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歷史上的刺殺事件《暗殺局》第七期：聖地麥加，並不是和平之城
660年冬天，聖地麥加。
自阿里將帝國首都遷出半島，這塊阿拉伯人的發祥之地冷清了許多，麥加和麥地兩座聖城也不復為俗務所擾，重又變回單純的精神之都，麥加的歸麥加，庫法的歸庫法。
早在伊斯蘭教興起之前，麥加已經是半島的宗教中心，各種信仰的人都來此朝拜，久之，形成了一條規矩：即便是交戰的雙方，在這裡也要暫息干戈。所以，麥加也是一座和平之城。但此時，宏偉的克爾白天房，卻有幾名朝拜者正在暗暗商量一個有違和平精神的兇險計劃：刺殺阿里。
幾個密謀者分別叫做阿卜杜·拉赫曼·伊本·穆勒賈姆、白勒克·本·阿卜杜拉、阿米爾·本·伯克爾，都是瓦哈利吉派教徒。
「真主裁決」後，瓦哈利吉派棄阿里而去，自成一黨。對他們阿里始終沒有放棄，認為他們是「為追求真理而犯錯的人」，品格高於穆阿維亞之流「為追求虛妄而犯錯的人」，但幾次爭取無果後，阿里還是決定以刀劍加以規勸。659年夏天，在波斯故都泰西豐（今巴格達）附近的納赫魯溫村，阿里的軍隊對瓦哈利吉派發動總攻，後者抵不過正規軍，被殺得大敗，他們選出的「哈里發」拉西比死於亂軍之中。同時，經曆數次內戰的阿拉伯軍隊也已軍紀鬆弛，趁著戰亂洗劫地面，納赫魯溫的很多平民慘遭殃及。
慘敗的瓦哈利吉派，沒有就此瓦解，而是轉入地下，並且更將阿里視為分裂國家的禍首和屠戮教友的死敵。穆勒賈姆是個出身葉門穆拉迪部族的青年，從納赫魯溫戰役中倖存下來，復仇心切。而對穆勒賈姆來說，除了仇恨，他的內心還被一股激情灼燒：他的意中人，一位納赫魯溫的姑娘，在戰亂中全家被殺，因此，她也深恨阿里。穆勒賈姆帶著她一同逃亡，患難生情，當他向她示愛，姑娘開出了條件：
「把阿里的頭拿來給我當聘禮。如果你能活著回來，你就可以得到我；如果你犧牲了，你將在天堂享受到比我更好的。」
護國護教的崇高使命感之上，再添紅顏囑託兒女情懷，穆勒賈姆加倍的熱血沸騰，他在心中向阿里宣戰，決意殺之，不死不休。
他還有兩個志同道合者，都來自瓦哈利吉派的主幹成分巴士拉泰米姆部族，商議之下，計劃變得更加宏大。在他們看來，對分裂伊斯蘭世界負有罪責的，阿里之外還有穆阿維亞，兩者當並誅之，而阿慕爾亂世奸雄，也必須除掉，否則他必會趁亂自立為王。三人分配了任務，穆勒賈姆去庫法刺殺阿里，阿卜杜拉去大馬士革刺殺穆阿維亞，伯克爾則去埃及的福斯塔德（今開羅）刺殺阿慕爾，三處同時下手，時間選定在齋月的主麻日，也就是伊斯蘭曆40年9月19日，在他們看來，這是親近真主的最佳時日。
三人在神聖的克爾白天房為行動祈禱，然後相揖而別各自上路，很快，三個身影隱沒在阿拉伯半島的黃沙之中。
公元661年1月24日，星期五，伊斯蘭教的齋月，主麻日。根據教規，這一天穆斯林須到清真寺集體禮拜，而哈里發的職責之一，就是在聚禮上擔任領拜人。
這天清晨阿里早早離開宅邸，前往庫法大清真寺。從四年前出任哈里發開始，他已不知履行過多少次這種宗教職責，而這四年里，他也深切體會了哈里發的重負。「真主裁決」後，除了敘利亞方面氣焰更盛、瓦哈利吉派患生肘腋外，他在帝國其他地方的威望也大受挫折，越來越多的邊遠地區陽奉陰違，在他和穆阿維亞之間騎牆觀望。他悲憤地指責人民背棄他，對敵怯懦，「像蜥蜴鑽進地洞鬣狗躲回巢穴」，但對此窘境卻無能為力。而穆阿維亞還在藉機蠶食他的地盤，一年前，阿慕爾攻佔了埃及，殺死了他任命的總督——艾卜·伯克爾之子穆罕默德，這是阿慕爾第三度征服埃及，阿里在當地完全無力與他抗衡，更折損了大將，焦頭爛額。此時他年屆六旬，身體早不比從前，這個齋月他被疲憊、沮喪與飢餓折磨著，心力交瘁，以致出現幻覺。這天天明時分，他在半夢半醒間彷彿看到天使的身影在他面前飄然走過，忍不住大吐苦水：「天使啊，我從你的民族那裡遭受了多少磨難與敵視啊！」
此時，清真寺宣禮員宣吁晨禮的呼聲已經響起，阿里加快腳步趕去，並沒留神清真寺牆外某處暗影里藏著的兩個人。
來參加聚禮的穆斯林很快聚滿了清真寺，禮拜即將開始，阿里正在招呼眾人就位，忽然斜刺里閃出一個人影，揮起短劍迎頭刺來，同時高叫著「阿里！裁決權不歸你，也不歸你的同黨！」憑著多年征戰養成的本能，阿里側頭避讓，但短劍來勢太急，他的額頭和面頰被划出一條血痕，此時餘光一瞥，阿里看到那劍刃上泛著一層幽幽綠光。
阿里中劍倒地，大叫拿人。現場一片混亂，出手傷人者被抓住，另一個剛才從旁策應的，則混在人群中逃跑了。
裹傷之後，阿里命衛隊長傑哈里代自己領拜，他也堅持到禮拜結束，才將拿住的刺客帶回審問。
此人正是伊本·穆勒賈姆，混進庫法後他找了一個名叫謝比卜的瓦哈利吉派教友做幫手，暗中摸清了阿里的動向，依計划行刺，果然比預想的還要順利。被帶到阿里面前時，自感功成的穆勒賈姆十分得意，對自己的動機直言不諱，並告訴阿里，自己已經祈禱了40天，以求「讓最邪惡的人送命」。
到底見過大陣仗，阿里只冷冷答道，「那最邪惡的人就是你了。」然後命令將穆勒賈姆看押，吩咐如果自己無恙，就放了他；如果自己送命，就由長子哈桑執行「吉薩斯（Qisas）」，即同樣刺穆勒賈姆一劍，讓他生死由命。阿里的女兒烏姆此時聞訊趕來，看望父親後追到牢里痛罵穆勒賈姆，後者已不抱生還之念，得意地告訴烏姆：
「我花了1000迪爾汗來買這把劍，又花了1000迪爾汗在劍刃上淬毒，被刺中的人必死無疑。」
穆勒賈姆沒有說謊，阿里的傷口感染，並很快惡化，兩天之後，已成不治。此時手下請示後事，問阿里是否要讓哈桑接任哈里發，阿里表示他遵從先知的法度，將決定權交付公議，既不指定哈桑接班，也不加以阻止。在遺囑中阿里表示「並不憎惡突然的死亡……面對死亡我猶如夜間尋找水的人找到了水源。」他再次勸哈桑釋放穆勒賈姆，並告誡他即便要殺死穆勒賈姆，也不可虐殺或辱屍，因為這是教規所不允許的，又將遺產平均分配給法蒂瑪所生的兩個「聖裔」哈桑和海珊，以及其他妻子所生之子女，釋放服侍過他的女奴。
公元661年1月26日，伊斯蘭曆40年9月21日，哈里發阿里歸真。
大馬士革的穆阿維亞聞訊大喜。阿里遇刺的同日他也遭到了襲擊，但刺客的劍法專攻下三路，只刺傷了他的臀部，並無大礙。更幸運的是阿慕爾，他在主麻日上臨時生病缺席，代為領拜的部下挨了一刀，所幸也不致命。穆阿維亞和阿慕爾都知道，阿里的大旗一倒，後繼無人。
果然，哈桑被推舉繼任哈里發。他處死了穆勒賈姆，但除了這件事，哈桑為人仁柔，不具備亂世爭雄的資質。即位之初他率軍西征，半路又遇瓦哈利吉派行刺，雖沒受傷，卻就此膽寒，取消行動回麥地那休養去了。阿里陣營大失所望，很多人倒向穆阿維亞。
隨後，穆阿維亞在耶路撒冷自稱哈里發，並向哈桑提出議和，直言「論血統你尊貴，論能力我優勝」，要哈桑讓位於他，開出的條件包括，指定哈桑為繼任者，付他一筆重金，外加優厚的年俸。哈桑也自知無力相爭，只好妥協。662年穆阿維亞率大軍進駐庫法，舉行盛大儀式，哈桑和海珊兄弟向他稱臣效忠。至此，從艾卜·伯克爾到阿里，由選舉產生的、非世襲的「四大正統哈里發時代」歷時29年而告終，神權共和被穆阿維亞的倭馬亞王朝取代。
之後穆阿維亞盡展雄才，拓土開疆。哈桑則被送回麥地那，當起了阿拉伯版的安樂公，不再過問政治，生活安逸，只是並沒盼到穆阿維亞許給他的繼承人之位。669年，哈桑離奇去世，有傳聞說，是被穆阿維亞唆使女奴鴆殺。於是，680年，穆阿維亞臨終之時，順理成章地繞開約定，傳位於長子耶齊德，部落聯盟基礎上發展起來的阿拉伯帝國，至此終於走進家天下。
穆阿維亞傳位於子，激起強烈不滿，尤其是忠於阿里的一黨，他們擁立在麥加的阿里次子海珊，反抗耶齊德。但此時倭馬亞王朝根基已穩，勢單力孤的海珊無力撼動。680年10月10日，他和他不足百人的擁護者們在伊拉克的卡爾巴拉陷入數千騎兵重圍，全部力戰而死，海珊傳首大馬士革。該事件被稱為「卡爾巴拉慘案」。這一天，後來成了伊斯蘭教什葉派的重要紀念日——阿舒拉節。
至此，阿里與法蒂瑪的兩名嫡子全部遇難。相傳，阿里臨終遺命，將自己的遺體縛在駱駝背上，趕進沙漠信駝由韁，在駱駝停下之處就地下葬，不立墓碑，因為擔心國家淪於敵手，遺骸受擾。如果這個傳說是真的，阿里可說相當有預見性，他的後代果然無力在他身後保家衛國。
耶齊德將其他反對派漸次壓平，倭馬亞王朝的阿拉伯帝國再歸一統，但伊斯蘭教卻產生了永久的裂痕。自始至終追隨阿里家族的穆斯林，後來被稱為什葉派，意為「追隨者」、「黨人」。相對應的，為數更眾的穆斯林群體自稱「遜尼派」，意為「正統派」，兩派下面又都有若干層級的支派。
考慮到什葉派形成的慘烈背景，不難理解這個派別對倭馬亞王朝的敵視，他們以效忠「聖裔」為核心要義，尊阿里及其後裔為「伊瑪目」，堅持認為阿里應是哈里發的唯一人選，不但穆阿維亞是篡逆，連之前三位「正統哈里發」的上台都是錯誤。
後來，穆罕默德堂兄弟家族的後裔阿布·阿拔斯藉助什葉派力量推翻倭馬亞王朝，建立阿拔斯王朝，但很快又轉而打壓什葉派。10世紀什葉派遠走北非，開創了法蒂瑪王朝，統治埃及兩百餘年。
這些政治變遷與伴生的鬥爭，使什葉派與遜尼派的矛盾分歧一直糾纏難解，並從政治延伸到宗教、文化、生活各領域。地處兩派勢力交界線上的伊拉克，20世紀以來，教派矛盾就是諸多災難的根源，兩伊戰爭、薩達姆的沉浮、伊戰後的亂象、極端主義的層出，追本溯源，莫不與此有關。阿里長眠的納傑夫伊瑪目阿里清真寺，在伊戰後一度被武裝組織佔據，並在戰火中受損，到今天，仍處在世界上最動蕩敏感的地區，極端分子虎視在側，讓人不得不為其命運憂心。
當年，穆罕默德用伊斯蘭教將千百年來形如散沙的阿拉伯人統一起來，聚沙成塔，而當沙粒聚集成一座通天巨塔後，又因內部的裂痕而分崩。雖然這種裂痕在阿里在世時已隱約形成，但阿里的突然死亡，讓這個國家在猝不及防間被推進變亂，因此可以說，穆勒賈姆那一刀的割痕至今清晰，還滴著血。
暗殺局
作者：曲飛
定價：45.00元
出版社：貴州人民出版社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