戰協定》，約定：日本海軍陸戰隊退回日本僑民聚居地（虹口），中國部隊則只能駐紮在滬西地區，這樣，中、日兩軍之間就拉開了一個很廣闊的「非軍事化」地帶，其目的是為了防止日後兩軍再次擦槍走火。

圖：一二八事變

問：虹橋機場的位置處在這個「非軍事區」么？

答：是的。依據1932年《淞滬停戰協定》，虹橋機場，就是處於中日雙方的中間地點，中國軍隊不可以在虹橋機場駐兵。當然，日本部隊也不能在虹橋機場駐兵。

問：也就是說，如果《淞滬停戰協定》得到了嚴格遵守的話，那麼「虹橋事件」應該不會發生？

答：歷史很難假設。國民黨部隊的確是違反了《淞滬停戰協定》、派兵進駐了虹橋機場。這是實情。但是有的人是這麼看的：上海是我國的領土，我不需要遵守任何條約。

問：中方派兵進駐虹橋機場的行為，與一個月之前發生的盧溝橋事變有關嗎？

答：是。1937年7月7日，在華北宛平城爆發了盧溝橋事變，8月7日，蔣介石決定發動全面抗戰，於是，蔣介石密令張治中率領部隊、脫下軍裝、換上「保安隊」的服裝、進駐了虹橋機場。

圖：盧溝橋事變

問：蔣介石為什麼要派兵進駐虹橋機場、又為什麼要換服裝？

答：1937年8月7日，最高國防會議，蔣介石決意在上海對日本開戰，發動淞滬會戰，將上海這支四千人的日本兵「趕下海」，所以不顧《淞滬停戰協定》、派兵進駐了虹橋機場。至於換裝問題，也是因為這個《淞滬停戰協定》：依據這個協定，中國軍隊不能駐紮在虹橋機場，所以蔣介石的兵都脫下軍裝、換上了當時「保安隊」的服裝，以作掩護，掩人耳目。

問：什麼叫做「保安隊」？

答：保安隊是近代中國一種介乎於「警察」和「軍隊」之間性質的組織，你可以將它理解為今天的武警。蔣介石的部隊換上保安隊的服裝進駐虹橋機場，是不想過早被日軍發現，這樣有利於順利完成開戰之前的兵力部署。

問：當時的上海是不是風聲鶴唳、草木皆兵了？

答：是這樣。「七七事變」之後，蔣介石部隊換裝進入上海、準備攻擊虹口的四千日軍。實際上日本已經隱隱約約偵知了部分情報，因此，日本也嗅到了上海開戰的氣味，為穩妥起見，上海周邊的日本僑民，已經開始撤離。同時，日本的海陸軍也做好了相應的預警和備戰工作。

問：在1937年8月9日這一天，駐紮在上海的這兩名日本水兵：大山勇夫和齋藤要藏，他們為什麼要駕車來到虹橋機場？他們是要做什麼？

圖：大山勇夫

答：不知道。這兩個人都被中國軍隊殺死了，死無對證，他們駕車去虹橋機場幹什麼？沒有人知道，他們也沒有留下什麼可靠的文字材料。

問：日本有個歷史學家名叫「笠原十九司」的，近來挖掘了大山勇夫的一本《大山日記》、得出了大山勇夫抱著必死的決心、駕車勇闖虹橋機場、故意被中國兵殺死、獻身為日本營造開戰的借口，你怎麼看？

答：笠原十九司的研究分析，我已經讀過了。他得出這個結論的依據，主要是以下這幾條：

1、 在大山勇夫1937年8月8日他人生最後這一天的日記里，有「一綹頭髮」；

2、大山勇夫在8月8日這一天，吩咐部下「燒掉沒用的書」；

3、釜賀一夫告訴武藤徹：「上級對大山勇夫說，你去為國家而死，你的家屬國家會照顧」；

4、大山勇夫的日記本夾了一張明信片，上面寫著「告訴家人，我是盡忠義去了」，還有一個「斷」字；

5、池田忠太郎回憶：8月9日，大山勇夫洗了冷水澡、並召集中隊談話，說「今天就是戰死了，心裡也很純凈，對故鄉也沒有任何遺念」。

問：你覺得這份材料的證明力足夠嗎？

答：這份材料確實有意思，但是，同時也存在大量疑點。我對這些論據，逐個評價如下：

1、首先看大山勇夫日記本里夾著的這「一綹頭髮」——日本兵最顯著的特徵，就是光頭，試問：大山勇夫的這「一綹頭髮」，是誰的頭髮？

2、大山勇夫叫部下「燒掉沒用的書」——我（馮）前些天也燒掉了一些沒用的書——「燒書」這個行為，什麼也證明不了。

3、釜賀一夫對武藤徹說的話，實際上就是A告訴B，C曾經對D說過E話——這種轉了三道的「證言」，其證明力，其實有限。

4、大山勇夫手書「告訴家人，我是盡忠義去了……斷……」——當時上海戰爭氣氛緊張，身在上海的日本兵想到戰爭即將到來、自己恐怕要為國捐軀，寫下這種話，並不奇怪。

5、大山勇夫在8月9日洗了冷水澡，並說過這種話：「今天就是戰死了，心裡也很純凈，對故鄉也沒有任何遺念」——點評同4。

問：也就是說，笠原十九司舉出的這個材料，並不能證明大山勇夫駕車闖虹橋機場是故意送死？

答：客觀地講。證據不足。首先，笠原十九司的第一條證據就大有問題：日本兵是光頭的，大山勇夫哪來的「一綹頭髮」？再者，大山勇夫並沒有給他的母親和其他親人留下任何一份遺書，這個本身也很有疑問，不合常理。

問：也就是說，大山勇夫駕車進入虹橋機場，不是故意挑釁的？

答：千萬不要誤解我的意思。我只是說笠原十九司舉出的證據不足，我並沒有下定論說大山勇夫不是故意挑釁。正如我在開篇所講：大山勇夫已經死了，他當時駕車去虹橋機場幹什麼？沒有人知道。在沒有使人信服的史料證據出現之前，我們唯一合適的答案是：不知道。換句話說，也許大山勇夫真的就是決心送死、為日軍開戰營造借口，但作為一個嚴肅的讀史人，我沒有證據，我不能這樣說，我不能下這個定論。

問：也有人認為，就算大山勇夫是故意送死、為日本開戰找借口，也無法改變國民黨在淞滬會戰中的主動性質。

答：是的。在淞滬會戰中，國民黨是主動方，日本是被動方，淞滬會戰是國民黨發動的，不是日本發動的，這一點性質，無法否定，已成公論。

圖：淞滬會戰

問：大山事件當時事發的經過是怎樣的？

答：8月9日下午5-6點之間，大山勇夫和他的戰友齋藤要藏，駕駛一輛軍車、駛進虹橋機場，被穿著「保安隊」制服的中國正規軍發現，中國兵一看到車內是日本兵，端起槍就打。

問：那麼這個車呢？它是直接朝著槍口闖來、還是掉頭逃跑？

答：這輛車本來是由東向西行駛，發現自己遭到中國「保安隊」槍擊之後，車子立馬打方向盤，向右拐，加油，逃跑。

問：有史料作證嗎？

答：有。對於兩個日本兵遭到槍擊之後、立馬調轉方向逃跑的細節，可以參考董昆吾的證言，董昆吾是當時上海市公安局虹橋一帶的所長，他參與了「虹橋事件」的整個處理過程，他的證言是一篇名為《虹橋事件的經過》的文章，收錄在《文史資料選輯》第2輯裡面。董昆吾的證言記錄：大山勇夫和齋藤要藏兩人，似乎並不想死，他們遭到槍擊之後，調轉方向盤，想逃跑。

問：兩人都被射殺在車內嗎？

答：不是的。一個當場被射殺在車內，另一個則跳出車外、奪路而逃，在野地里被中國兵亂槍打死的。

問：還有沒有別的證言？

答：有。還有一個證人是楊文瑔。楊文瑔是當時國民黨部隊的人員，他的一篇證言，叫做《七七事變時國民黨並無抗戰決定》，收錄在《文史資料選編：政府政黨》這冊史料里。在這份證言里，楊文瑔也明確記錄了日本兵駕車逃跑、車子死火之後下車、撒腿狂奔、但最終被射殺的情節，與上述董昆吾的證言，是相互吻合的。

問：依據中方這些人留下的證言，大山勇夫和齋藤要藏兩個人發現自己遭到槍擊之後，立馬逃跑，這個舉動，與笠原十九司的「故意送死說」，似乎相互矛盾。

答：對。大山勇夫和齋藤要藏當日的逃命表現，和笠原十九司的「陰謀論」，似乎存在衝突，二者在邏輯上似乎相悖。

問：日本官方的史料又是怎麼說的？

答：日本官方的史料就是一臉無辜，他們說：大山勇夫和齋藤要藏兩人，是被中國軍隊「不法射殺」的，您可以參考日本防衛廳編撰的《大山事件的發生和陸軍部決定派兵》，這篇資料收錄在《中國事變陸軍作戰史》這冊史料集子里。當然，還有許多類似的史料，不一一指出了。

問：殺了大山勇夫和齋藤要藏之後，國民政府是怎麼善後的？

答：國民政府上海當局得到消息之後，從中國監獄的死囚里，挑了一個死囚出來、將他套上中國保安隊的制服，一槍打死，然後將屍體布置到現場，偽造了一個「日本兵開槍殺我的人在先」的現場。

問：這個事情，有沒有證人？

答：有的。這個造假的細節，除了上述的董昆吾的證言、楊文瑔的證言之外，還有郭汝瑰的證言，您可以參考《郭汝瑰回憶錄》。當然還有很多，不一一列舉。總之，哪怕是中方的史料，也是眾口一詞：承認是我中方殺人在先、造假在後。話也許難聽，但事實就是如此。

圖：《郭汝瑰回憶錄》

問：後來怎麼辦？

答：事發之後，中方致電給日本領事館，問是不是你們派的兵來虹橋挑釁？於是當晚，這件事就在上海曝光了。日本領事館立馬來了人，不但如此，在上海的幾個西方國家的領事也派了人過來，共同參與調查和調停工作。

問：日本駐上海（租界）的海軍，是怎麼說的？

答：他們說，今天我們沒有派大山勇夫和齋藤要藏兩個人出去，他們是私自出去的。

問：中方的說法呢？

答：董昆吾等人代表中方，對多國調查團一口咬定：是大山勇夫先開槍、殺了我們保安隊一人在先，不信？你們看，我們保安隊隊員的屍體就在這裡。

問：騙過了嗎？

答：沒騙過。日本驗屍官以及西方驗屍官檢查了「保安隊員」的屍體之後，立馬就看出了破綻，這個人有長指甲，不是軍人，而且他身上所中的子彈，不是日本軍隊的子彈，而是中國軍隊的子彈。於是，露餡了。國民政府處理這件事的代表們，十分尷尬。

問：後來怎麼了？

答：然後日本方面就向國民政府提出了抗議，並提出了幾項要求，要求中國「保安隊」撤軍、拆除防禦工事等等各種，與此同時，日本向上海大舉增兵，上海的情勢是一觸即發。4天之後的8月13日，淞滬大戰爆發，全面抗戰正式打響。

馮學榮：讀史人應該多了解事實，少談論是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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