研習民國宣城資料心得三則
原標題:研習民國宣城資料心得三則
石巍
《宣城歷史文化研究》微信版第047期
宣城自古為上州大郡,文獻名邦,流傳下來的名人著述、文獻典籍浩如煙海。然而近代以來,由於戰亂頻仍,許多檔案得不到保存和整理,散佚無存,給我們研究宣城近現代歷史帶來了諸多困難,這不能不說是我們治史者的一塊心病。
民國時期的宣城雖然經歷了廢府存縣,地位有所下降,其政治和經濟地位均被蕪湖趕超,但仍不失為皖南大縣,交通要道,人口面積均為皖南諸縣之首,時有「南宣北合」,「金宣城、銀阜陽」之稱。我在平時的研究中,一遇到民國時期關於宣城的文字記載都抄錄下來,細細咀嚼,那個時期距今不遠,許多問題尤能見證,現草擬數條,與諸君探討。
《戰雲日記》再現民國時期的宣城古迹
《戰雲日記》是我國著名藝術考古學家、東方藝術史研究專家常任俠先生(1904-1996)在抗日戰爭時期所寫的日記。1937年10月10日,時任國立中央大學實驗學校教師的常先生來到宣城,停留兩日,寫下了兩篇日記,雖然只有短短五六百字,但是由於常先生是研究古文化文物的專家,日記中對當時的宣城城內的文物古迹特別留心,其中記載的古迹今天多已不存,所以他的記載對於我們今天復原那段塵封的歷史和往事很有價值。
1937年10月10日星期日上午,常先生由蕪湖乘火車來宣城,票價五角。由於酷愛古玩,先生到了宣城就急忙上街淘寶。可是當時宣城街市較為蕭條,沒有發現舊書攤和古董店,於是就在一家叫泰和居的茶館先吃中飯。泰和居從店名來看,應該是在小東門泰和門附近。吃過午飯,常先生登上十八搭來到省立四師和省立宣城初中一帶。當時的省立四師校址即今天的宣城中學,省立宣城初中校址在今府山頭、謝朓樓一帶。由於當時從前線下來的傷兵多住在省立四師校園內,局勢比較混亂,於是作者就和遇到的同學竇慧光一起去縣中找江康世校長。江康世是旌德江村人,和先生同為中央大學同學。縣中的全名叫宣城寧屬六邑聯立初級中學,1935年由寧屬六邑共立初中和縣立女子中學合併成立,校址在縣夫子廟,也就是今天的綠寶小區處。這一帶已靠近南門城牆,環境比較幽靜,校長江康世做東,約了七位在宣城的大學同學,共赴鰲峰蘭園晚餐。晚餐後,常先生回寓所,路上,看到「宣城市人往來攜紙燈籠,亦令人發思古之幽情也。」當時的宣城確確實實是一座充滿文化氣息的古城。
常先生逗留宣城的這一天,記載了宣城的三處古迹。
一是遍布街巷的牌坊,他說城內的牌坊很多,「雕鏤石刻,頗為精工,獅子人物龍鳳之象,皆浮雕也。」從而證明了宣城石刻藝術的精妙,可是現在宣城城內卻是一座古牌坊也找不到,基本上都在五六十年代當四舊拆除了。現在,我們只有在殘存的一些牌坊石構件中才能品味過去雕琢藝術的精妙。
二是府山頭的碑刻:「宣城中學前空場有元題名碑二,明題名碑二,清題名碑二。元題名碑多異族人名,漢人為官者甚少,足見當時壓迫之甚。」宣城中學前的空場即現在的府山頭廣場。民國時期寧國府衙署拆除,留下了廣場,但府衙內的碑刻還在。根據作者的記述這幾塊碑當是職官題名碑,常先生特別提到元題名碑二塊,多異族人名。元代,府山頭一帶是寧國路和江東肅政廉訪司的駐地。元代時間短,又是異族統治,資料甚少,這兩塊石刻應是非常重要的金石資料。可惜這些碑刻到現在均已不復存在,應該是毀於大鍊鋼鐵運動,由於鍊鋼需要石子,於是許多石碑被敲碎鍊鋼或鋪路了。文物這東西是不可再生的,我們砸碎了石碑就等於是砸丟了一段宣城的歷史。
三是鰲峰公園的古迹:「公園居城中高處,風景甚佳,有竹樹泉石之美。遙望城外諸山,晚色愈蒼。其前古塔巍然。右有碑亭,中有王渼陂九思等人碑四座。左有圖書館,即古南樓也,小謝嘗登此。蘭園室中懸有鄧石如寫刻篆書弟子職四幅,六朝造像拓片一幅,此百駒谷四大字拓片一幅,漢碑一幅,又隸書碑片兩幅,皆古雅可愛。」這段文字中,我們現在可以看到的只有古塔一座,其餘的均已不存。如文中所說的碑亭,裡面有明代王九思等名家書寫的四座古碑。據《安徽第九區風土誌略》中記載,鰲峰碑亭「內有梁同書碑,勁秀可愛」。王和梁都是當時知名的書法家,如果這兩座碑還在的話應該可以大大提升鰲峰的文化內涵。南樓是鰲峰公園裡的名勝,原為文昌閣,因與謝朓北樓相對,故名,這時候已闢為第九區圖書館,藏書數萬冊,可惜毀於抗日戰火,實屬可惜。另外,公園茶社蘭園室內的陳設也頗具文化品味和藝術修養,都是一些名家的書法和碑帖,令我們現在一些所謂高雅的飯店咋舌。
抗戰前聱峰公園南樓
10月11日上午,常先生去汽車站準備離開宣城赴屯溪,可一直等候至中午也沒有等到車,看看擁擠的旅客。常先生決定回到寓所多住一宿。這天下午,他來到著名的謝朓樓遊玩,當時的北樓已在3年前由省立宣城初級中學校長烏以風整飭一新,可供遊人登眺。於是,常先生登上謝朓樓,「遠望敬亭山,巒氣可接。密雲欲雨,未能往游。長吟相看兩不厭,唯有敬亭山之句,令人為之神往。」接下來,他參觀了北樓樓基鑲嵌的碑刻,有咸通十二年獨孤霖一碑,康熙四十五年一碑,乾隆四十六年梁巚一碑。樓中題詠刻石頗多。獨孤霖的疊嶂樓碑刻是目前記載中最早的謝朓樓碑記,康熙四十五年一碑即知府許廷栻撰寫的碑記,碑文見府志,乾隆四十六年梁巚一碑當是知府謝啟昆重修北樓記,請梁巚所書,碑文亦見府志。這些碑刻現在均已不存,實屬可惜。常先生痴迷古物,隨即又去街市逛逛,這次他陶得碑拓數種,一是梁巚書寫的《重修北樓記》,二是施閏章《三天洞詩》,三是周濂溪畫像,四是蘇軾《觀自在菩薩如意輪陀羅尼經》,五是蘇軾書經咒,六是唐蕭公墓誌。一共花去洋元一元三角。這六種碑拓,只有施閏章《三天洞詩》和蘇軾《觀自在菩薩如意輪陀羅尼經原刻》尚存,一在稽亭嶺三天洞洞壁,一在敬亭山雙塔內,當為稀世珍品。常先生所說的蕭公墓誌,是很重要的碑刻,先生訪得其來歷:「二十一年四月,出土於宣城西原,原石現藏北街民眾圖書館,館長某君為加考釋,曾赴館一視之。」可是這塊石刻的下落我們已不得而知,可能它還在宣城,也可能早就被砸碎,無影無蹤了。可嘆!常先生確實留戀宣城的美景,這天下午還去鰲峰公園轉了一圈,一直到「暮色漸暝,山雨欲來,」才回寓所。
11月12日上午八時,常先生在汽車站坐汽車離開了宣城,四百里的路程開了一天,直到傍晚到達屯溪。到屯溪後,常先生與學校其他教員和學生暫時安頓了下來,恢復了學業。在屯溪月余時間,先生仍時常關注著宣城,比如11月16日這天,他回憶一路上看到的婦女,寫下了這樣一段俏皮的評語:「自合肥以來,沿途所見婦女,均任勞作,植田負重,無異壯夫,富家女仍有纏足者。合肥女子美醜參半,宣城女多大乳,屯溪多醜女,美者絕少,亦與外界交通較少故」。26日,「聽聞宣城車站被炸,敵人都是義大利的飛機」。新編地方志記載,24日和25日上午,日軍出動20餘架飛機輪番對宣城進行轟炸,時間長達7個小時,城內多處建築被毀,居民死傷多人。實在是宣城近代史上一次慘痛的經歷。
抗戰前省立宣城師範學校大門(原宣中北大門)
1938年,先生一路奔波,西遷到長沙,病中,仍關注著宣城局勢,2月7日,聽聞宣城被收復,寫詩一首《聞捷報收宣城喜呈壽昌兄》「昨夜喧呼發大聲,我軍捷報復宣城。病中忽覺腰軀健,夢隨騎吹入舊京。」1937年12月5日,日軍攻佔宣城,此後到1939年,國民政府和日軍在宣城進行多次拉鋸戰,但這一次國民政府收復宣城,地方志上沒有任何記載,可見民國時期檔案缺失之嚴重。
民國時期名人日記留存下來的不少,應該是正史和檔案的有益補充,我們期待今後會有更多的發現,來填補這一段殘缺的記憶。
讀迪生先生日記心有戚戚焉
近日偶讀《梅光迪文存》中迪生先生1945年日記選錄,得悉先生在生命最後一年,仍以高昂的精神鬥志致力於教學學術之種種,不禁慨然。特別是讀到先生對晚明史和宣城地方文獻之論述,猶感激動,雖然相隔六十餘年,在一些問題上,先生確於我心有戚戚焉。
1945年2月25日,先生隨浙江大學西遷至貴陽,當時天氣十分陰寒,先生連日翻閱《明史》,曾想撰寫《明季士風》一書,「涉及黨爭、好名、詩古文之變遷、制舉文之變遷、評點學、布衣山人之聲勢、書生談兵、白門歌場、滿清入關後之抵抗,遺老等等。」他說:「所取材料,除正史外,尤在野乘筆記、詩文集。此書可富有興趣。然試問予力能為之乎?」
先生雖為外文系教授,但一生致力於傳統文化,反對白話文,晚年對傳統文化留心實多,曾蓄志關於傳統文化方面的撰述,有《洛下風裁》、《正始遺音》、《韓文公評述》、《歐陽公評述》、《袁隨園評述》、《曾文正評述》、《中國兩大傳統》等。然而由於當時形勢,浙大偏處西南山陬野地,條件困難,先生身體又每況愈下,「志強力弱,每一念及,為之悵然」。先生感慨,「若天能假我以二十五年至三十年,則可能成其十之三四,然而天意竟何如乎?」
對於宣城歷史文獻,先生在3月14日的日記中有這樣的論述:予與尊生談及宣城文獻,予雲有重修宣城之意,蓋舊志成於光緒十四年,最近五十餘年之材料皆不在內,且其主持者亦非名手,故訛誤甚多。予又雲若能搜集宣城賢達之著述,刻為宣城叢書,亦大快事。因以所藏《中江詩集》示尊生,尊生翻閱良久,連稱曰好詩好詩。袁士旦先生在清初享甚名,其集坊間極難得。此本乃民國二十年其裔孫所刻者。宣城人才極盛於明末清初,乾嘉以後大衰,近數十年則更寥落無人,每念鄉賢,不覺神馳。
這段文字透露了先生當時的兩個意向,一是重新縣誌,二是彙編宣城叢書。宣城在清末的咸同兵燹中受災最重,戰後民生凋敝,雖有光緒十四年李應泰主修,章綬總纂的縣誌,但因上述原因,訛誤缺失也多。此後至民國又半個世紀,運動頻仍,資料散佚,所以先生為之焦急,萌生了重修縣誌的想法。
宣城古代名人甚多,有文集詩集傳世者不勝枚舉。特別是明末清初那一百餘年,人物蒸乎極盛,然而乾、嘉以後宣城人文漸衰,許多先賢著作多有散佚,文化出現斷層,所以光迪先生萌發了彙編宣城叢書的構想。以叢書的形式彙編鄉邦文獻,許多地方已有先例,如皖南的《涇川叢書》、《新安文獻志》,浙江的《四明叢書》,均是大部頭的彙編之作。《四明叢書》由寧波人張壽鏞先生彙編,始於1930年,歷經三代人的心血,到1950年,二十年間刊印了八集,一百七十八種,一千一百七十七卷,其卷帙之繁,搜集之廣,是全國鄉邦文獻中所罕見的,但仍有二集至今未刊印。 張壽鏞曾說:「以一人之力而欲盡刊一部遺書,如蚊負山,幾何能濟?」 可見編纂的艱辛程度。光迪先生在當時已有些許宣城先賢的著作,如文中所說並拿出示人的《中江詩集》,它是明末清初宣城遺民詩人袁啟旭的詩集。袁啟旭,字士旦,號中江,宣城水陽人,與當時江南社會名流多有交往,詩文高古,書法警邁,在當時文化圈內頗有名氣。他的集子我至今沒有看過,據說上海圖書館和安徽省圖書館有藏本。
梅先生所說的重修縣誌、彙編宣城叢書這兩大工作如果能在當時就啟動的話,哪怕是沒有完成,以梅先生的學識和修養,無疑給我們後人研讀本地歷史文化提供了不少便利,使我們能在前人的足跡上繼續前行,少走不少彎路。但是上天並沒有眷顧先生,在寫下這則日記之後僅僅半年,先生就在貴陽悄然離世,時年56歲。梅先生是近代學界學貫中西少有的大家,但是跟同時代學人相比,先生卻「述而不作」,惜墨如金,留下的著述不多。其實,從這幾篇日記我們可以看到,先生即使是在生命的最後時刻,還是充滿著著述立說的慾望,他的述而不作,不是不作,而是無時無刻不在蘊集思考。然而天不假年,先生黯然離世,嗚呼!惜哉!。
田漢宣城有好詩
著名劇作家、國歌詞作者田漢先生於1937年11月曾到過宣城,寫下一首《雨中游宣城鰲峰》的絕句,堪稱是民國時期宣城詩作中的精品。全詩如下:
一望山城煙雨中,
膠鞋油傘訪鰲峰。
千斤鐵炮埋塵土,
誰為蒼生立戰功?
自註:落葉中見一巨炮,道光二十二制。
詩的第一、二句,交代當時的環境,田漢來時正直江南的深秋時節,整個宣城都籠罩在一片煙雨之中,於是先生穿著膠鞋,打著雨傘,來到鰲峰公園遊玩。宣城鰲峰是一處有名的景點,剛被周君南專員整飭一新,裡面除了有古迹龍首塔和南樓,還有新建的南亭茶社等景緻。但是,田漢先生在三、四句中並沒有描寫這些景色,他關注的是埋在泥土和落葉中的一尊鐵炮,炮身上鐫刻有道光二十二年(1842)的字樣,到當時已經經歷近百年風雨了。田漢先生無比感嘆,此時抗日戰爭已全面爆發,戰爭正一步步逼近內地,泱泱中華誰人來建立戰功,抵禦外侮,力挽狂瀾,拯救萬民於水火之中呢?全詩一氣呵成,寓情於景,無修飾雕琢,平實易懂,不啻為近代詩歌中的佳作,也為宣城這座江南詩城增添了濃墨重彩的一筆。
(作者系宣城市文物局綜合科科長、宣城市歷史文化研究會副秘書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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