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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生活煩悶的原因都在這裡了

煩悶與興奮

煩悶,以人類行為的一個因子而論,我覺得太不受人重視了。我相信,它曾經是歷史上各時代中重要動力之一,在今日尤其是如此。煩悶似乎是人類獨有的情緒。

野獸被拘囚時,固然是無精打彩,踱來踱去,呵欠連連;但在自然的情態中,我不信它們有類乎煩悶的境界。它們大半的時間用在搜索敵人或食物,或同時搜索兩者;有時它們交配,有時設法取暖。但即使它們在不快樂的辰光,我也不以為它們會煩悶。也許類人猿在這一點上象在許多旁的事情上一樣同我們相似,但我既從未和它們一起過活,也就無從實驗了。

煩悶的特色之一,是眼前擺著「現狀」,想像里又盤旋著「另外一些更愉快的情狀」,兩者之間形成一個對照。煩悶的另一要素,是一個人的官能必不專註於一事一物。從要你性命的敵人那裡逃跑,我想當然是不愉快的,但決不令人納悶。一個人逢到引頸待戮的時候不會覺得煩悶,除非他有超人的勇氣。

煩悶在本質上是渴望發生事故,所渴望的不一定是愉快的事情,只要是一些事情,能使煩悶的人覺得這一天和別一天有些不同就行。一言以蔽之,煩悶的反面不是歡娛,而是興奮。興奮的慾望在人類心中是根深蒂固的,尤其是男性。

估量百年前的社會時,我們必然感到這副煩悶的重擔,並且在過去越追溯上去,煩悶的程度也越厲害。想想中古時代一個村落里的冬天的單調罷。人們不能讀,不能寫,天黑以後只有蠟燭給他們一些光,只有一個房間不算冷得徹骨,卻滿著爐灶的煙。鄉里的路簡直無法通行,所以一個人難得看見別個村子裡的什麼人。「趕女巫」的遊戲,成為消遣嚴冬的唯一的方法,促成這種遊戲的原因固然很多,但煩悶一定是其中重要的一個。我們不象我們祖先那樣煩悶得厲害,但更加怕煩悶。

我們終於知道,更準確地說是相信:煩悶並非一個人自然的命數,而是可以逃避的,逃避之法便是相當強烈地去追求刺激。現在,少女們自己謀生,而且賺很多的錢,為要能在晚上尋求刺激。凡是能住在城裡的人都住在城裡;在美國,不能住在城裡的卻有一輛汽車,或至少是摩托車,把他們載往電影院。不用說,他們家裡都有收音機。青年男女的會面,遠沒從前困難了;琪恩·奧斯丁的女主角在整部小說里巴望著的刺激,現在連女僕都可以希望每周至少有一次。我們在社會階梯上越往上爬,刺激的追逐便越來越劇烈。凡有能力追逐的人,永遠席不暇暖的到處奔波著,隨身帶著歡悅、跳舞、吃喝,但為了某些緣故,他們老希望在一個新的地方享用得更痛快。

凡是不得不謀生的人,在工作時間內勢必要有他們的一份煩悶,但一般富有到可以毋需工作之輩,就過著遠離煩悶的生活,算做他們的理想了。這的確是一個美妙的理想,我也決不加以非議,但我怕象別的理想一樣,這樁理想的難於實現,遠非理想家始料所及。

總之,越是隔夜過得好玩,越是明朝顯得無聊。而且將來還有中年,可能還有老年。在二十歲上,人們以為到三十歲生活便完了。我現在已經五十八歲,卻再不能抱這種觀念。

也許把一個人的生命資源當做經濟資源般消費是不智的。也許煩悶之中的某些元素是人生必不可少的因子。逃避煩悶的願望是天然的;不錯,個個種族在有機會時都表現出這個願望。當野蠻人初次在白種人手裡嘗到酒精時,他們畢竟找到了一件法寶,可以逃避年代久遠的煩悶了,除非政府干涉,他們會狂飲以死。戰爭,屠殺,迫害,都是逃避煩悶的一部分,甚至跟鄰居吵架似乎也比長日無事要好過些。所以煩悶是道學家所應對付的主要問題,因為人類的罪惡至少半數是從懼怕煩悶來的。

雖然如此,我們不該把煩悶當作完全是壞的。煩悶有兩種:一種是生產的,一種是令人愚蠢的。生產的那一種是由於不麻痹(不麻痹方有煩悶);令人愚蠢的一種是由於缺乏有生機的活動(缺乏有生機的活動亦是造成煩悶的原因)。我不說「麻痹」不能在生活中發生任何良好的作用。譬如,一個明哲的醫生有時要在藥方上開列麻醉劑,而這種時候,我想要遠比倡禁用論者所想像的為多。但渴望麻痹決不是一件可以聽任自然的衝動而不加阻遏的事情。一個慣於麻醉的人在缺乏麻醉時所感到的煩悶,只有時間可以消解。可以適用於麻痹的理論,同樣可適用於各種刺激。

興奮過度的生活是使人筋疲力盡的生活,它需要不斷加強的刺激來使你震動,到後來這震動竟被認為娛樂的主要部分。一個慣於過度興奮的人,彷彿一個有胡椒癮的人,誰都受不住的分量,在他簡直連味道都不曾嘗到。

煩悶,有一部分是和逃避過度的興奮有密切關連的,而過度的興奮不但損害健康,抑且使口味對一切的快感變得麻木,酥軟代替了感官底酣暢的滿足,巧妙代替了智慧,參差不齊代替了美。我並不想把反對興奮的議論推之極端。

分量相當的興奮是滋補的,但象幾乎所有的東西一般,分量對於利弊有著極大的出入。刺激太少,產生病態的嗜欲;刺激太多,使人精力枯竭。所以忍受煩悶的能耐,對於幸福生活是必要的,是應該教給青年人的許多事情之一。一切偉大的著作含有乏味的部分,一切偉大的生活含有沉悶的努力。

假定《舊約》是一部新的原稿,初次送到一個現代美國出版家手裡,他的批評我們不難想像得之。關於譜系部分,他大概會說:「親愛的先生,這一章缺少刺激,你不能希望一大串事迹講得極少的人名引起讀者興味。你的故事用了很優美的風格開場,我承認,最初我頗有些好印象,但你太想把故事全盤托出了。取出精華,刪掉廢料,等你把全書的篇幅節略到合乎情理時,再拿回給我罷。」現代出版家這麼說著,因為他識得現代讀者的畏懼煩悶。對於孔子的名著,《可蘭經》,馬克思的《資本論》,以及一切銷行最廣的經典,他都可說同樣的話。而且不止神聖的典籍,一切最好的小說都有沉悶的篇章。一本從頭至尾光芒四射的小說,幾乎可斷定不是一部佳作。

即是偉人們的生活,除了少數偉大的時期以外,也很少令人興奮的地方。蘇格拉底不時可以享用一頓筵席,且當毒藥在肚裡發作的時候,他的確從和門徒的談話里得到很大的滿足,但他大半的生涯,是和妻子倆安靜地過著日子,下午作一次散步,路上或者遇到幾個朋友。康德相傳終生未嘗走出故鄉十里以外。達爾文週遊世界以後,餘下的時間都是在家裡消磨的。馬克思掀動了幾處革命以後,決意在不列顛博物館中度他的余年。

從全體看來,安靜的生活是大人物底特徵,他們的喜樂也不是外人心目中認為興奮的那一種。一切偉大的成就必須歷久不懈的工作,其精神貫注與艱難的程度,使人再沒餘力去應付狂熱的娛樂,在假日用來恢復體力的運動當然除外,攀登阿爾卑斯便是一個最好的例。

忍受單調生活的能力,應該自幼培養。在這一點上,現代父母大大該受責備,他們供給兒童的被動的娛樂實在太多,例如電影與珍饈之類,他們不懂得平淡的日子對兒童是如何重要,過節一般的日子只好難得有的。兒童的娛樂,在原則上應當讓他用一些努力和發明,從他的環境中自己去創造出來。凡是興奮的,同時不包括體力運動的娛樂,如觀劇等等,決不可常有。刺激在本質上便是麻醉品,使人的癮越來越深,而興奮時間的肉體的靜止,又是違反本能的。倘使讓一個孩子,象一株植物一般在本土上自生自發,其長成的結果一定極其圓滿。

太多的旅行,太多複雜的印象,不適宜於青年人,徒然使他們長大起來不耐寂寞,殊不知唯寂寞才能生產果實。我不說寂寞本身有何優點;我只說某些美妙的事物,沒有相當的寂寞單調就不能享受。譬如拿華斯華斯的名詩《序曲》來說,每個讀者都能覺得,這首詩在思想與感覺上的價值,一個心思錯雜的都市青年決不能領會。一個男孩子或青年人,若抱著嚴肅而有建設性的目標,一定甘心情願的忍受大量的煩悶,要是必需的話。

但若過著一種心思散漫,縱情佚樂的生活,一個青年人的頭腦里就難於孕育有建設性的目標,因為在此情形中,他的念頭所貫注的將是未來的歡娛,而非遙遠的成就。為了這些緣故,不能忍受煩悶的一代,定是人物渺小的一代,和自然底遲緩的進行脫去了連繫,每個有生機的衝動慢慢地枯萎,好比瓶花那樣。我不愛用神秘玄妙的詞藻,但我心中的意思,倘不用多詩意而少科學意味的句子,簡直難於表白。不論我們如何想法,我們總是大地之子。

我們的生活是大地生活之一部,我們從大地上採取食糧,與動植物一般無二。自然生活的節奏是遲緩的,對於它,秋冬之重要一如春夏,休息之重要不下於動作。必須使人,尤其是兒童,和自然生活的漲落動定保持接觸。人的肉體,經過了多少年代,已和這個節奏合拍,宗教在復活節的慶祝里就多少包含著這種意義。我小時候一向被養在倫敦,兩歲時初次給帶到綠野去散步,時節是冬天,一切潮濕而黯淡。在成人的目光中,這種景色毫無歡樂可言,但孩子的心卻沉浸在奇妙的沉想中了;我跪在潮潤的地上,臉孔緊貼著草皮,發出不成音的快樂的呼聲。那時我所感到的快樂是原始的、單純的、渾然一片的。

這種官能的需要是非常強烈的,凡是在這方面不獲滿足的人難得是一個完全健全的人。許多娛樂,本身沒有這種與大地接觸的成分,例如賭博。這樣的娛樂一朝停止時,一個人就感到污濁與不滿,似乎缺少了什麼,但缺少的究竟是什麼,連他自己也不知道。可能稱做「歡悅」的成分,這種娛樂決不能給你。

反之,凡使我們接觸大地生活的遊戲,本身就有令人深感快慰的成分;它們停止時,帶來的快樂並不跟著消滅,雖然它們存在時,快樂之強烈不及更為興奮的行樂。這種區別,從最單純的到最文明的行為,都一樣存在。我剛才提及的兩歲的孩子,表現著與大地生活合一的最原始的形式。但在較高級的形式上,同樣的情境可在詩歌中發見。莎士比亞的抒情詩所以卓絕千古,就因為其中充滿著和兩歲的幼兒擁抱綠草時同樣的歡樂。「聽,聽,那雲雀」,這種名句裡面,不就包含著和嬰孩只能用不成音的叫喊來表現的相同的情緒?或者,再考慮一下愛情和單純的性行為中間的區別。愛情使我們整個的生命更新,正如大早之後的甘霖對於植物一樣。沒有愛的性行為,卻全無這等力量。

一剎的歡娛過後,剩下的是疲倦,厭惡,以及生命空虛之感。愛是自然生活之一部,沒有愛的性行為可不是的。現代都市居民所感受的特殊的煩悶,即和脫離自然生活有著密切的關係。脫離了自然,生活就變得燠熱,污穢,枯燥,有如沙漠中的旅行。在那些富有到能夠自擇生活的人中間,不可忍受的煩悶,是從——不管這種論調顯得如何奇特——俱怕煩悶來的。為了逃避那富有建設性的煩悶,他們反而墮入另一種更可怕的煩悶。幸福的生活,大半有賴於恬靜,因為唯有在恬靜的空氣中,真正的歡樂才能常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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