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殺人的子彈,怎麼在我的冰可樂里?

我喝完一整杯可樂,看見子彈凍在杯底的冰塊中央。

我開始喜歡這顆子彈了。

《子彈》

作者 | 靚靈

清晨。

清晨是我視力最差的時候。窗帘縫隙的陽光割裂現實與夢境。

它又回來了。圓弧形的頭曲線流暢,平底反射沉金色啞光。

我揉揉眼睛,沉迷於懷疑它是不是之前那一個,以至於忽略了它根本不應該出現在這裡的事實。

那是一顆子彈。按理說在這個國家,普通人不應該有子彈。

這顆子彈不是我的,我是唯一有這間屋子鑰匙的人。它也不像是被射到枕頭上的,子彈的火藥和彈殼是完整的,而且我的窗戶和門都是關著的。

也許我有精神分裂,自己把子彈放在枕頭上卻不記得。我一邊穿衣服一邊想。

為了驗證這一點,我終於拿起手機預約了一位心理醫生。

我從沒見過真槍,我生活中最接近遠程武器的東西是是客廳牆上掛的飛鏢,兒子搬出去之後再也沒人用過。

從過年掃除到現在,靶子上已經落了好幾個月的灰塵。

出門之前我站在卧室門口看了一眼枕頭,沒有去碰它。

要遲到了。

黃昏。

黃昏是一天中我質量最大的時候。體重隨時可以依據風向折斷我的雙腿。

與移通客服的戰鬥已經持續了十分鐘。

「我都說了好幾遍了,我換了三個電話,五個卡槽,三張sim卡,六個通訊區域,可這個號碼還是經常接不到電話,也無法收到來電提醒簡訊。而且我已經給十個客服講過一模一樣的話了。我想知道這是怎麼回事。」

我將不拿電話的手放進褲子口袋裡,指尖觸摸到一塊溫暖的金屬。

是那顆子彈。我把它帶出門了?

「請您稍安勿躁。」電話那頭清澈甜美的聲音說。「請問您有沒有換一部電話試試呢,也許是電話的信號接收不太好。很抱歉,給您添麻煩了呢。」

「......換了,換了三部。」對牛彈琴。我在口袋裡把玩著那顆子彈。「卡也去營業廳換過了,硬體問題我都排除過了。你別再問一遍了。」

「很抱歉,給您添麻煩了呢。有沒有可能是您的心理作用呢?」

「......真難溝通,你的工號是多少?」

前面有個垃圾桶。

「很抱歉,給您添麻煩了呢。請問還有別的可以幫您的嗎?」

她是台復讀機嗎?!「給我工號!」投訴她。

「很抱歉給您——」

我掛斷了電話,把子彈用力扔進垃圾桶里,塑料桶皮發出咚的一聲。音量與我的心情很匹配。

我打開家門,子彈就豎立在客廳的餐桌上,就像一整天都沒有動過。

這有可能是我剛才丟掉的那一顆嗎?它比我更早回家。

回?我為什麼要用這個字,聽上去好像它本來就屬於這裡一樣。

可能我已經習慣了這種狀況。當然,最開始我也有不習慣的時候,但心理醫生說我沒有任何問題,只是告訴我好好休息。

我隨手拿起子彈,朝客廳的飛鏢靶子丟了過去,以為會叮叮噹噹彈到地上,結果它發出了一聲巨大的悶響。

子彈直挺挺插在了靶心上。那樣子就像我開了一槍,而且還正中紅心。

灰塵揚得老高。

後來我又試了很多次。

這顆子彈從我手上丟出去,會有開槍的速度與力量。這麼說也不準確,因為我沒開過槍,但它肯定能在牆上砸出洞來。

這種力量與我無關,因為我丟出其他的任何東西,都會被地心引力牢牢的固定在拋物線軌跡上迅速落地。

那塊飛鏢靶子已經快被我打爛了。同樣留下幾個洞的,還有沙發、牆壁、樹榦、對面樓的外牆和一隻路過的麻雀。

每次子彈離開我的視線之後,沒多長時間,就會在意料之外的顯眼地方重新出現。錢包硬幣暗格、外賣米飯頂層、床頭雜誌折頁。

好吧。

我能用一顆子彈做什麼呢?

周六。

周六是我一周中密度最小的日子。遠離辦公室和看望兒子的雙重喜悅變成氣泡,充盈我的身體。

坐在麥當基快餐店刷到那條新聞時,難免會產生聯想。

《移通客服人員工作時間被槍擊穿頭部》。下面的評論紛紛擔驚受怕。「客服工作的房間有很多人吧。這次槍能帶進去,下次就是手榴彈了!」「為什麼沒人聽見槍聲?是不是收了封口費?!」「一定是恐怖分子!」沒一句說到點子上。

我也有些同情那個人。但如果有得選,我希望她是昨天和我打電話那一個。

這件事不可能和我有關係,因為那顆子彈還在我口袋裡。

我兒子來了。本想站起來迎接他,卻看見他媽跟在後面,我的笑容瞬間就垮下去了。

「你來幹什麼?這兩個小時應該是我和兒子的獨處時間。」

「我是來告訴你,我們的協議到期了。如果你再不給撫養費,下個月開始,你和孩子見面的機會將會降到一年兩次。」

她知道我給不起。這個該死的女人一離開我,就在她的律師未婚夫的幫助下,成功讓撫養費的金額漲得比我的工資還要高。

一年兩次?對八歲的孩子來說,那和陌生人沒什麼兩樣。

她轉身走到店外的車裡去了。我低頭看向兒子,他怯生生地看了看我,又轉頭看了看點餐牌。

「乖兒子,想吃什麼就點。」我右手給他發送支付碼,左手在褲子口袋裡,緊緊地抓住那顆子彈。

如果她死了,作為孩子唯一的親人,我是不是就可以直接擁有撫養權了?

這有可能嗎?我在人群之中用這顆子彈殺了她,卻不被任何人發現。就像殺一隻麻雀。她的車窗開著。我們之間只隔著一扇玻璃門。

我默默地用褲子口袋擦掉子彈上的指紋。

好幾天之後我才想起來,這一步其實是多餘的。因為警察根本沒有在她腦袋上的彈孔里採集到子彈。

當然採集不到。我喝完一整杯可樂,看見子彈凍在杯底的冰塊中央。

我開始喜歡這顆子彈了。

隔天兒子在客廳看動畫時,我在搜索前妻的死亡報道,什麼也沒查到。也許那邊商區的老闆不想讓事情鬧大,也許報道標題用了我沒想出來的字眼。

算了,我也沒那麼在乎。

我仔細地看了看子彈,它的形狀還是那樣,不像電影里用過的子彈一樣被撞扁變形。也許顏色變暗了一點。

但我也不太確定,應該說此前,我從沒認真看過它。一個月以來,它反覆出現又反覆被我丟掉,像空飲料瓶或者盒飯的竹筷。

我不再丟掉它了。

周一。

周一是我咖啡因含量最高的日子。這一天我得開四個小時的會、彙報上周的凄慘業績、在地鐵被擠成沙丁魚、輔導兒子的家庭作業、讓幾個看不順眼的人上新聞。

但是今天例外。經理沒有出現在會議室。挺好的,他上次說再墊底就開除我。

我變得自信起來,生活也好像順暢多了。老說我壞話的麗姐沒來上班。每天在朋友圈刷屏代購八百條的老同學今天消停了。在貼吧和我吵架的噴子講到一半就不回了。

那顆子彈總是會回來。至少我以為是這樣。

它好像又暗了一些,現在看上去有點像深灰色了。

還挺好看。我想。

這顆子彈是我的,我喜歡深灰色。

幾天之後,它不見了。

我以為它會在我的褲子口袋裡,但那個地方除了一個洞以外什麼也沒有。

那一天突然變得特別痛苦,我只能默默忍受地鐵上呼來跑去的孩子、震耳欲聾的廣場舞、隨便闖紅燈的路人和外賣騎手,平時我也經常見到這些人,但從沒有這麼恐慌過。

熟悉的道路變得充滿敵意。

我得趕緊回家。孩子在等我。

「這個簡單的問題用二元二次的方程就能做了,不用一個個數,你算好給我看。」

「爸爸,『方程』是什麼意思?」

我突然不知道怎麼解釋。這感覺有點像你對人說冥王星不是行星,那人問你「冥王星」是幾月份的星座。而且我還在想子彈去哪了。

「爸爸累了,你自己做一會兒好不好?」

「爸爸,媽媽到哪兒去了,她會教我做作業。」

「媽媽走了,以後只有爸爸了。」

「你騙人。」他丟掉橡皮以表達不滿。「媽媽也說爸爸就快走了,以後只有媽媽了。」

這個該死的女人。

我把橡皮撿起來。「不能亂丟東西。今天不會做就別做了,明天給你找個家教。」

「爸爸,我要吃冰淇淋。媽媽每天做完作業都給我吃一個冰淇淋。」

「今天沒有。去刷牙睡覺。」我把橡皮遞還給他。這孩子反覆提他媽是在故意氣我嗎?

「我要冰淇淋!冰箱里明明有!我要媽媽!」他大吼大叫,把作業和鉛筆推到地上。我一把將他拎起來,他哇哇大叫,把拽緊的橡皮丟到我胸口。

我找到它了。那顆子彈。

它在橡皮里。

現在是黃昏還是清晨來著?我的視力好像變差了,身體也變重了。

兒子到底有沒有明白從我胸口流了一地的是什麼?他繞到我視線後面,我沒有力氣翻身回頭去看他。他又繞回我視線前面,手裡拿著那顆黝黑的子彈。

他看看我,看看作業,然後把子彈放進口袋裡。

我突然有些後悔了,後悔我沒有同意孩子的要求。不就是一個冰淇淋嗎?我的生活多順利啊,怎麼就不能給兒子一個冰淇淋呢?

還好他是個有主見的孩子。

廚房傳來打開冰箱的聲音。

普通人獲得超越自己能承受的力量會怎麼樣?每次天賦異稟的人都要麼道德標準超高(成為超級英雄),要麼道德標準超低(成為反派)。是不是很無聊?其實普通人大概只是想利用這種能力使自己的生活更easy一點吧。這是一種惡嗎?或者,當我們擁有了超出平凡人的力量之後,我們就只能做出二選一的抉擇了——力量的極致放大人性,也征服世界,我們逆水行舟,不善則惡。——責編 東方木

責編 | 東方木;校對 | 東方木

作者 | 靚靈,科幻作者,前地質災害研究員,擅長在宏大神奇的設定中表現人類的溫情。未來局第三期科幻寫作營優秀學員和一線希望獎獲得者。代表作品《黎明之前》《落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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