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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抹天青色

那抹天青色

——讀《燕山亭·北行見杏花》

木心說「藝術家僅次於上帝」,說這話的時候他一定忘了補充一句,這個藝術家得有大格局,比如蘇軾,比如曹霑。否則,這「上帝」就是拿著藝術的骰子在一個名叫「天下」的碗里任性豪賭,自己不亦樂乎,天下生靈塗炭,一如那個「天賦異稟的畫家、書法家」(《劍橋中國文學史》上卷)趙佶和那座淹埋在黃土之下、只能在《清明上河圖》里供人憑弔的汴梁城。

總是覺得趙佶是把諾大一個王朝當成陳列在几案上的藝術品來把玩欣賞的,所以他不關注藝術以外的東西,所以,能書善畫的蔡京、擅長品鑒的童貫、哪怕會踢一腳球的高俅——當年東坡的小書童,都進入了宋王朝政治權力的核心層,北宋的文化藝術在徽宗朝結結實實的參與了政治,包裹著文藝外衣的權力最終打破了有宋一代向北方少數民族購得的和平,將趙氏江山輸了個七零八落。

當後人在歷史課本中數念著澶淵之盟後一百一十年間的輸遼歲幣如何增加黎民負擔時,卻不知道其實這龐大的款項也不過「宋朝政府收入之一小部分(黃仁宇《中國大歷史》)」,它們也許還不敵一窯汝瓷、幾塊太湖奇石。

然而,畫出瑞鶴圖,寫出瘦金體的趙佶,有著絕妙的藝術構圖感,卻從來沒有一個君主應有的構圖天下的能力。「江山」只不過是他揉捏於手中的一件天青釉。沒有大格局的藝術家,書畫只能內斂為精緻,一如他的江山般失了吞吐日月的氣勢。等到阿骨打的騎兵乘興攻來太原,都驚奇「南朝無人,一二千人守河即不可渡」,這北方的騎士們也許還不知道此時的太上皇趙佶,「廟堂之相,方鎮之將,無一可倚仗」,縱然二十萬的勤王之師,卻抵不住不過六萬的大漠鐵騎。

於是,借力打力、收回燕雲十六州的荒誕幻想和屈辱的靖康恥,都濃縮在了這首漫溢著濃濃脂粉香的《北行見杏花》里:

裁剪冰綃,輕疊數重,淡著胭脂勻注。新樣靚妝,艷溢香融,羞殺蕊珠宮女。易得凋零,更多少無情風雨。愁苦。問院落凄涼,幾番春暮。

憑寄離恨重重,這雙燕,何曾會人言語。天遙地遠,萬水千山,知他故宮何處。怎不思量,除夢裡有時曾去。無據。和夢也新來不做。

曾經無數次想像過徽宗吟出這首詞時的情懷境遇,一朝天子、兩代帝王,加上嬪妃女眷、皇室宗親,戚戚哀哀千數人,步履踉蹌地行進在北去的路上,汴梁的繁華已遠遠甩在身後,喑啞嗚咽的黃河水也漸漸遠離,燕山也早已近了又模糊。一路上又見幾戶人家傾圮,又有幾畝良田裡牧草平鋪,充滿了北方騎兵們縱馬馳騁的嘯聲,身邊除了哀音卻找不到一個可以死節相扶的義士,只有這春色不離不棄、一路相隨。

風塵滿面的趙佶也許就是這樣越過身邊沾滿腥膻的綾羅把目光投注到了路旁怒放的杏花叢中吧?也許兵馬碾過的肅殺空氣里有哪一片花瓣吹落,越過寒光劍戟、噬血矛戈,飄落在他失去昔日鮮亮的衣衫,於是就有了詞史上「裁剪冰綃,輕疊數重」那一段對杏花的描摹,形神色兼備,堪稱獨步天下,無出其右。

只是,與花的嬌艷相比,已近天命的趙佶,恐怕早已沒有了聽琴圖裡自在演奏的雍容,但藝術家骨子裡的那份精緻還在,故而,詞里的杏花也依舊精緻,沒有感染絲毫顛沛途中的倉促,精緻的如同蘇富比拍賣的那隻天青釉筆洗,淘盡歲月,依舊清俊典雅。

藝術的敏銳觸感挽救不了大宋軍事的潰敗,金兵壓境,身家性命和王朝天下居然抵押給了一個號稱可以呼喚佛道神兵的小人,他把藝術世界裡的天馬行空當成了現實中的肆意妄為。而北行的路上,這位一國之君也還沒有「山河破碎」的家國眷戀,「易得凋零,更多少無情風雨」,趙佶更多的是對自身的哀憐,是從富貴溫柔鄉的巔峰跌落至金營俘虜的心理悲戚。如果有家國眷戀,徽宗就不會拋棄汴梁帶著蔡京童貫逃往江南,離開開封的那一刻,他的心裡還有過那滿城百姓?百萬黎民,他輕輕易易地就撇下了,但隨從的行囊里一定有不少他最喜愛的汝窯秘色瓷。

北行,昔日的天子是金人的俘虜,是一個王朝的人質,不必談來自馬上騎士的侮辱,單就從宮苑大內的溫潤到風沙撲面的氣候轉變就足以讓這些皇室貴胄生不如死了。然而,堂堂天子,縱是惦念著昔日的繁華吧,這「愁苦,問院落凄涼,幾番春暮」,也顯的王者之態盡失,一國之君,吟出的即便不是「三千里地山河」,也不必如此閨閣氣十足,十足的小家碧玉感。也許跌撞北行的路上,他回想的是艮岳的奇山異水,是畫院的任情塗抹,他的天下不是萬里河山,而是他擺滿了花石綱、汝窯瓷和各地美女的汴梁宮城。

我總是在想,趙佶的一路北上一定必經燕雲之地——現在北京、山西北一帶,「燕雲十六州」他就是為了這大宋的隱痛而最終葬身五國城,風流天子,死時凄涼。趙佶倒也有幾分幸運,他奔赴生命終點的旅途中站在了幾代大宋皇帝都夢寐以求的土地上,不久前整個汴梁還在為了燕雲之地的「失而復得」徹夜狂歡。

站在曾經的漢家土地上,等待他的沒有同根同源的漢族百姓,那些人被他的花石綱,被他的藝術細胞驚嚇,更多選擇了「金」,這個新興的政權。看著蒼耳荊棘、狐走鼠竄的空城一座,不知道趙佶是否曾醒悟,是否想過幾百年時光,數代的隔膜,燕雲十六州早已少了漢家氣息?是否想過「海上之盟」這種借金滅遼這種幼稚的把戲只是少數人的政治投機,結盟前可曾掂量過自家家底?千人渡河,數萬大軍自行潰退,富裕與精緻滋潤著的王朝早就喪失了感覺危險的機能,自己先失了底氣和骨氣,世間哪有搖首乞憐而可得的和平?這些,怕是徽宗至死都不曾明白的。你自己都不明白,這雙燕又何能「會人言語」,即使雙燕懂人言,怕也是只懂馬背上激昂的嘯聲!

天遙地遠,萬水千山。他最終在北方的蠻荒與苦寒中熬過了九年,期間他應該不至一次他費盡心機捎信給臨安的高宗、他的兒子,可是在傳回的書信上,沒有對金人實力弱點的分析,沒有報仇雪恥的口諭,有的只是老父親的哀憐求救;而趙構也同樣沒有復國的豪氣,有的反倒是偶然因緣做了帝王的僥倖和對太上皇複位的擔憂,最終他只接回了父親的遺骸,一任嫡親的哥哥半仆半奴的在遙遠的遍域苟活了殘生,待岳家軍灰飛煙滅,江南的柔情徹底消解了亡國的傷痛,康王終於把「行在」臨安當成了自己的都城,雖然,地圖上他的王朝憋屈可憐的盤踞在西湖四圍,宋,從此失去了最有勝算的反攻機會!

人皆有情眾生,怎不思量過往?

近三十年帝王生涯,趙佶把宋朝打造成了一件精美的藝術品,雖然當時易碎,然而濾盡歲月風沙,後人更多膜拜了有宋一代,從文字書畫瓷器藝術哲學等方方面面傳達出來的那種雍容、內斂,清明、澄凈的人生狀態。然而藝術的天馬行空卻不啻為政治的滅頂之災。有人說俄葉卡特琳娜二世不也酷愛藝術?可她的政權開明又強硬。葉氏的藝術品味是表現出來的,是政治的副手。而趙佶的藝術細胞是來自血脈中的,如果不是政治,如果他只做他的端王,他一定會是藝術世界裡的更耀眼的王!

可惜,沒有了選擇餘地,即便有,人也未必能自知。從夢回故土到夢也全無,希望滅絕後餘下的只有人本能的苟延殘喘,沒了尊嚴!

我知道,宋代是信奉萬回哥哥的,可這位據說能朝發夕返的神也沒有一點眷顧讓自己香火大盛的宋天下的代言人。也許趙佶的政治真是太失敗了,而他的做人氣度到最終還不如被俘北上前賭上一命,趕來城外為他送行的那個女人——李師師。

徽宗,個人的生命已經很值了,他的藝術就像他那句驚人的聖旨「雨過天晴雲破處」,那抹天青色,那份藝術的王氣,至今無人比擬。隨便他遺留的任意作品,無不是巔峰,而作為帝王,他要為萬千百姓贖罪,在巔峰跌落塵埃,是註定的代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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