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的步幅不要超過你的腿長」

設計 09-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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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藝術與設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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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蘇丹（清華大學美術學院教授，清華大學藝術博物館副館長）

吳玲玉（清華大學文化經濟研究院研究助理）

義大利的設計界崛起於上世紀六、七十年代，是從二十世紀初開始幾代人共同努力的結果。第一代早已仙逝，第二代步入耄耋之年，但依然有一些人不甘於接受自然淘汰的規律，繼續活躍在設計實踐和理論思考的前沿。和這樣人的對話非常重要，會讓我看到具有典型性歷史意義的、較為連貫的思想變化過程。2018年6月26日中午我約會了Alessandro Guerriero，共進午餐的同時進行了一個半小時的暢談，通過這次短暫的討論感覺自己對他又有一些新的認識。同時，我覺得有必要向中國的同行引薦這位在義大利設計界特別的人物。

邊緣上的思考與行動

儲物櫃再設計，

Alchimia

工作室作品收藏，

1980

這是我第四次見這位老爺子，2014年冬天我和他以及他的夫人在NABA附近的咖啡館裡第一次見面，事由他當年在米蘭三年展設計博物館策劃的「Work wear 」先鋒設計展覽。那是一個匯聚了世界上七十餘位優秀設計師的命題設計展，每一個人都用一件職業裝回答了人與社會之間的關係。當時在光線黯淡的咖啡館中一見面我就直覺他是我的榜樣，因為他炯炯的目光刺透了黑暗觸及到了我的神經。和他的交流有一種照鏡子的感覺，但看到的不是當下的我而是自己的未來。

「新建築」，Alchimia工作室作品，作者：Linz Austria，照片拍攝：Occhiomagico時間：1980

普魯斯特扶手椅，Alchimia工作室作品收藏，1979 作者：Alessandro Mendini，照片拍攝：Occhiomagico，

Guerriero是義大利設計歷史中具有特別意義的人物。義大利人將設計作為一種文化，戰後義大利的飛速崛起，甚至創造出六十年代的經濟奇蹟都離不開「義大利獨特品質」的建立。在義大利，無論是政府、企業、教育界還是普通民眾，都把設計作為義大利最具生命活力的國家文化來尊重。依靠這樣的社會環境，義大利獨立培養出一大批優秀設計師、製造商，並形成了一套與之匹配的活躍的批評環境。六十年代末，經濟危機、反戰遊行、生態破壞、愛滋病、毒品等一系列社會問題刺激著知識分子的敏感神經。人們開始提出「為人道而工作，而非為經濟目標」。在設計界，一些人也逐漸意識到現代主義已經遺棄了最初意識形態的追求而淪落為純粹滿足商業需求的工具。他們希望設計能夠擺脫政治經濟的桎梏而重歸文化與思想價值的創造。藉助義大利大量廉價小作坊的生產基礎優勢，這些具有反現代主義思想的激進設計人士開始了一系列先鋒性的實驗探索。1976年，Alessandro Guerriero和他的妹妹Adriana Guerriero，以及Bruno Gregori、Giorgio Gregori共同在米蘭創辦了Alchymia Studio，其實踐涉及設計生產、展覽、研討會、攝影錄像、音樂、舞台背景、建築、裝飾、出版、室內設計、裝置、服裝、繪畫以及傢具設計等眾多領域，成為上世紀70年代反現代主義最重要的設計團體之一。

「Modulando」（調製），Alchimia工作室作品收藏，1983，作者：Alessandro Mendini，照片拍攝：Occhiomagico

Guerriero參與和倡導的一系列運動都是在現代主義發展過程中進行批判的思想和實踐，也都是立足於現代製造業和傳統手工業分裂、衝突的現實而進行的理性的行動。這些運動和思想對義大利設計的影響是深遠的，形成了今天特有的形態和國際地位。在他的早期實踐中並非都是一帆風順，許多見解和主張是逐漸被業內所接受的，但他總是一如既往地思考、實踐、表達。

「咖啡桌和椅子」，Alchimia工作室作品收藏，1980，作者：Ettore Sottsass，照片拍攝：Occhiomagico，

Guerriero是一個主動向邊緣靠攏的人，他總是活躍在那個時代先鋒激進群體中最邊緣的部分。他所有的實踐都是在思考下進行的，同時他契而不舍反覆的實踐大都影響了歷史的進程，同時對理論的形成具有實證的意義，這是永不停息思考和實踐的自然結果。他從不安分守己，總是拋擲出令人吃驚但又發人深省的事件，但這些怪誕的行為並不是為了簡單博人眼球，而是帶有嚴肅的再思考、再定義的目的。

「自由書店」，Alchimia工作室作品收藏，1979，作者：Andrea Branzi ，照片拍攝：Occhiomagico，

「結構擺動」，Alchimia工作室作品收藏，1979，作者：Ettore Sottsass，照片拍攝：Occhiomagico，

就好似僅僅面對一把椅子，Guerriero就會表達出他不同常人的看法。椅子是什麼的？我們會說，椅子是用來坐下工作、學習、吃飯，在夏夜的庭院中和朋友一起玩牌、喝酒、暢談的。Guerriero卻會說，椅子可以讓人「自省」，讓人思考我們當下所處的時空，通過它，我們能領悟到的東西是千言萬語都無法描繪完整的。它能呈現我們的精神形態，既可以暴露我們的脆弱和恐懼，還能傾吐我們對美的回憶和嚮往。如他所說，任何事物都有其「平凡」與「不平凡」的兩個方面。平凡的一面使他們成為日常生活與現實的一部分，而他們非凡的一面卻可以使人觸及到一些意料之外的、偶然的、不同尋常的、甚至是越軌的東西，而後者正是Guerriero一直以來堅持認為一切事物最有價值的地方。

「世紀的房間」，Alchimia工作室作品收藏，1981

他曾說：「我不知道我是誰。早上我是一個燈罩；下午我是一把小提琴，然後變成了匹諾曹；傍晚我似乎接近於一張弓弩；深夜時我則成為了一切。我可能一會兒是塑料、一會兒是木頭、再一會兒又是紙張，雖然聽起來不可思議，但它就是這樣發生了。這一切是多麼的美妙啊！慢慢的變化，一個又一個，最後似乎組成了一座閃閃發光的博物館——收藏了數以萬計的不同形態。而這些迷人的存在都可能是「我」：美麗的、醜陋的、壯觀的、抑或是平凡的。我彷彿游困於一座輝煌的迷宮，在這裡，我不知道我是誰，但我卻願意在此間迷失自我。」

Domus雜誌封面，Alchimia工作室作品，攝影：Occhimagico，1983

可以說，Guerriero不僅是設計群體中的藝術家，更是一個設計界的哲人，即那種為了證明存在而不斷否定存在的人。因此他是設計群體中的異己分子，一個不斷挖自己陣營牆角的、令漸已形成的專業堡壘出現崩塌跡象的預警員。但歷史證明，人類認識水準的提升常常依靠危機意識的驅動。

在空間中批判

「Ollo Design」，Alchimia博物館，1988

米蘭三年展設計博物館是個神奇的地方，匯聚了米蘭設計界各種不俗之人，展覽就是他們若有所思之後的喧囂。Guerriero一生中許多的思想都曾在這個神聖的地方釋放過它奇異的光芒。

他的肖像眼神中總是透出一種輕蔑，試圖否定對象。他是一個犀利刻薄的批判者和建設者，一個反叛自己昨天的共同體中的另類。所以幾次見面的交流中，他都是先讓我拿出對事物的定義，然後帶著質疑的眼光偷偷拽出刀斧，一旦抓著陳述的尾巴就立刻下手。

「移動的地毯」，Alchimia博物館，1985

但我還是非常願意和他交流，因為他的批判能讓我看到自己思維的破綻和模型的殘缺；能讓我重新展開對歷史的追索，儘管我們無法利用這種追索的結論重返過去以修正現實；還可以讓我們在未來出現之前更充分地討論它的各種可能、各種路徑。他們這一代人最活躍的時期就是整個設計界反思現代性的時段，在經歷了現代主義狂三十年之後，人們從狂熱的情緒中漸漸冷靜下來，對現代主義的成就進行分析和評價。他們的成長、成就、成名中都充斥著批評的意識、批判的行動，這早已形成了一種心理慣性和價值取向。

朱麗葉的房子和床，Alchimia工作室項目，1982

今天我們的話題從藝術博物館功能的嬗變到藝術和設計的關係，再到邊緣性的設計社會實踐。他認為藝術基金會對藝術博物館的印象是至關重要的，它是一個造血的機制，有了它藝術博物館這個機能才能良好的運轉。同時，他反對藝術博物館只收藏和展示歷史，而是堅持認為藝術博物館要劃分為三段：歷史、現當代部分，以及未來。博物館的歷史責任則是利用當下和歷史的比較，去勾勒未來，Museum應當改寫成Nuseum。這就意味著要永不停息地進行實驗、分析和歸納，就像一直以來他在米蘭三年展設計博物館中乾的那些「好事兒」一樣，總是做出超出思維規定、觸碰邊緣紅線的事情。

儲物櫃再設計，Alchimia工作室作品收藏，1980

在他的設計生涯中，博物館一直是他最好的試驗場和舞台，因為他的作品都是實驗性的，以塑造價值觀為目標。這種以造物為方式以理論研究為工具的生產，目標不是市場而是思想，先是個人的表現、表達，最終形成聲勢浩大的學界響應和社會生產。

「無限移動Il」，Alchimia工作室作品收藏，作者：Andrea Branzi,Alessandro Mendini,Denis Santachiara, Ettore Sottsass, Mimmo Paladino, Sandro Chia,Enzo Cucchi e altri

Guerriero認為思想比作品本身重要。創作的動機並不應在於它的實踐效率，而應在於它的「美」——那種隱於作品靈魂中的愛和魔力。現如今的男男女女，總是生活在躁動不安的狀態之中，他們的生活被各種「細節」所束縛：團隊組織、人際交往、工業、政治、文化碎片......這樣的生活總是伴隨著一種不確定性的恐懼，因為許多曾經被認為是絕對的價值觀喪失了，很多時候生活已淪為工具，設計也是如此。Guerriero說，那種為滿足市場需求而趨炎附勢的設計創作、依靠技術手段繁殖的工業生產，創造出來的不過是可怕的克隆品罷了，終會因缺氧而窒息。設計史並非由一系列批量化的產品構成，而是關於人的故事：人們不斷產生想法和主動冒險的歷史。在這個冒險遊戲中，「無用」的空想是不可避免也至關重要的。就好像文明也是通過投資表面上無用的東西而建立起來的，如藝術、詩歌、音樂、哲學。這些東西於人類生存而言並無必要，卻創造出如今輝煌燦爛的人類文明。

「無限移動l」（床頭櫃），Alchimia工作室作品收藏，作者：Andrea Branzi,Alessandro Mendini, Denis Santachiara, Ettore Sottsass, Mimmo Paladino, Sandro Chia,Enzo Cucchi e altri

Guerriero的很多作品都只是一種構想，甚至根本不打算實現，因此大眾傳媒就成為其思想傳播的必要工具了。博物館的公共性以及「物」的呈現、歷史的比較對他來說是最為適合的場所了。記得2014年我和他們夫婦兩人去米蘭三年展設計博物館，和不苟言笑的坎切拉多洽商「Work wear」中國巡展之事時，在那個掛滿招貼的會議室里，老爺子眉飛色舞，因為那些招貼記錄了他們那一代人的夢想和輝煌。

「Fagiolone」儲物櫃，Alchimia工作室作品收藏，1982

還有一點是更重要的是，通過他我看到人生的強大。早已年過八十的Guerriero神情中的懷疑、好奇、冷峻，性格中的奔放、幽默，都讓我看到人生不敗於時間的景觀奇蹟。從這個意義上來說，老爺子是我的人生楷模。

藝術與設計

托耐特椅（再設計），Alchimia工作室作品收藏，1980

在義大利的設計歷史中，藝術與設計關係微妙，它們的血緣雖不是直系但在設計結果的現象中我們不難看到藝術對設計的影響。設計似乎扮演著一種將思想、圖像觀念、創造力現實化的作用。每一年的米蘭設計周期間，在三年展設計博物館、皇宮美術館裡，這種宏大的歷史陳述並不少見。而在歷史的細節里，總需要一些橫跨藝術與設計兩個領域的穿越者和「走私者」來促進二者的交融，Guerriero就是這樣的人。

他所創辦的Alchymia的意思是「點金術，就是秉持藝術價值觀的設計師希望通過藝術和設計的融合達到既相互消解又彼此融合，以此提升工業生產造成的廉價。他們在柜子、椅子、鞋帽等日用品上使用超現實、抽象、波普等繪畫作品進行裝飾以實現「再設計」，產品本身的實用功能被弱化了，多了一分藝術欣賞的趣味性；藝術則通過附著於這些普通的用品，少了一絲高高在上，多了一分生活的調性。Guerriero在這個階段有許多重要的作品，傢具設計史上由Alessandro Mendini這位Alchymia團隊中核心人物設計的著名的「普魯斯特扶手椅」等作品，其圖案變化均不乏Guerriero提供的靈感。

麥金托什椅（再設計），Alchimia工作室作品收藏，1980

這一次交流中，他不止一次強調藝術和設計的不可分裂，甚至認為根本就是同一個概念。因此，他所創立的Alchymia設計工作室尤為強調繪畫（草圖）的重要性，他本人的很多作品就是一些天馬行空的繪畫草圖。Guerriero認為繪畫是一個循環，沒有開始也沒有結束，你的語言、行為、思想可以在你繪製的二維或三維圖像中無限制的隨機組合重複，彷彿是一個規則的無序系統。在這裡，你的思想可以以任何方式在不同的文化、不同的地點之間穿梭遨遊，就好像一個墜入愛河的人兒，沒有人可以阻止你的浪漫探尋。

「SPIRITELLI」（精靈），作者：Alessandro mendini,Alchimia工作室作品收藏

關於這個神奇老人的傳說有很多，更要命的是他從未停止生產傳說，並大有愈演愈烈的趨勢。在他給我講的近幾年來他所做的若干瘋狂實踐案例中，每一次都是集極端的舉措、極端性質的目標和實驗對象的大戲。令人詫異又腦洞大開，使人驚訝又險象環生。他的設計實踐帶有鮮明的社會學和人類學研究特徵，比如連續四年在精神病院和精神病人共同設計，尋找靈感的邊際；在米蘭一個監獄中和囚犯共同製造一個大型的裝置——「藍色方舟」，並在巡展中險些出現犯人逃亡的事件；他曾帶領一批藝術家和設計師，為米蘭處於貧困中等候施捨的人進行食品的設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