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嵐 | 誰是網路暴力的罪魁禍首
最近四川德陽35歲的女醫生安穎彥被網路暴力逼到吞葯自殺,讓我想起美國類似的事件,
在美國這種網路暴力,被人肉,叫「恥化」(shaming)
。被社會輿論恥化最經典最持久的受害者,是莫妮卡·萊溫斯基,那個二十多歲在白宮實習,跟柯林頓總統鬧緋聞的年輕女子。2015年莫妮卡·萊溫斯基重回公眾視野的時候,她已經41歲了,距離1998年柯林頓總統彈劾案已過去整整17年。讓萊溫斯基重新回到公眾的視野,是她在Ted Talk做的名為《恥辱的代價》(Price of Shame)的主題講演,她的身份是反網路霸凌的代言人。說到1998年時那場滅頂之災,她還是忍不住淚奔:「那一年我失去了我的名譽、尊嚴,我失去了幾乎所有的一切,我幾乎喪命。」
那場講演以及隨後的《名利場》雜誌對她的採訪,在線收視量超過150萬次。萊溫斯基把美國社交媒體長期存在的網路霸凌,社交媒體上的「恥化運動」,放到美國大眾意識和公共輿論的聚焦點——
社交媒體里流行的「恥化」,是通過社交媒體的病毒式傳播,把本來屬於私人空間的不當或者敏感性質的行為,迅速公開,在幾天之內達到眾口鑠金的效果,輕則讓受害者名譽掃地,丟了工作,重則出人命,受害人受不了人言可畏的壓力,走上自殺的絕路。
國內最近發生的德陽女醫生泳池糾紛事件,其發生的路徑就是典型的網路恥化運動——糾紛中的對手為了報復,用人肉手段在網上公開的女醫生的個人信息,調動輿論壓力,最後達到報復的目的,女醫生走上絕路自殺。從德陽女醫生的遭遇看,網路人肉與隨後的恥化已經被武器化。
1998年作為白宮實習生的萊溫斯基跟柯林頓總統的白宮緋聞,嚴格來說並不是網路霸凌,確切地說她是美國兩黨鬥爭的犧牲品,當墊背的第二性。當時共和黨佔主力多數的美國國會以「撒謊」、「阻礙司法」這兩個罪名彈劾柯林頓,結果彈劾變成無厘頭的政治鬧劇,不了了之。彈劾風波對柯林頓連任總統的八年不過是有驚無險的插曲,而對萊溫斯基這個二十多歲的未婚女子卻是致命的打擊,一夜之間,從一個無名的家境優越的普通女子跌落成全世界的笑柄,對她最大的傷害,不是來自於總統彈劾案和獨立調查人,而是其後連續十五年被釘在恥辱柱上,成為「那一個」。
白宮的實習生與總統有染,不幸捲入了兩黨之爭,這種「機遇」可以說百年不遇,美國國會為了對柯林頓總統進行調查,花費了6000萬美元!但近20年來隨著社交媒體濫觴,通過網上「人肉」,調動輿論,羞辱其人,傷其名譽,奪其自尊,逼其性命簡直是易如反掌,搞死一個人的成本近於零!
近些年,天下苦霸凌者久矣,且人數眾多,雖然遠遠沒有萊溫斯基有名:2010年新澤西州羅格斯大學一個尚未出櫃的一年級新生,在自己的宿舍跟同性朋友親熱,他並不知道同屋在宿舍里裝了帶藍牙技術的監視攝像頭,這對同性戀人的一舉一動都被錄了視頻並上傳到網上,迅速在大學裡流傳開來。不久後,這個新生自殺。
另外一個例子,年輕的保育員林賽·斯通,她的工作是照料殘障和智障人士。有一次她跟隨殘疾協會組團去華盛頓參觀,在憑弔美國阿靈頓國家軍人公墓時,林賽在一個示意公眾安靜的路標下作了一個搞笑動作,被同事拍照。這張「政治不正確」的照片原本是放在同事的臉書私人空間里,哪裡想到流傳到臉書的公共空間。照片被公開後引起全美國退伍軍人的公憤。林賽迅速被貼上「不愛國」,對「為國捐軀」不知感恩的標籤而被人肉,收到十幾萬次死亡和強姦威脅,最後丟掉工作,她不得不求助於網路公關公司來給她洗白,恢複名譽。
萊溫斯基在Ted講演中指出這種「恥化」在美國的普及,它已經成為社會性懲罰。
甚至左派右派媒體都會利用這種恥化武器,達到輿論上的攻擊目的。萊溫斯基回顧過去的這十幾年,她發現1998年國會彈劾案只是冰山一角,多年來公眾對她的鄙視和凌虐才是真正的冰山,「你按捺不住的義憤,可能不過是找出氣筒的衝動」。眾人心裡的惡毒,以道德審判的形式,發泄到被網路人肉出的人身上。這種恥化懲罰,不同於法律上的判罪,刑事判罪是罪名和證據都是具體的,懲罰也是具體的,時間上有限界定的。但網路上的恥化攻擊卻是沒完沒了,不依不饒,除非心理超強如希拉里·柯林頓,普通人極難不受影響。希拉里身經1998年的彈劾而不敗,她對待輿論羞辱的唯一辦法是「不尿你」(tough up),如久蒸不爛的銅豌豆,如紐約城裡生命力強大的蟑螂和老鼠——但這種能力除政客外,也真是非常人能及。
恥化,羞辱人,是人類社會一種古老的犯罪懲罰手段,不論中外。
中國古代五刑之一,黥面(又叫墨刑)就是古老的恥化懲罰,臉上被刻字遊街,這也是把十萬禁軍教頭林沖逼上梁山的第一步,也是最重要的一步。「黥面」通過羞辱他的身體,奪走他所有的個人尊嚴,打碎他因為個人尊嚴所攜帶的意志力,個人心理保護,把一個至尊至高者流放到社會底層。現代的恥化沒有臉上刻字者一說了,但打擊面因為社交媒體的無形而更廣,更不易消除。萊溫斯基回憶,在她被傳訊去面對獨立調查人斯達,被迫聽了整整二十個小時的電話錄音,她的感覺好像在聽另外一個陌生人的聲音:「那一個狡猾的、愚不可及的、不懂事作死的女孩的聲音不屬於我,那個作死女不可原諒!」自認為不可原諒,就等於完全認可了公眾對自己的鄙視,承認自己是那個可以被千萬觀眾隨意消遣踐踏的賤人。這一步心理上的跌落,到下一步走上絕路也就很自然很容易了。把萊溫斯基的生命和尊嚴從恥辱中搶奪回來的,是她的父母,尤其是媽媽,無條件保護女兒,24小時全天看護,連萊溫斯基沖淋浴的時候母親都要站在一邊,怕她自殺出事。跟女兒約法三章,如果萊溫斯基幾分鐘不見人母親都可以破門而入。經濟上,
十五年來萊溫斯基全靠家庭的資助,因為她不能出門工作。萊溫斯基復出的背後,靠的就是這樣強大的家庭支柱,靠的是母親對她不離不棄。
能否從網路恥化中走出來,就看你的家庭造化了。
你的父母、家人、最親密的人對你有多大的支持,對你的愛能不能強大到幫你過了這一劫。
萊溫斯基是幸運的,四川德陽的安醫生就沒有這麼幸運了。公共游泳池裡耍流氓,調戲女生,「摸一把」,自從我們那個年代就常發生,那還是八十年代初年。可見這種耍流氓的行為要麼跟家庭角色缺失關係不大,要麼就是一直缺失……社會的惡意之普遍存在,也是不論中外。這種惡意下最先成為犧牲品的,往往是女人,無論是作祭品,政治鬥爭墊背的(最明顯的對比,柯林頓從彈劾中全身而出,不傷一根毫毛,萊溫斯基卻背了十五年的鍋),還是網路暴力里最弱的一環……這種女性屢屢被犧牲的現象,也是今年這場捍衛女性權利運動繞不開的歷史積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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