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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爵之吻

公爵之吻 




江國香織




一邊走,我一邊淚如泉湧。一個已經二十一歲的女孩,還邊走邊哭,難免會招來他人疑惑的目光。可是我怎麼也止不住我的淚水。 




公爵死了。 




我的公爵死了。我悲傷到了極點。 




公爵是一條灰眼睛、奶油色的長毛狗,是一種名叫Pully的牧羊犬。剛到我們家的時候,它還是一隻才呱呱墜地的小狗崽兒,在走廊里跑的時候,總是輕輕地伸開四條腿,用肚皮飛快地往前滑。那樣子實在太可愛了,我一遍又一遍地喚著它的名字,讓他在走廊里跑(我說它那樣子簡直就像拖把,大家不禁哄堂大笑起來。)蛋、冰激凌和梨,是公爵最喜歡吃的東西。或許是五月出生的緣故吧,公爵與初夏特別相配。當大地綻出一片嫩綠的時候帶它出去散步,芬芳的風一吹,他身上的毛就會輕輕飄動,連眼睛都眯成了一條縫,發脾氣時的側臉酷似詹姆斯?汀。公爵喜歡音樂。我只要一彈鋼琴,它就會蹲在一邊聽。還有,公爵特別會接吻。 



公爵是老死的。我打完工回家裡時,它的身子還是微熱的,可是我把它的頭擱在我的腿上撫摸的時候,不知什麼時候就變硬了,冷了下來。公爵死了。 




第二天,我還必須去打工。在門口,我奇怪地用明快的聲音喊了一聲「我走了」,可是在關上門的一剎那,我的淚水禁不住奪眶而出。哭啊,哭啊,邊哭邊往車站走,邊哭邊在檢票口掏出了月票,邊哭邊站到了站台上,邊哭邊乘上了電車。電車上還像往日一樣擁擠。我不住地抽噎,那些抱著書包的女學生,還有那些穿著幾乎一模一樣風衣的上班族的目光,毫不掩飾地在我的臉上掃來掃去。 




「請。」 




一個男孩冷淡地說了一聲,把座位讓給了我。看樣子也就是十九歲左右吧,白色的T恤衫外面套了一件藏藍色的毛衣,一個相當酷的少年。 




「謝謝。」 



我好不容易才用像蚊子一樣的哭聲謝了他一句,坐到了座位上。少年站在我的面前,一雙幽深的眸子目不轉睛地盯著我那張哭泣的臉。我在少年的視線下蜷縮成了一團,不知為什麼竟動彈不了。接著,我不知不覺地停止了哭泣。 




在我下車的那站,少年也下了車。我換電車,少年也換電車。我們一起一直坐到了終點站。怎麼了?不要緊吧?連問也不問一句,少年只是一直待在我的身邊,在擁擠不堪的滿員電車裡若無其事地守護著我。漸漸地,我的心平靜下來了。 




「我請你喝咖啡吧。」 




下了電車,我對少年說。 




十二月的大街上,走著匆匆忙忙的行人,刮著凜冽的風。雖然距離聖誕節還有兩個星期,然而聖誕樹和天使已經舉目皆是了,從大樓上也垂下了「年終大甩賣」的豎幅廣告。走進咖啡店,少年朝菜單上瞥了一眼,問我: 



「還沒吃早飯哪,點份煎蛋卷行嗎?」 




我回答說,請。他開心地笑了。 




我在公用電話亭給打工的地方打了一個電話,說感冒了,請一天假。當我返回到桌邊,少年像是聽到了,粗聲粗氣地說: 




「這麼說,你今天一天都閑著啦?」 




走出咖啡店,我們往坡上走去。少年說,坡上有一個好地方。 



「這裡。」 




他指的是一個游泳池。 




「你不是在開玩笑吧,這麼冷的天。」 




「是溫水,沒事。」 




「可我沒帶游泳衣啊。」 




「買不就行了。」 




不是我推脫,我不會游泳。 




「可是我不喜歡游泳……」 




「不會游?」 




少年拿一種十分奇怪的眼神望著我,我火了,一聲不吭地從錢包里掏出300元,買了門票。 




除了我們這樣一對瘋狂的人,沒有人會在十二月,而且是在一大清早跳進游泳池裡!不過,也正因為如此,寬闊的游泳池被我們倆獨佔了。少年利落地做完準備體操,輕柔地跳進了水裡。他游得像魚一樣好。池水呈現出人工的藍色、漂白粉的味道,還有那波動的水聲,都讓我倍感思念。已經有多少年沒進游泳池了?慢慢地下了水,看著身子隨波飄蕩起來。 




驀地,被誰猛地往前拉了一把,我想時摔倒了似的趴到了水面上,朝前游去。簡直就像是有人在拉系在我頭上的一根繩子,我不停地向前游去。刷的一下,拉繩子的力量弱了下來,我慌亂地直起身,一看,我已經是在游泳池的中央了。少年站在距我大約三米的地方,望著我的臉,微微地笑著。我想,游泳原來竟是這樣愜意! 




少年與我,默默無語地一圈一圈地游著。 




「上去吧。」 




當少年說這話時,牆上的掛鐘已經指向正午時分了。 




出了游泳池,我們買了冰激凌,邊走邊吃。游泳後的那種疲憊感也讓人覺得暢快,冰激凌的甜味,甜得連舌尖都發顫了。這一帶,稍走幾步,就是幽靜的住宅區,與車站四周的喧囂簡直是天壤之別。少年走在我的身邊,高挑的個子、端正的面孔,讓我的心禁不住怦怦直跳。晴朗的白晝下,吹來一陣冬天的氣息。 




我們乘地鐵到了銀座。這次該輪到我告訴他「一個好地方」了。順著一條背街小巷,走15分鐘,有一座小小的美術館。雖不惹眼,但卻小巧玲瓏,是座別具一格的美術館。我們先欣賞了中世紀義大利的宗教畫,隨後,又看了古印度的工筆畫。一幅一幅,看得仔細極了。 




「我喜歡這幅畫。」 




少年說的是一幅以象及樹為主題的暗綠色工筆畫。 




「我有一種古印度總是初夏的感覺。」 




「你好浪漫啊。」 




給我這麼一說,少年羞澀地笑了。 




從美術館出來,我們又去聽了單口相聲。因為碰巧從曲藝館前面走過,少年說,我喜歡單口相聲,所以就走了進去。可以進去,我就又開始變得憂鬱起來。 




公爵也喜歡單口相聲。一天夜裡,我醒過來下樓一看,已經關掉的電視機又打開了,公爵獨自坐在那裡聽著單口相聲。爸爸、媽媽,還有妹妹,誰也不相信,可我卻確確實實看到了呀! 




公爵死了,悲痛欲絕的我,卻和一個素不相識的男孩子一起喝茶、游泳、散步、去美術館、聽單口相聲,我究竟是在幹什麼啊? 




演的段子是「木匠調子」。少年不時地被逗得哈哈大笑,而我卻一聲也笑不出來,豈止如此,我的心情還愈發沉重了。當聽完單口相聲,我們朝大街上走去時,悲傷又重新佔據了我的心靈。 




公爵不在了。 




公爵死了。 




大街上飄來一陣陣聖誕的歌聲,淺藍的暮色中,霓虹燈開始閃爍放光。 




「今年就要結束了。」少年說。 




「是哦。」 




「明年又是新的一年。」 




「是哦。」 




「直到今天,我都是好開心啊。」 




「是哦,我也是。」 




我耷拉著腦袋說。少年輕輕地托起我的下頜: 




「直到今天喲。」 




他用依依不捨、含情脈脈的目光凝視著我。接下來,少年吻了我。 




我是那樣詫異,不是因為他吻了我,而是他的吻太像公爵的吻了。我呆若木雞地站在那裡,連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少年對我說:「我也好愛你啊。」 




那凄涼的笑臉,酷似詹姆斯?汀。 




「我只是來對你說這句話的!再見,保重啊。」 




說完,少年就飛快地衝上了人行道,綠色信號燈已經開始閃爍了。 




我佇立在那裡,久久地聽著聖誕的歌聲,銀座的夜,慢慢地開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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