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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見道的王陽明

【一】

前兩個版本的遺言,都是出自陽明高足錢德洪。最後一個版本的遺言,則出自陽明另一位高足黃綰,所寫的《王陽明先生行狀》。這版遺言,也是對我觸動最大和最深的。因為觸動,我想單獨作為一篇。

行狀中說,王陽明二十九日至南康縣,預感自己時日無多,故囑咐置辦喪服。家童問他有什麼遺囑,王陽明道:「他無所念,平生學問方才見得數分,未能與吾黨共成之,為可恨耳!」說完,「遂逝」。

王陽明這一最後的話,很多人會直接看作是他與門人講學的願望以及心學之興,還未能實現的遺憾。這當然合情合理。但對這句話的解讀,一向有另一種看法。這種看法,要遠遠更為深邃,遠遠更能體現陽明心學乃至儒家歸旨的深不可測。

那便是,「平生學問方才見得數分」,這句話是針對自己學問的,而不是自己學問之興的。也就是說,陽明是覺得自己的學問才剛剛見了數分,自己才剛剛看到一點東西。更明白點說,他沒有見道。

很多傾心陽明心學的人看到這裡估計會急。先別忙著急——王陽明的真正高明處,恰恰就在這裡。

【二】

這要從孟子說周文王的一句話說起。

文王是儒家的大聖人,孟子則說:「文王視民如傷,望道而未之見。」文王視民眾之苦猶如自己身上的傷痛,卻「望道未見」。這未見,一般解釋為望見了道像沒看見一樣,即不止於見道而下化廣救。這種說法當然不錯,只是還不夠究竟。未見,就是未見。

有人問王陽明:「顏子沒而聖學亡」,這種說法我不能不存疑。面對這一問,王陽明說了一段極深極深的話:

見聖道之全者惟顏子。觀喟然一嘆,可見。其謂「夫子循循然善誘人,博我以文,約我以禮」,是見破後如此說。博文約禮,如何是善誘人?學者須思之。道之全體,聖人亦難以語人,須是學者自修自悟。顏子「雖欲從之,末由也已」,即文王「望道未見」意。望道未見,乃是真見。顏子沒,而聖學之正派遂不盡傳矣。

顏回的喟然一嘆,是嘆孔子之道的無端方、無涯際,「雖欲從之,末由也已」即是望塵莫及。我之所以說這段話極深極深,是因為儒家的最高修行和最高境界,都包含在裡面了。

這段話的大體意思是說,顏回之所以在孔子弟子中,是唯一見聖道之全者,就是因為他能準確抓住「博我以文,約我以禮」這一孔子的根本教誨,只有見破聖道之人方能如此說。因為道之全體即使是聖人也是難以告訴別人的,只能通過「博文約禮」以自修自悟。也就是說,「博文約禮」就是通達道之全體的根本法門。

這其中的道理在哪裡呢?博文約禮的原意,博文是指識見廣博,關乎學究;約禮是指遵守禮儀,關乎正行。這看似只是尋常的為學修身之法,只有經立之心體的王陽明點撥,我們才能窺見真意。他曾言:

「禮」字即是「理」字。理之發見,可見者謂之文;文之隱微,不可見者謂之理;只是一物。「約禮」只是要此心純是一個天理,要此心純是天理,須就理之發見處用功。……作止語默,無處不然,隨他發見處,即就那上面學個存天理。這便是「博學之於文」,便是「約禮」的工夫。「博文」即是「惟精」,「約禮」即是「惟一」。

王陽明指出的是約禮的本質——不是遵循禮儀的行為,而是心之守禮的狀態。所謂彬彬有禮,心處在這樣的狀態就是「仁」。孔子言「克己復禮為仁」,仁與禮是孔子的體與用;孔子又言「吾道一以貫之」,仁與禮是一體的,是一個東西。克己復禮,克己即復禮、復禮即克己,一內一外而已。克己,即陽明心心念念的「去私」,心無私行自然合禮。故王陽明言「禮即理」,禮就是天理,的確得聖人心髓。

這裡的要害機關,是一切都要歸之於心性,落到心性之中樞上周轉所有。就心性之體而稱仁,就心性之顯用而稱禮,「只是一物」。仁即心之禮,禮即事之仁。所以約禮的原意與這深意並不矛盾,只是說不能止於行為,而是要落回到心性涵養的根本上,否則禮就可能成為虛偽的面具。在此基礎上,「博文」只是約禮之心發見於萬事萬物,同樣「只是一物」。但對於修養,因為心性隱微不可見,只能從可見的「文」即事上下手,從博文於事實現約禮於心。這事可以是意念,更是世間事。

歸結為一句話,就是藉助事之禮修心之理,事上明禮一貫心中明理。時時處處如此,擴充而養之,便是存天理。「禮」這個字,在儒家有著無與倫比的分量。佛家稱這個字,是「戒」。佛陀涅槃,最後的遺訓便是「以戒為師」。

這還不是最終,最高明處是在最後一句——「『博文』即是『惟精』,『約禮』即是『惟一』。」《尚書·大禹謨》中的「人心惟危,道心惟微;惟精惟一,允執厥中」,相傳是堯、舜、禹三聖心心相傳的道統,被理學家稱為中華文化的「十六字心傳」。王陽明則將其中關乎工夫的「惟精惟一」,明確對應於「博文約禮」,有如撥雲見日、塵埃落定。他曾言,惟一就是一於道心,約禮正是一於天理;惟精就是始終精進,博文正是不斷存養擴充。這條路又通往哪裡呢?「允執厥中」——誠守中道,即中庸境界。陽明說允執厥中,即「一於道心而不息」。

所以這如何不是儒家的最高修行?博文約禮,行之以禮、養之於心,便是存天理、致惟精惟一與修中庸,這實在太高明了,也最是尋常,只看你工夫到不到,別無其他。

於尋常處暗藏大不尋常,尋常是讓人容易入,精深是本來如此,只有本於心性、深入工夫才能見得。這是讀儒家最關鍵的一把鑰匙。

於此,還需要明白一個原理:「下學上達」。上達即上達於道。陸澄問上達工夫,王陽明言:

目可得見,耳可得聞,口可得言,心可得思者,皆「下學」也;目不可得見,耳不可得聞,口不可得言,心不可得思者,「上達」也。……凡可用功、可告語者皆下學,上達只在下學裡。凡聖人所說,雖極精微,俱是下學。學者只從下學裡用功,自然上達去,不必別尋個上達的工夫。

禪宗也講,「道由悟達,非從門入」,道不在一切,出離一切、超越一切,如何可以求和達?於此有求皆妄,有得皆非。人能做的只是下學,老老實實做工夫。道不是由工夫來,工夫卻是悟道的基礎和條件。所謂「因上努力,果上隨緣」,因上之努力可以觸發果上之緣起。

工夫與悟道的關係,就像書畫功底和藝術的關係——藝術離不開功底,功底卻不一定帶來藝術。即使是王羲之,後來再寫《蘭亭集序》也寫不到那麼好了。所以工夫是悟道的條件,那一悟卻不是由工夫來的,而是來自人的靈性和慧根,來自本有的真性。工夫之所以是條件,就是給本性顯現提供條件,是把妄想私心等遮蔽化解到足以支撐悟的程度。

悟道說到底也是門手藝,僅僅只是最高的手藝。它的訓練和達成,和所有手藝是一樣的,也都一樣需要天分。天分不夠,也遵循一樣的法則:勤能補拙。

博文約禮的工夫懂得了,而後可言「望道未見」——儒家的最高境界。博文約禮,正是去往那裡的路。

【三】

讓我們回到顏子的喟然一嘆。

對孔子之道的高邈莫名,這嘆的一開始,就是「仰之彌高,鑽之彌堅,瞻之在前,忽焉在後」。說白了,就是「摸不到」。

而摸得到的,又豈是道?「形而上者謂之道,形而下者謂之器」,「道可道,非常道」,道本是摸不到也不可摸的。「望道未見」,內涵首先就在這裡,摸不到就對了。

顏子的喟嘆,在博文約禮的後面又說:「欲罷不能,既竭吾才,如有所立卓爾。」想要停止卻不能,就算竭盡了我的才能,夫子之道依然卓然而立於我面前。這是永遠在跟前,卻永遠追不上。所以接著才有「雖欲從之,末由也已」,不斷追趕卻追不上的復嘆。

王陽明對此解說道:「顏子『欲罷不能』,是真見得道體不息,無可罷時。若功夫有起有倒,尚有可罷時,只是未曾見得道體。」道不僅不可見,而且發用流行永無止息、無有窮盡,不僅摸不到,又如何能追得到。追不到,也才對了。

故陽明言:「望道未見,才是真見。」唯見道者知不可見,唯入道者明追不上。落在學,便是顏子的「欲罷不能」;落在行,便是文王的「望道未見」;落在陽明之心,便是「平生學問只見得數分」。

六十四卦,第一乾卦代表易的根本精神,這精神便是「自強不息」,道體不息故。乾卦之根本精神又在用九「見群龍無首,吉」,道不可見故。六十四卦最後兩卦,是代表已完成的既濟和重新開始的未濟,「神無方而易無體」卻「生生之謂易」故。《中庸》亦言:「至誠無息」。《大學》亦言:「苟日新,日日新,又日新。」《詩經》亦言:「維天之命,於穆不已。」天命所歸,莊嚴不息……

儒家的最高境界和根本精神,盡在這「望道未見」,也再也沒有比這更好的概括了——這是一個人堅實地立於大地之上,卻前行不息的象,人生與世間的萬千滋味都已經濃縮在這個形象里了。約禮是他的坤之地德,博文是他的乾之天德,頂天立地是他的外,天人合一是他的里。這就是得道者。這樣的人,自能荷載眾生。

丹霞天然禪師臨終,在床上戴好斗笠拿起策仗穿好鞋子,於一只腳伸向地面而未及地時,安然而寂,留下的就是這樣一個象。這是行者之象,「既登彼岸舍舟楫,再入輪迴作眾生」。真道人,皆是行者。

道本是不可見,還求個什麼?不求恰恰纔是,所以要一切放下。道本是不息,還遲疑什麼?走就是了,所以要永不停留。與那無涯際的天地匹配的,從來只是當下,和腳下。人,永遠在路上。一切,只是過程。

望道未見,才是真見。那麼,聖人如此,我們凡夫也是如此,有什麼不一樣?

直下承當。

— 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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