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水煙台，風雨為伴
向海少年時，曾不止一次的想要逃離大海。許多人嚮往的「面朝大海，心暖花開」的生活，於他而言，是聽著存在於深海中死神的咆哮聲，握緊船槳與驚濤駭浪搏鬥的恐怖。冒險，是他生活的日常，休說無畏，不過是生存的無奈。
與日出而作，日落而歸的農家生活不同，漁民的生活有著季節性的變化。父母忙得連軸轉時，難得能顧全他的一日三餐，向海便拎著一隻碗，沿著爬滿了魚腥味的沙土路從村東頭走向村西頭，百家飯裝了滿滿的一碗，香噴噴的。中午的太陽煌煌地照著，海邊的天卻藍的透徹，抬眼望去的是一片髒亂與落魄，精力充沛的少年最愛迎著日頭爬上煙台山，俯瞰煙台全貌，看著它像一隻展翅飛翔的燕子，一頭拱進了北海碧波之中，那燕子頭，便是他腳下的煙台山。極目遠眺，成群的海鷗在海面上滑行，自由自在，自信滿滿，那一刻，向海彷彿覺得自己也長出了自由翱翔雲海間的羽翼。
「海鷗應該從不會害怕陰晴不定的大海吧。」向海總是這樣想，年幼的向海，夢想著做一隻海鷗，這樣他就可以幫父母捕到很多魚，在無數個驚濤駭浪的夜晚，他就不會因擔心父母的漁船會被惡浪吞併而噩夢連連。他的大伯，那個喜歡拿著糖果給他耍戲法的可愛的老男人，在一次出海打魚後再也沒有回來，和他的船一起，消失在那個狂風暴雨的夜裡。浩渺兇險的大海令向海懼怕膽怯，甚至因此對大海產生了排斥感。
外婆到這個小漁村來照看他的時候，他的夢境才逐漸安穩。大約是陰晴不定的大海造就了海邊人剛強的性格，外婆從不許他哭，也不許他害怕。要強了一輩子的外婆也常嘆息這個孩子與年齡不相符的敏感和憂鬱，幸好他乖巧聽話，如同一團軟泥，任憑外婆掬著海水捏實他的筋骨，請來微鹹的海風繃緊他的肌肉。
「你不可能要求一個沒有風暴的海洋。那不是海，是泥塘。」一個風平浪靜的午後，外婆帶著老花鏡，敲著一卷書，難得的對他煽情了一句，然後走進廚房給他盛了一碗魚湯，魚的尾巴恰好遮住了青花瓷碗邊的一個小缺口，他盯著那尾魚，沉默許久，慢慢地回味這句話，小小的心裡，起了一圈漣漪。
外婆去世的那一晚，母親撫著他幼小黝黑的脊背給他講煙台山的傳說，「古時的煙台啊，是一個小漁村，村裡住著一位勤勞勇敢的小夥子，他有一雙『神眼』，能探測到深海里的蝦兵蟹將……」他盯著母親眼裡的淚花，終是沒有告訴母親這故事他已經聽過外婆講過很多遍了，此時，在這個月亮高懸的夜晚，他深切的想念外婆，奈何他，哭不出來。不知何時睡去，夢裡，一隻燕子停留在他的肩頭，黑漆漆的眼睛望著他，他突然就滿心悲傷，他想起外婆也有著那樣一雙黑漆漆的眼睛，躺在他的小床邊給他講「神眼」和玉燕兒的故事，「……這龍王啊，心疼他的蝦兵蟹將，一生氣便開始興風作浪了，攪得周天寒徹。猛烈的狂風就這麼呼嘯著向岸上襲來，掀起了一排高似一排的濁浪，排山倒海般地壓過捕魚的小船和湧向百姓的村莊。小夥子雖然英勇善戰，但畢竟是肉體凡胎，怎能抵抗得住龍王的怒意呢？這情景讓一隻玉燕兒大動惻隱之心，她仰慕神眼的機智和無畏，決心去偷取玉皇大帝賞賜給東海龍王的火種……」
「後來呢？」向海問。
「後來啊……」外婆不說話了，一隻手壓在頭下面，鼾聲陣陣。
外婆，後來呢？
燕子飛走了，向海醒來時，枕巾濕了半邊。
隨著年月的增長，向海一天天長大，身強力壯的小夥子逐漸能幫上父親成為一個不容忽視的勞動力了，鄰里喜歡捏著他堅實的肩膀，看著這個吃著百家飯長大的孩子，滿是欣慰：「好小子，將來有出息啊。」他父親也笑，「會是個捕魚的好手。」
他不想捕魚，但母親身體不好，他不能讓父親一個人出海。人生的第一次出海，運氣不大好，遇上了颶風。
船剛啟程的時候，海面上風平浪靜，父親感受著風向，「這裡離海岸太近了，我們到更遠的地方去會捕到更大的魚。」船順利進入更深的海域，不料這時，船隻突然遭到一股強烈的颶風襲擊，狂風不停的吹，船體搖晃的厲害，向海能感覺到船體不知碰觸到了什麼，猛地向一邊傾斜，滔天大浪立即不斷衝進船里。「我今天可能會死在這裡。」向海想，在大自然面前人類弱小的不堪一擊，恐懼和無力感漸漸淹沒他的腦海。向海感到一陣暈眩，胃部翻滾著不適，他聽見父親在大聲的叫他的名字，他想過去幫父親的忙，奈何手腳都抖得厲害，意識也模糊起來。
向海是被母親喚醒的，一聲比一聲急促，當地人叫「喚魂」，母親斷定他昏睡不醒是受了海難的驚嚇，此時的他已經在床上昏迷了一整天。向海伸長脖子去尋找父親的身影，耳朵卻先聽到父親的一聲重重的嘆息。
那聲嘆息連同那場海難成了向海新的噩夢，他下定決心要逃離大海，年少的他，以為逃離大海便逃離了風暴。
高考結束，向海終是去了內陸的大學，走時，海邊大霧瀰漫，自家房子黏黏地溶化在霧氣里，他透過車窗的玻璃，只瞧見白色透亮的燈光，一方一方的，像烈酒里的冰塊。他以為他會走的滿心歡喜，但此刻他將額頭貼上冰涼的車窗，極力的想透過濃霧再看一眼那曾讓他排斥厭惡的海時，內心空落落的，他不知道，此時此地，這透過濃霧的拍岸驚濤，將永遠密密匝匝地如蜜餳似的融在自己流波的心窩裡。
他也不知道這拍岸的驚濤將支撐著他度過命途里的每一場風暴。
多年後，他求學、出國、創業、投資，年輕的他劍還未佩妥，奈何出門已是江湖，這個海邊出生的經受了大海惡作劇的少年，帶著大海所給予他的滿心滿身的果敢堅毅，不曾沉溺於一時一刻的安逸，砥礪前行。
大海的子女，不曾退縮，無畏且善良，那些曾令他難安的夢，竟給予了他佇立於世的精神力量。他站在燈火輝煌的高樓上，回想起幼年時外婆盛給他的魚湯，突然明白了那時外婆的話外之意——生在雲水間，便要與風雨為伴。宴安鴆毒，不可懷也。
有人說，當你愛上了腳下從家鄉帶出來的泥濘時，說明你已經擁抱了一種精神。當熱風點燃夕陽殘照里頹敗的朝花，向海的思念也開始燃燒，他發了瘋的想念家鄉的碧海藍天，想念煙台山，想念外婆，想念香噴噴的百家飯，想念總是在雲水間滑翔的海鷗，甚至想念他少年時的那場海上劫難……
向海覺得自己就像從海上蒸騰而生的雲彩，即使降落在陸地，也會輾轉著奔向自己的故鄉。他又想起那個故事，那個剛強善良的玉燕兒，那個外婆幾次都沒講完的後來，後來，玉燕兒果然偷取了火種，當龍王再想興風作浪，大逞淫威之時，猛然瞧見後方升起了狼煙，煙塵滾滾，冰冷的寒意被一掃而空。為了守住這一方百姓的安寧，玉燕兒將自己的仙力凝聚成一塊白玉石，定於海邊一座矮矮的山丘上。向海記得，年少的他曾多次摸過那塊石頭，上面刻著古老的文字「燕台」，所以啊，煙台山的真名是燕台，燕兒台。
「好小子，將來有出息啊。」鄉親們親切熟悉的話語彷彿就在昨天，向海笑了，生而有翼，總是無悔的戰鬥的煙檯子民，怎會差呢？
剛強不認輸的海濱人，將逆境看作是神的賜福，靈魂因此寬廣生善，在歲月流逝的滴響中，固守著自己的孤島，將對苦難的詰問化為覓度的力量。
「深受齊魯文化自強不息教導的煙台的子民們，生來便風雨相伴，不認輸，不苟且，人傑地靈的齊魯大地也因而更加群星璀璨。」向海想著，耳邊似乎又傳來大海的咆哮聲，內心再也沒有膽怯。
- 於佳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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