抗戰勝利日的核心遺產：擁抱國際主流社會 | 短史記

文史 09-05

圖：1945年9月2日，東京灣，美艦密蘇里號，徐永昌將軍代表中國政府簽署接受日本投降的文件

文 | 諶旭彬

1945年9月2日，日本向盟國投降的簽字儀式，在泊於東京灣的美國「密蘇里」號上舉行。

第二天，國民政府下令全國慶祝三天，以紀念抗日戰爭的偉大勝利。

1945年9月3日上午8時30分，蔣介石率領國民政府黨、政要員，在國民政府禮堂舉行慶祝會和紀念周會。重慶市電力公司拉響解除防空警報的長音，是為「和平之聲」。重慶各工廠、輪船，亦同時鳴響汽笛，持續10分鐘之久。嘉陵江上，早已準備好的軍艦，鳴放了101響禮炮。

圖：1945年9月3日，蔣介石接受重慶民眾的歡呼

整個

重慶陷入了狂歡。

「勝利的空氣，到處在流」①，

「街上擁擠不堪，馬路上時時為之塞。……全市鼓聲齊作……沿街市民對遊行隊伍狂呼不已……許多爬上屋頂和窗上振臂狂呼……入夜，全市更倍形熱鬧，市民都湧上街頭，全市燈火輝煌，爆竹聲和歡呼聲不絕於耳。」②

圖：1945年9月3日，重慶街頭，民眾歡慶抗戰勝利

抗戰勝利，給國人留下了豐厚的歷史遺產。

就精神層面而言，最重要的歷史遺產，至少有二。

（1）「堅忍不拔」的意志。

試舉三例。

例一。1937年抗戰全面爆發時，中國是極其落後的農業國，而日本已經是很先進的工業國。

以鋼為例，該年，日本的產量是508萬噸，而中國僅有區區4萬噸。基礎工業的落後，直接反饋在軍事實力上，日本在戰爭期間，生產了357萬支步槍，而中國的產量不足40萬支，且基本上得不到來自盟國的援助——因史迪威把持美援物資，1942年4月至1944年9月，中國國內戰場僅獲得1000支美援步槍的補充。③

如此巨大的差距之下，決策層若無「堅忍不拔」之意志，是沒有勇氣將抗戰堅持八年之久的。

圖：1945年9月3日，重慶軍民歡慶抗戰勝利

例二。八年抗戰，中國付出了經濟全面破產的巨大代價，自農民、工人、公務員至軍人，無不時刻處於饑饉之中。

以士兵為例，局部抗戰（1931－1937）時期，一個底層二等兵的年收入，大約可以相當於擁地50畝的半自耕農；但全面抗戰爆發後，中國財政迅速破產。1939年的財政預算，支出需28萬萬元，而收入只有2.9萬萬元。士兵的飲食標準，自然也迅速下跌。

不論質，單論量，美國陸軍戰地口糧，每人每天約6磅；日本陸軍約為4磅；中國陸軍官兵最多時也僅約為1.6磅。這1.6磅，還只是文字標準，並非實際所得。

1940年後，中國軍隊普遍改三餐製為兩餐制，菜品普遍退化為菜葉鹽水湯。1944年，美國專家曾隨機抽取1200名中國士兵進行體檢，結果發現營養不良者高達57%。1945年初，每一士兵每日副食費標準僅12元，而漢中的白菜一斤要30元，蘿蔔一斤要20元。④

條件如此艱難，國民與士兵若無堅忍不拔的意志，是無法堅持到抗戰勝利的。

圖：1945年9月3日，參加勝利遊行的士兵

例三。全面抗戰前的中國，軍閥割據四分五裂，借「抗日」之大義而遂個人之私利者比比皆是。

1936年兩廣軍閥發動的「六一事變」，就是一場打著「北上抗日」旗號、卻事先取得了日軍的諒解與援助的不堪陰謀⑤。類似情形，在抗戰中仍常有出現。遠征軍第一次入緬作戰失利，山西之閻錫山即恢復了與日軍之間的往來；1943年，又有西康軍閥劉文輝破壞第二次中印公路的籌修。⑥

如此種種，均需以「堅忍」的方式來處理，方能維繫各派系抗日統一戰線。

此種「堅忍」，也存在於同盟國的相處之中，如滇緬戰場上英軍對中國軍隊的不負責任，如美國陸軍部對中國軍隊指揮權的無理攘奪等等。⑦

圖：1945年9月3日，蔣介石與中外友人在重慶舉行慶祝日本投降茶話會。

（2）堅持「擁抱國際主流社會」的長遠眼光。

1931年日本關東軍發動「九一八事變」時，當時的「國際主流社會」乃是國際聯盟。

戰敗後，1951年，日本外務省啟動了一項秘密調研，旨在徹底檢討自「滿洲事變」以來，至太平洋戰爭結束，日本在外交上的致命失誤。在這項秘密調研中，外務省留下了這樣的反思：

「退出國際聯盟成了日本和美英決裂的發端，

如果當時有即便出現四十二票對一票的情況，也應設法留在國際聯盟這樣積極寬闊的視野就好了

。……日本退出國際聯盟後，於1934年12月29日廢除華盛頓海軍裁軍條約，另於1936年1月15日退出倫敦裁軍會議。……這樣，

日本和美英之間的裂痕愈來愈深，最終陷入國際孤立的狀態。

……日本國內便有人開始倡導……和德國謀求接近。」⑧

反觀中國，在1940年英、法國相繼對日綏靖，宣布對中國關閉滇越路、滇緬路時，仍不為國內輿論所左右——當時高層及民間要求政府轉走親德路線的聲浪很高，如孫科在國防最高委員會主張「召回我駐英駐法大使」、「退出國聯」——始終堅持「擁抱國際主流社會」⑨，「親近英法、疏遠德意」。

圖：1945年9月3日，重慶民眾向參與勝利遊行的美軍翹起大拇指

何謂「國際主流社會」？國民政府1945年8月15日，針對抗戰勝利的一段公開講話，可以作為參考：

「全世界因戰爭而聯合起來的民族，相互之間所發生的尊重與信念，這就是此次戰爭給我們的最大報償。我們聯合國以青年血肉所建築的這道反侵略的長堤，

凡是每一個參加的人，他們不僅是臨時結合的盟友，簡直是為人類尊嚴的共同信仰而永久的團結了起來。

這是我們聯合國共同勝利最重要的基礎，絕對不是敵人任何挑撥離間的陰謀所能破壞。」⑩

與日本的戰後反思相對照，中國政府在戰時外交最艱險之時，

堅持與國聯主要國家站在同一立場、堅持「

人類尊嚴的共同信仰

」、堅持「擁抱國際主流社會」

，最終得以五常身份，參與創建新的「國際主流社會」——聯合國，其眼光實可謂深遠。今人亦仍受其遺澤。

圖：1945年9月3日，重慶抗戰勝利遊行打出四強領袖的橫幅

注釋

①中央日報，《勝利日在重慶》，1945年9月4日。

②新華日報，《八年抗戰大功告成陪都昨日熱烈慶祝》，1945年9月4日。

③章慕榮，《抗日戰爭時期國民政府陸軍武器裝備建設之考察》，《二十一世紀》2005年8月號。

④張瑞德，《抗戰時期陸軍的人事管理》，收錄於《中央研究院近代史研究所集》第二十一期。

⑤諶旭彬，《日軍支持下的一場「北上抗日」鬧劇》，今日話題歷史版第200期。

⑥諶旭彬，《中印公路：蔣介石鮮為人知的盤算》，短史記第382期。

⑦參見：齊錫生，《劍拔弩張的盟友：太平洋戰爭時間的中美軍事合作關係（1941-1945）》，社科文獻出版社，2012，P101-135，P519-585。

⑧《日本外交的失誤》，1951年4月10日。

⑨「擁抱國際主流社會」這一說法，引自：黃自進，《擁抱國際主流社會——蔣介石的對日外交戰略》，《抗日戰爭研究》2014年第2期。

⑩蔣介石，《抗戰勝利告全國軍民及全世界人士書》，1945年8月15日。

附：

抗戰勝利日的歷史變遷

自1945年至今，抗戰勝利日的變遷，大致可以分為三個階段。

（一）1949年之前

1946年，國民政府正式形成決議，將每年的9月3日，定為抗戰勝利紀念日。

之所以將抗戰勝利紀念日定在9月3日，而非日本天皇宣布停戰的8月15日，有兩個重要原因：

（1）8月15日，日本乃是宣布停戰，而非投降，更未簽署投降書。《停戰詔書》通篇也沒有「投降」二字，且隻字未提侵華戰爭。

（2）以戰敗國簽署投降書的次日為勝利紀念日，是當時的國際慣例。

比如，1945年5月7日，德國向盟軍投降並簽署投降書，5月8日遂成了「歐洲勝利比如日」；1945年5月8日，德國在柏林簽署無條件投降書，向蘇聯正式投降，俄羅斯遂以5月9日為「衛國戰爭勝利日」。

圖：《中央日報》1945年9月3日關於抗戰勝利的報道

1946年夏，國共全面內戰爆發。此後的抗戰勝利紀念，自然而然打上了濃厚的內戰烙印。

1947年9月3日，《中央日報》按慣例刊發了一篇名為《勝利日致全國軍民》社論。《人民日報》則未提及「抗戰勝利紀念日」一事。

1948年，內戰繼續。和上年一樣，《人民日報》在這一天沒有刊登紀念文章；國民政府的《中央日報》則刊發了何應欽的紀念講話。

及至1949年，內戰大局將定。這年的9月3日，《中央日報》繼續刊登社論，紀念抗戰勝利。社論中滿紙凄然：

「勝利日是一個光榮的節日。但今年，我們不得不以沉痛的心情，來紀念這個光榮的節日。抗戰勝利才四年。我們回想四年前今日陪都重慶及全國各地舉行慶祝時的熱烈狂歡情況，歷歷如在眼前。當時全國人民，滿以為八年苦難的日子，已經告一結束，從此就能收穫勝利的果實……」

與社論的刊發大約同期，蔣經國已飛抵台灣，為國民黨籌備安排最後的退路。

圖：1945年9月3日《新華日報》（太岳版）頭版

（二）1949~1975年

1949年後，

「九三抗戰勝利紀念日」曾短暫被「八一五抗戰勝利紀念日」取代。

這年12月24日，《人民日報》刊登報道《政務院舉行十二次會議通過節日放假辦法》，其中提及了三個與抗戰有關的紀念日——七七抗戰紀念、八一五抗戰勝利紀念、九一八紀念。

該《節日放假辦法》同時規定，上述三個紀念日，「均不必放假」。

1951年，抗戰勝利日又改回了9月3日。

這年8月14日，《人民日報》刊登政務院通告《抗日戰爭勝利日改定為九月三日》，通告全文如下：

「本院在一九四九年十二月二十三日所公布的統一全國年節和紀念日放假辦法中，曾以八月十五日為抗日戰爭勝利日。

查日本實行投降，系在一九四五年九月二日日本政府簽字於投降條約以後。故抗日戰爭勝利紀念日應改定為九月三日。

每年九月三日，全國人民應對我國軍民經過偉大的八年抗日戰爭和蘇軍出兵解放東北的援助而取得對日勝利的光榮歷史舉行紀念。九月三日不放假。」

同時，《人民日報》還刊登了「今年九月三日抗日戰爭勝利日的宣傳要點」。其中規定：

（1）抗日戰爭以日本帝國主義的失敗而結束，這是近百年來中國人民的反帝國主義鬥爭由失敗走向勝利的偉大轉變。

（2）打敗日本主要是中國人民和蘇聯的功勞。

（3）美帝國主義是今天中國人民的死敵。

中蘇同盟及冷戰格局，給1949年後中國的抗戰勝利日紀念，抹上了濃厚的時代色彩。

1950年8月15日，《人民日報》刊登組文《誰使日本強盜屈膝投降？——戰勝日寇五周年紀念》、《紀念「八一五」，我們感謝蘇聯紅軍》，為此後十餘年中蘇共同紀念抗戰勝利，定下了基調。

1952年9月3日《人民日報》刊文：《毛主席電斯大林大元帥賀抗日戰爭勝利七周年》；9月4日刊文《答謝對抗日戰爭勝利七周年的祝賀斯大林大元帥複電毛主席》。

1953年9月3日《人民日報》刊文：《祝賀抗日戰爭勝利八周年毛主席周總理致馬林科夫莫洛托夫電》；9月4日刊文《祝賀抗日戰爭勝利八周年馬林科夫莫洛托夫致毛主席周總理電》。

……

1955年9月3日，是抗戰勝利10周年，《人民日報》刊登了多篇文化界名人如老舍等人的紀念文章，並有專欄文章《蘇聯擊潰日本帝國主義的歷史意義》。4日，中蘇共同為旅大市「勝利紀念塔」揭幕。塔身刻著「光榮歸於戰勝了日本帝國主義和捍衛了遠東和平的蘇聯人民及其武裝部隊力量」。

圖：1955年9月3日台灣《中央日報》。這一年，蔣介石將抗戰勝利日改作了「軍人節」。

這種中蘇共同紀念的傳統，一直延續至1960年代中蘇關係惡化。

1965年是抗日戰爭勝利二十周年，這年9月3日，《人民日報》刊發林彪的署名文章：《人民戰爭勝利萬歲：紀念中國人民抗日戰爭勝利二十周年》。

文章對蘇聯出兵一事隻字未提。

文革期間，抗戰勝利紀念日幾乎處於一種被徹底遺忘的狀態。

1975年9月3日，《人民日報》發表社論《紀念抗日戰爭勝利三十周年》，抗戰勝利紀念日再次被提及。

本年抗戰勝利紀念的一個重要特徵，是蘇聯存在感的重回。各地革命委員會和中蘇友好協會分會，大多舉行了向蘇軍烈士墓和紀念碑獻花的活動。

不過，與之前有所不同，本年的社論，對蘇聯採取了一分為二的描述方式：既肯定當年的「巨大功勛」，又批判如今「在亞洲推行霸權主義的狼子野心」。

（三）1975年以後

1975年之後，抗戰勝利紀念日的主題，漸趨正常化。

1985年，新華社和《人民日報》先後發表紀念文章《偉大的全民抗戰》和《中國抗日戰爭是全民族的反侵略戰爭》。後一篇文章中，有這樣的表述：

「抗日戰爭是在中國共產黨倡導的、以中國國民黨和中國共產黨合作為中心的抗日民族統一戰線的旗幟下進行的。」

國民黨的抗日貢獻得到承認，通過抗戰紀念來宣傳兩岸統一，是這一年抗戰勝利日紀念最重要的主題。

這年8月，中央黨校、中央黨史研究室和全國黨史研究會，還召開了紀念抗日戰爭勝利40周年學術討論會。

《人民日報》的報道稱，與會同志認為，以共產黨領導的八路軍、新四軍和游擊隊為主體的敵後抗日戰場，同主要由國民黨軍隊承擔的正面戰場互相配合，構成了中國各族人民抗戰的整體，兩個戰場都為抗日做出了貢獻。

《人民日報》還提到，與會人士在抗戰領導權歸誰的問題上，存在分歧。

1995年9月3日，北京舉辦了「各界紀念抗日戰勝暨世界反法西斯戰爭勝利50周年大會」。

這是中國首次，將抗日戰爭的勝利，與世界反法西斯戰爭的勝利，放在一起同時紀念。

這一年，《人民日報》刊發的紀念講話，

還感謝了「蘇聯、美國、英國等反法西斯盟國對中國抗戰給予的人力、物力支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