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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依靠才智美貌和男人 兩個女孩如何活出自由

兩個女孩都出生於一九四四年。對他人而言,她們有別的名字,但對於彼此,她們一個叫莉拉,一個叫萊農。

一九四四年,墨索里尼一年前被捕又被救,共產黨游擊隊還沒有將其槍決,把他和情婦一起倒掛廣場示眾。但義大利的一切都幾成定局了,戰爭即將結束,那不勒斯的維蘇威火山(Mount Vesuvius)將在那一年最後一次爆發,盟軍和納粹的軍隊本來在山下激戰,這下仗也不打了,上萬人跑去圍觀,砂礫和岩漿據說被噴出接近五百米。

1944年維蘇威火山爆發。(圖片來自維基百科,by Jack Reinhardt)

就是這座火山,埋葬了龐貝城,城裡有幾千人來不及逃脫,就地被活埋。火山爆發是不可逃避的,就像命運。莉拉和萊農原本確信,「事先規劃好自己的行動,知道自己在做什麼,這樣就能預測後果」,但不是這樣的,「實際上,後來發生的事情讓我們措手不及……像火山爆發一樣降臨到我們身上」。整套「那不勒斯四部曲」,就是命運反覆試煉兩個女孩,灼熱滾燙,一路流淌。

莉拉第一次帶著萊農逃學,試圖走出她們居住的城區。莉拉說,在維蘇威火山的方向有大海,她們將要看到的情景,「和每天眼皮子底下的所有東西都不一樣」。這個城市最早以海妖帕耳忒諾珀(Parthenope)命名, 帕耳忒諾珀無法以歌聲迷惑奧德修斯,她跳海自盡,變幻為懸崖,兩個女孩都有一點像海妖,雖然她們住在海邊,卻沒有見過大海。

大海變成一種意象,代表和破敗的城區、濕熱的夏日不同的存在,代表她們逃離當下的終點。最早想見大海的是莉拉,她計劃好了一切,萊農只是(像其它所有事情那樣)跟隨著莉拉。

但在一場大雨後,兩個女孩的夢想發生了隱秘對調,莉拉放棄了大海,決定回到她們居住的城區,萊農卻想繼續走下去,遠離所有人和事,她要「去遙遠的地方」。其後命運的流向也的確如此,天才女友莉拉留在那不勒斯,一直認為自己活在莉拉陰影之下的萊農反而去了遠方。

莉拉是鞋匠的女兒,極其聰明卻早早輟學,結婚卻婚姻煎熬,和人私奔卻被其嫌棄,生下不知道是誰的兒子,試圖獨自撫養他。在最艱難的時候,莉拉在香腸廠做女工,每天八個小時泡在煮香腸的水裡,為了去骨頭手上全是傷口,為了多掙十里拉作為凍傷補貼,得在零下二十度中進出冰庫,激進的共產主義者希望她參加「探討工人處境」的會議,莉拉說:「我有孩子,我每天工作八個小時,還不算加班的時間,像我這種處境的人,每天一下班就想著睡覺。

萊農的父親在市政府做門房,她也美麗(比莉拉差一點),也聰明(還是比莉拉差一點),看起來不大可能和莉拉擁有不同的命運,但她偏偏做到了。種種意外之下,萊農讀了中學,又考上大學,她去了比薩高等師範,享受以前不可想像的精英生活,一個體面的女大學生,極端努力地學習,一直拿滿分,不到一年就成為大學裡最有前途的學生之一,「就是走在路上,有人會友好地和你打招呼的那種學生」。

當莉拉和肉食店老闆斯特凡諾的婚姻直直下墜時,萊農正和家境優越的男人談戀愛,一個接著一個。最後,她認識了彼得羅·艾羅塔,一個著名的古希臘文學教授和社會黨要人的兒子,和他在一起,萊農就像被架空了出身與歷史。他們從來不談論日常生活,兩個人的世界裡只有古羅馬文學和希臘文學,酒神,狄多女王,埃涅阿斯。彼得羅後來成為大學老師和萊農的丈夫,而在此之前,更讓人振奮的事情發生了:萊農寫了一部小說,彼得羅的母親把它推薦給米蘭的出版社,他們將出版這本書。

知道這個消息時,萊農正在那不勒斯城區遊盪,她激動又不安地想像那本書,書脊用膠水粘好,封面上寫著她的大名:埃萊娜·格雷科,「一個不為人所知的姓氏現在充滿了光輝」。這個名字將和她的肉身一起離開這個瀰漫灰塵和無聊的城區,而莉拉卻沒有做到。

《我的天才女友》劇照,根據埃萊娜·費蘭特小說改編

雖然在童年時,兩個女孩一起讀《小婦人》,是莉拉最早提到她們應該一起寫書,這樣就可以發財,但就像大海一樣,莉拉很快拋諸腦後的想法,萊農卻揀了起來,她既看到大海,也寫書發了財:在和彼得羅結婚之後,萊農搬到佛羅倫薩,生了兩個漂亮的女兒,成為一個頗有聲望的作家,不管從哪個角度看,她都成功了。

這樣概括起來,可能每一個女人,都會躲避莉拉的命運,希望成為萊農,因為她才代表著自由女性,似乎自由女性應當(可能也必須)如此:良好的教育,體面的婚姻,光鮮的事業。莉拉呢?當萊農正在籌備婚禮、同時給著名的《團結報》撰稿描述工人們的悲慘境況時,身為工人的莉拉和工廠鬧掰了,她沒有錢,精神崩潰,身體虛弱,被萊農陪著去看心臟病醫生。她原本以為和(曾經愛過的)尼諾有一個孩子,但兒子長大之後卻和她厭惡的丈夫斯特凡諾長得一模一樣。

什麼都糟透了,莉拉想搬回那不勒斯城區,萊農反對,因為「我已經迫不及待地離開了」,莉拉說,這是因為萊農很強大,她從來沒有那麼堅強。如果故事停留在第三部《離開的,留下的》(尤其是上半本),兩個女孩從幼年時就相互依戀又相互對抗,但走到這裡,她們好像殘酷地被命運分出了勝負:莉拉輸了。

那不勒斯四部曲

或許吧,如果命運可以被如此這般簡單概括,如果人生是從一個目的走向另一個目的,那大概是這樣的。但生命在更隱秘的地方,有更複雜的皺褶,萊農心裡很清楚這一點。

從小時候開始,莉拉就是她的天才女友,她無視規則,因為她創造自己的規則,她跨越界限,因為她內心沒有界限,「儘管她外表看起來很脆弱,但是任何禁令在她面前都會失去效力」。莉拉沒有繼續讀書,因為她故意考不及格,莉拉和斯特凡諾結婚,因為她認為他可以和自己一起抵抗索拉拉兄弟(他們類似於那不勒斯城區里的教父),她在新婚的第一晚就拒絕與丈夫的性要求,因為她發現他其實是個懦夫,她離開丈夫因為她愛上了尼諾,她離開尼諾因為她發現他並不值得……一系列的「因為」導向了他人眼中的墮落,和萊農比起來,莉拉過得差極了,但自由從來並不意味著成功,恰恰相反,自由意味著你足夠堅硬勇敢,去承受潰敗。

莉拉原本可以擁有一切,索拉拉兄弟愛她,斯特凡諾也愛她,她輕輕鬆鬆就設計出漂亮的鞋子,輕輕鬆鬆就讓肉食店生意興隆,就像年幼時她就可以心算複雜的數學題,聽寫的時候不會出現任何一個錯誤,她說要寫小說,就寫出了小說——莉拉什麼都可以擁有,哪怕用最世俗的標準,十六歲時她就住在那不勒斯的豪宅中,房子正對維蘇威火山,水龍頭會流出熱水,瓷磚地板熠熠生輝,浴缸可以洗泡泡澡,但莉拉毫不猶豫地拋棄這些,選擇了在香腸廠做女工,滿手傷口,艱難度日——是的,選擇,她不是淪落至此,這是她選擇的傷口,選擇的生活。

在第四部的最後,萊農意識到這一點,莉拉從不使用自己擁有的東西——才智或者美貌——為自己謀得什麼,她只是揮霍它們,「我們所有人都作出讓步,經過考驗、失敗和成功,這種讓步重新塑造了我們。只有莉拉,沒有任何人、任何事可以改變她」。

萊農呢?她很聰明,當然。非常努力,當然。她理應獲得這些,當然。但她心裡很清楚這一切的隱秘起點:萊農大學論文寫《埃涅阿斯紀》,因為莉拉小時候曾經迷戀這部史詩;萊農和她並不愛的男人安東尼奧探索性與身體,因為她認為莉拉正在和斯特凡諾做這些,她害怕落後於她,「你做什麼,我就會做什麼」;至於真正讓她成功的那本書,多年以後萊農恍然大悟,它最初的靈感,來自莉拉幼時的作品《藍色仙女》。

萊農參與戰後義大利紛繁蕪雜的政治活動,撰寫高度政治化的文章,但也許更多因為那是時髦的知識分子都會做的事情(而莉拉,第一次參加這種知識分子聚會就表現齣劇烈的諷刺和反抗),當萊農發現丈夫(像當時所有丈夫那樣)沉浸於自己的世界,並不能分擔撫養孩子的工作時,她並沒有勇氣承認或者改變什麼,她只是對莉拉說,自己和丈夫很好。

萊農後來離開丈夫,因為尼諾出現了,她憑藉一個男人的力量離開另一個男人,莉拉可永遠不會這樣,莉拉從來沒有接受過讓人恐懼的馬爾切諾,莉拉不使用一個男人去打敗另一個男人——也許她曾經這樣嘗試過,但男人總是讓人失望,最終她親自打敗他們。怪不得萊農說,「莉拉在我面前時,我是她的附庸,我剛剛一遠離她,我自己就變了,沒有莉拉,我什麼想法都沒有,沒有她的思想支撐,我就無法認定任何思想……我要接受自己是一個平庸的人。

當創作陷入困境之時,她也想過做出最安全的選擇:回到家庭,把自己的失敗隱藏在「母親」這個頭銜之下。尼諾始終不肯離婚,她深受傷害,卻無力結束這種讓人難堪的局面……這樣的萊農,還是一個「無可爭議」的自由女性嗎?

但這也不意味萊農輸了,兩個女孩的關係不是這樣的,她們和這個世界作戰,她們之間卻並不是一場戰爭。莉拉和萊農之間也有嫉妒和攀比,但在更多時候,她們是彼此的希望。當莉拉覺得萊農的書很差時,她失望極了,甚至於痛哭起來,因為她堅信萊農可以做得更好,「這是我最渴望的事,假如你不是很棒的話,那我是誰?我是誰呢?」這種渴望貫穿整個四部曲,是比嫉妒更為強烈悠長的情感,兩個女孩都在渴望對方完成另一半自我,因為她們都看到自身無法抵抗的缺失。

萊農有一篇小說,裡面的夏娃不能獨立存在,也不知道如何獨立,「她在亞當之外,沒有自己存在的支撐」,在更早的時候,莉拉的媽媽平靜地說,「女人一輩子就這樣,有時候挨打,有時候受寵」,但兩個女孩既不想挨打,也不想受寵,她們不想只能通過男人定義自己,如果缺失是一種必然,那她們寧願在對方身上尋找支撐。她們都愛上同一個男人,也許因為她們本就是對方的另一半,萊農有時候會忍不住想像,如果她和莉拉一起進入高中和大學,如果她們息息相通,攜手共進,那生活會變成什麼樣子?「我們會從對方身上汲取力量,我們會肩並肩進行戰鬥,那些屬於我們的,只會屬於我們。女性內心深處的孤獨很折磨人,我想,把兩個人分開是一種浪費,相互沒有參照,沒有支撐」。

這種想像在某種程度上實現了。莉拉和萊農進入三十六歲,她們幾乎同時懷孕,又都回到了那不勒斯,住在樓上樓下,兩個女人在那個時刻,互相依賴和扶持,共享了同一種不可逃避的命運。她們都生下女兒,又一同撫養她們,就像小時候,她們都有自己的布娃娃,但這是不夠的。自由有更徹底和殘酷的要求,最終她們都做到了,並不是藉助對方,而是憑靠自己,她們都獨自走上了一條並不見得愉快的道路。

萊農出版了一本書,就是莉拉之前覺得寫得很糟糕的那本,但出版商喜歡這本書,別的人也喜歡,萊農終於不再需要通過莉拉來定義自己,她也離開了尼諾,一個輕浮而沒有根基的男人,她和莉拉都曾經愛過的男人,雖然莉拉早對她說過這些,但最終是她自己戳破了愛情的幻象。以前她希望莉拉是另一個自己,但終於她找到了自己,這一切讓她可以驕傲地說:「我吃了多少苦啊,經歷了多少事情啊!每一步都好像要跌倒,但我都挺住了。我離開了城區,又回到那裡,我又成功擺脫了。沒有任何東西會把我和我生的幾個女兒拉下水去,我們都得救了,我沒有讓她們任何一個沉淪下去。」

電視劇《我的天才女友》的海報

莉拉呢?她失去了女兒(第四部名為《失蹤的孩子》),失去恩佐,她沒有坐過火車和飛機,她甚至沒有去過羅馬,但她先成功地消除界限,隨後又成功消失了自己。「界限消失」這個詞在書的最後越來越顯得重要,在接受《金融時報》採訪的時候,埃萊娜·費蘭特說:「對界限的意識對所有的女性來說都是重壓。我們在別人設定的界限里生活,當我們不尊重這些界限時,我們也無法喜歡自己。男性突破界限不會自動產生消極的後果,反而會是一種好奇心或者勇氣的標誌。但女性突破界限——尤其是在沒有男性引導或監督的前提下,會令人無所適從——會是一種女性魅力的喪失,是逾矩、墮落和疾病。」

莉拉突破了這些,她之前說過,「自我刪除是一種聽起來很美的計劃。我再也受不了了,電腦看起來那麼乾淨,但實際上很臟,非常臟,你不得不到處留下痕迹,就像你不停在身上拉屎撒尿一樣,但我不想留下任何東西,我最喜歡的鍵是刪除鍵。」她做到了,沒有留下一點痕迹,她們都自由了,萊農擺脫了對方,莉拉擺脫了這個世界。

那不勒斯四部曲的結尾說,「過去的生活沒有凸現出來,而是陷入黑暗」,可能吧,就像她們掉進黑暗的布娃娃,布娃娃也許還在黑暗裡,但她們都走出來了,用各自的方式,留下各自的痕迹。

註:本文原標題為《那不勒斯四部曲:兩個女孩,兩種自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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