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岩 | 我們欠劉翔的，都還給了孫楊
這個夏天，孫楊為自己的成績簿再添四枚沉甸甸的亞運會金牌，把自己中國游泳第一人的地位又鞏固了很多。儘管還發生了諸如領獎服贊助商的糾紛，但成績壓倒一切，孫楊還是獲得了國人眾口一詞的稱讚。
另一邊，中國田徑第一人劉翔的這個夏天，更像個退休老幹部。參加公益活動，跟孩子們一起玩；在微博上曬各種旅遊，各種吃的，各種寵物；沒事就守著一屋子的聖鬥士手辦懷舊。甚至電腦輸入法都開始「拋棄」他，輸入「liuxiang」，出來的第一個人名是本屆亞運會破了世界紀錄的游泳美女劉湘。只有看到微博評論里，粉絲曬出的他的過往照片、成績，才讓人想起
劉翔曾經也如孫楊這般風光無限
。
80後劉翔的懷舊方式：一屋子的聖鬥士、機器貓、奧特曼
其實說劉翔曾像孫楊這般風光，實在是有點輕視他。遙想他最火的那幾年，何止是風光無限，簡直是光芒萬丈，神靈附體！孫楊如今得到的讚譽，當年劉翔得到的多十倍不止。然而有多少讚美，就會有多少詆毀。劉翔在幾年之間從民族英雄的神壇跌落，儼然成了全民共討之的民族敗類。
某種程度上說，劉翔比孫楊幸運，他早生了幾年，橫空出世的效果更加炸裂，被輿論抬到了更高的地位；從另一個角度上說，孫楊又比劉翔幸運，他晚生了幾年，躲過了全民的體育狂熱期。公眾能夠在一個更寬鬆的環境中，以更平和的態度慶祝他的成功，並包容他的失敗。
從「劉翔去死」，到「孫楊不哭」，我們欠劉翔的，都還給了孫楊。
一、劉翔得到的毀譽，可能是中國體育史上最極端的，沒有之一
劉翔的爆紅比預計的早了四年，這個意外讓他此後的人生都不一樣了。
劉翔從事的男子110米欄屬於短跨項目，特點是運動員出成績晚，往往在25歲之後才達到個人成績的巔峰，很多到了30歲以後仍能保持很好的競技狀態。比如當今我國短跑第一人蘇炳添，就是在今年創造了他個人的歷史最好成績，而他今年已經29歲了。
劉翔出生於1983年，與眾多不到十歲就住在運動隊里的運動員不同，他是16歲才開始職業運動員的生涯，19歲打破了110米欄世界青年紀錄，才開始嶄露頭角。按照他的年齡和當時我國體育界一切圍繞2008北京奧運為核心進行布局的大環境來看，他應該是典型的「08一代」，即到2008年奧運會時達到運動成績的巔峰，是為08奪金大計儲備的人才。
然而連他自己都沒想到的是，他這個人才早早地在2004年冒了頭。
2004年8月27日，在雅典奧運會男子110米欄決賽中，劉翔極大地提升了自己的最好成績，以12.91秒的成績奪得金牌，平了世界紀錄。要知道當時他只是21歲的初出茅廬的小將，男子短跨項目又一向是歐美人的天下，中國人之前都沒敢想過能在短跨項目上進奧運前八。而劉翔不僅進了前八，拿了獎牌，而且獎牌顏色還是金的！這下超綱太多了，把全體中國人都給砸懵了。
劉翔2004年奧運會奪冠的情景，將會使中國體育史永恆的經典
隨之而來的就是各種榮譽。時任國家體育總局局長的袁偉民，把劉翔的這塊金牌評價為中國在雅典奧運會上「含金量最重」的一塊金牌，隨後劉翔也出任了該屆奧運會閉幕典禮中國代表團的旗手，這一般是給整屆奧運會表現最好選手的一種嘉獎。
彼時，姚明在NBA剛打了兩年，還沒有後來的地位。
劉翔的這塊金牌，幾乎直接把自己送到了當時中國體育第一人的位置上，名利雙收。
老百姓從心底里把他當作英雄一樣崇敬，連他臉上的坑兒都喜歡。現在想來，當時大眾對劉翔的喜愛，以及大品牌廠商對他的追捧，除了對金牌的狂喜之外，還有一層隱含的得隴望蜀的想法——都說25歲以後才是短跨選手的黃金期，如今他剛21歲就已經是奧運冠軍了，四年後的北京奧運，正值黃金期，那還不得起飛嘍啊！
可是，把競技體育當成沙盤推演，這種預期往往是有問題的。更恐怖的是，在隨後的四年中，劉翔的成績一直保持得很好，還以12秒88打破了世界紀錄！這讓大家把這種預期持續了下來。如果當時他曇花一現，或者成績每況愈下，那可能他會逐漸銷聲匿跡，觀眾罵幾句「傷仲永」也就算了，遠不會有後來的「全民共討之」。
後來的事情我們都看到了，2008年北京奧運會，劉翔走上了跑道，又無奈退賽。
如果說四年前雅典，觀眾是被他的金牌砸懵了，那四年後的北京，觀眾則是被他的退賽嚇傻了。
劉翔2008年北京奧運會退賽
這種傻，轉化為了滿腔的憤怒，最後變成了肆意的謾罵。當時全國人民把劉翔罵得多難聽，在此不贅述了，網上隨便都能查到。在我印象中，近十年來被罵得最狠的兩個人，都是在2008年被罵的，都是因為「跑」，一個是范美忠，另一個就是劉翔。
劉翔的苦悶在於，過了2008年，他又生龍活虎地出現在跑道上，又把好狀態延續了四年，到2012年倫敦奧運會前，他又把自己的最好成績提高到12秒87，平了當時的世界紀錄。結果到了奧運會上，他又砸了一次，只不過北京奧運時他是直接退賽，倫敦奧運時是摔倒在了跑道上。
這等於又把四年前的「好成績——高預期——奧運沒成績——極度失望」的流程走了一遍，觀眾感受到了滿滿的「被套路感」。
劉翔2012年倫敦奧運會摔倒在跑道上，蹣跚「爬」到終點後親吻欄架
劉翔得到的榮耀，以及受到的詆毀，都是世所罕見的。而且毀譽相輔相成，他受到的謾罵，很大程度上來自於自己的成績，他在一次次的好成績和兩次退賽之間，誤打誤撞地滿足了傳播學上的一系列定律，「成功」將人們的預期調到最高，將人們想像中的成績泡沫吹到最大，再親手戳破它們。
更不幸的是，他恰好趕上了2008年北京奧運——這個全民對體育成績最渴求的檔口。
哪怕稍微晚幾年，晚一屆奧運會，他所遭受的一切就會完全不同。
比如，孫楊。
二、賽場內的事全對，賽場外的事全錯，孫楊也把體育明星的可能性推向了一個極端
說起中國近15年來最頂級的男性體壇明星，會發現他們基本都來自「包郵區」——一個在人們印象中不那麼陽剛的地區。全國人民說起江浙滬小男人來，都帶著些許輕視，然而老實講，這些年最給中國爺們掙臉的，基本都出自那塊地方，比如來自上海的姚明、劉翔，來自宜興的丁俊輝，以及來自杭州的孫楊。
前邊幾位基本都是傳統型的運動員，比如劉翔，他的讚譽和詆毀都來自他場內的成績，成績好觀眾誇，成績爛觀眾罵，退賽觀眾往死里罵。而比劉翔小八歲的孫楊，則完全像是另一個次元的生物——他的毀譽，起碼有一半是來自場外的。
更確切地說，
他是個游泳池裡的巨人，游泳池外的巨嬰。
每賽必哭，孫楊的「愛哭鬼」特質也加深了人們對他的巨嬰形象
我相信，做一個孫楊的粉絲是很累的，因為這樣場外麻煩不斷的愛豆實在是太罕見了，基本每次為他的好成績歡呼完沒倆月，就要忙不迭地在網上與他的負面新聞作鬥爭，與那些罵他的人互懟。他這些年來基本都在大賽奪金，廣受好評——休賽期惹事，飽受批評——又大賽又奪金——又休賽又惹事的循環中過來的。
簡單數一下孫楊的紅黑事迹吧——
2012年8月，倫敦奧運會上拿到2塊金牌、1塊銀牌、1塊銅牌，是中國男選手第一次拿到奧運會游泳冠軍。
2013年1月，因為奧運會後參加商業活動以及談戀愛分心，與朝夕相處九年的主管教練朱志根鬧翻，被他所在的浙江體院通報批評，暫停所有商業活動。
2013年8月，在巴塞羅那游泳世錦賽上，將倫敦奧運會的成績再次提高，獲得了3金1銅，並獲選這屆世錦賽的男子MVP。
同月，從世錦賽回來後，孫楊當時的臨時教練張亞東和之前九年的主管教練朱志根，為了爭功鬧得很不愉快，孫楊偏向前者，也被網友貼上了「忘恩負義」的標籤。
2013年9月，孫楊在全運會上獲得了5塊金牌，成了那一屆全運會的「多金王」。
2013年11月，在杭州街頭「無證駕駛」，開著保時捷卡宴與公交車發生剮蹭。按規定，他被行政拘留七天，也成為中國第一位被拘留的奧運冠軍。
2014年9月，在仁川亞運會上，孫楊獲得3金1銀，再次成為游泳隊最亮眼的明星。
2014年11月，新華社爆出孫楊曾在當年5月被查出服用禁藥，並已在5月-8月被禁賽三個月。事發後，各地媒體對孫楊在仁川亞運會等比賽的成績提出質疑，香港《大公報》直言：「游泳隊欺瞞了全世界」。
2015年7月，孫楊在喀山游泳世錦賽上獲得了2金1銀，其中800米自由泳獲得三連冠，並蟬聯該項賽事男子MVP的榮譽稱號。
同月，孫楊在那屆世錦賽1500米自由泳比賽前宣布退賽，賽後有媒體報道，他在熱身時和巴西女運動員發生衝突。這在當時的國際媒體中釀成了一場不大不小的風波。
2016年8月，奪得里約奧運會1金1銀，並成為歷史上首位集男子200米、400米、1500米自由泳奧運會金牌於一身的運動員。
2016年10月，被爆出有一名私生子。孫楊官方否認，但有網友注意到他曾為一條有關他私生子傳聞的微博點贊。
真是太不省心了！！我羅列都列累了，他這一件件的事幹得真是目不暇接，一入泳池變蛟龍，一到場外就成惹事精。而且無證駕駛、點贊微博、師徒鬧翻（與教練鬧矛盾的有很多，但鬧得全世界都知道就是他的不對了）之類的事，也的確暴露了他情商不高的弱點。
一般來講，公眾輿論是不會給一名運動員這麼多犯錯的機會的，有多少人一次錯誤就被吐沫淹死了，再也抬不起頭。然而孫楊的特殊在於，他的成績是無敵的，場外麻煩再多，國家隊到了大賽還得用人家，一用還就拿金牌，你說氣人不氣人。
孫楊的好成績，某種程度上救了自己
，或者說，他用好成績延續了自己在輿論場中心的時間，終於等來了輿論寬鬆的那一天。
三、從2008到2018，十年間，中國人完成了認知上的自我救贖
站在2018年回望，會發現2008年是個太特殊的年份。年初奧運聖火傳遞，走到哪兒都遇上不順心的事，搶火炬、被圍攻，讓中國人的怒火燃燒起來；5月汶川地震，所有國人的心都碎了；8月奧運會成功舉辦，國人的民族自豪感前所未有地爆棚。
這種種的強刺激，使得那年的國人保持了一整年的激動情緒，表現形式就是愛懟人。火炬在巴黎被搶奪，我們二話不說就去抵制家樂福、麥當勞；汶川地震時王石捐了200萬元，並讓員工最多捐10塊錢，被罵了一整年；教師範美忠在地震來臨時，出於求生本能的一次逃跑，使他至今還帶著「范跑跑」的惡名；甚至連北京奧運會時，有外國運動員戴著口罩來北京，都會被網友群噴：「不願意呼吸我們的空氣，那就滾回去！」逼得人家為自己戴口罩的行為道歉。
美國自行車運動員戴黑色口罩抵達北京首都國際機場（圖片來自網路）
如今我們坐在裝著新風系統的房間，聽著空氣凈化器吹出呼呼的風，吃著家樂福買來的零食，看著王石的勵志演講，會不會有恍然隔世的感覺？只過了區區十年啊！
在十年中，我們一方面平息了當年的激動情緒，一方面也認識到了自己的一些無知。比如美國大使館因為戴口罩事件向中國人道歉，隨後開始公布每日pm2.5數據。後來我們知道，自己錯怪人家了，如今我們不僅戴口罩，還要戴特殊的帶空氣閥的防霾口罩，糾結於防霾率95%的是不是沒有99%的效果好。
同理，王石、范美忠當年的舉動，罵的人雖然還不少，但理解的人越來越多了，人們也逐漸不再以捐款多少作為衡量人品的標準，甚至「商業是最大的慈善」這種理論也有了眾多擁護者。
說回到體育界。
在2008年一夜之間從「民族英雄」墮為「民族罪人」的劉翔，如今同樣得到了公眾的諒解。
人們認識到，人的身體不能與自然規律抗爭，劉翔退賽，是他的身體真的難以承受比賽的重負，而不是裝的，不是故意跟全國人民作對，不是「逗你玩」。很簡單的道理，但轉過這個彎兒來，需要時間。
咱罵人家戴口罩，後來以自己戴更嚴實的口罩作為一種道歉；王石後來為自己08年的言行道歉，反而引來了很多人的「反道歉」，說王石沒錯，錯的是當年無知的自己；很多當年支持抵制x貨的人，如今選擇了留學海外並學成歸國，用自己的才智建設祖國，這無疑是一種比抵制更高級的愛國。
那麼，怎麼向劉翔表示呢？道歉？人家現在早已淡出公眾視線，再說，釘下的釘子即使拔出來，也有一個永久的坑，這是無法彌補的。
於是，我們欠劉翔的，就以另一種方式彌補在了新一代的運動明星身上，首當其中的，當然就是麻煩不斷的孫楊。
上文說到，孫楊2015年世錦賽時曾在優勢項目1500米自由泳上退賽。當時外媒因為他賽前與巴西女運動員的肢體衝突而大肆渲染，但反觀國內媒體，則幾乎是眾口一詞的支持，言語中透露了兩個字：
心疼
。轉年在2016年里約奧運會上，孫楊雖然參加了1500米自由泳的預賽，但只獲得了第16名，沒進入決賽。要知道他是這個項目的衛冕冠軍，幾天前還拿了400米自由泳的金牌，狀態正佳。第16名的成績意味著他基本是戰略性地放棄了這個項目，跟劉翔2012年預賽途中摔倒位列小組第八，並沒有太本質的區別。
然而，網友的評論已然與四年前對劉翔的風向完全不同了：「很棒了，加油」「希望身體無大礙，好好休息」「看著孫楊在泳池裡的身影，我很心疼」「希望孫萌萌不要哭，好好養病」「不在頂峰慕名而來，不在低谷轉身離開」……
以上都是孫楊預賽獲第16名後得到的網友評價，一水的正面好評。在一眾好評中，有一個人只對孫楊說了四個字，卻引來了網友三萬次轉發——
是的，這個人就是劉翔，簡簡單單的四個字「孫楊加油」，讓網友打開了回憶的閘門：「應該是沒有人比你更懂吧……參加了那麼多比賽拿了那麼多金牌，有人只記得輸的那幾場……你很棒，中國隊都很棒」
劉翔如果能看到這些評論，心中想必也是欣慰的，他所遭受的責難，終於沒有傳遞下去。只是這些評論都是網友以轉發的形式發表的，劉翔未必看得到。彼時劉翔因為難以承受網友的責難，已經關閉了微博評論，眼不見為凈了。
這次雅加達亞運會，孫楊仍然延續著場內耀眼，場外惹事的風格。4枚個人項目的金牌讓他傲視群雄，但執意身穿自己贊助商的領獎服，而不是中國隊統一的領獎服，則讓他受到了「不尊重人」、「沒有契約精神」等責難。
不過讓人欣慰的是，
孫楊成長了，觀眾也成長了。
孫楊的成長在於懂得適度的油滑，在受到批評的第二天，他按規定穿上了指定的安踏品牌領獎服，但在身上批了一面很大的國旗，把安踏品牌完全蓋住了。這種技巧性的遮蓋是符合國際慣例的，當年籃球飛人喬丹就是用這招兒避免了個人贊助商和國家隊贊助商衝突的問題。觀眾的成長，在於能夠更理性地對待此事。一方面，指出他確實做得不對——安踏作為國家隊贊助商，是與體育總局簽過合同，給過贊助費的，不穿指定服裝往小了說是不尊重贊助商，打臉總局；往大了說是損害國家利益。另一方面，也遵循國際慣例給他支招，比如用國旗遮蓋商標這個主意，就有很多網路大V和網友為他出過。
於是，一件讓中國體育界頗為尷尬的事，在一兩天之內化解，各方皆大歡喜。孫楊作為優秀運動員代表，參加了亞運會閉幕式，享受著自己應得的讚美。
這份讚美，是孫楊靠自己多年的運動成績贏得的，也是劉翔等前輩背負罵名換來的。
公眾如果沒在劉翔身上「試錯」，如果沒有經歷過錯怪一個人的痛悟，是不會有如今這樣的寬鬆環境給到孫楊的。
如今貴為中國體育一哥的孫楊，仍然那麼愛哭，每次拿完金牌面對採訪鏡頭都要哭一鼻子。下次再有人做他的紀錄片，不妨配上陳奕迅的背景音：「十年之後，才明白我的眼淚，不是為你而流，也為別人而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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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作者：
李岩，
騰訊文化主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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