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民日報》點名「曝光」的這個人，瞞了我們31年
這是司馬推送的第
855
個與眾不同的人
一個是閬苑仙葩，一個是美玉無瑕……30年過去，每當熟悉的旋律響起，87版《紅樓夢》中的經典片段，似乎從未離開過。
30多年前，他耗時四年獨自創作完成《紅樓夢》的全部歌曲，13首歌曲曲堪稱經典，難以超越。多年以後，他感慨「我不會再寫紅樓夢，不是不想，不是不愛，而是我在創作中已經傾盡所有。
」
最近人民日報微博簡短的一句話「創作《枉凝眉》費時1年9個月，稿酬1集250元」把我們拉回了
他與《
紅樓夢
》結緣的
那段
日子。
上世紀80年代的城市街頭，
走齣電影院的男孩子們大聲地唱著：
少林，少林，
有多少英雄豪傑都來把你敬仰。
少林，少林
有多少神奇故事到處把你傳揚。
女孩子們輕輕地哼著：
日出嵩山坳，
晨鐘驚飛鳥，
林間小溪水潺潺，
坡上青青草。
1982年電影《少林寺》上映，讓19歲的李連杰紅遍了大江南北。在那個電影票價只有一兩毛的年代，收穫了1億的票房，至少有5億人走進電影院觀看了這部電影。
如今36年過去，我們可能不再記得覺遠和禿鷹在打鬥時用了什麼動作，但總能脫口唱出「少林，少林，有多少英雄來把你敬仰」。
可能誰也不會想到，傳唱三十多年的經典歌曲《牧羊曲》、《少林少林》，是作曲家王立平先生兩天的創作成果。
1981年，《少林寺》開拍在即，主題曲卻還沒有頭緒，香港製片方多方打聽之後得知，北京有個小夥子作曲很厲害，於是急忙請他來儘快寫上一首帶有少林寺所在地河南味道的曲子。
這個很會譜曲的小夥子，是當時剛剛調入北京電影樂團（現今的中國電影樂團）的作曲員王立平。
但是，初到香港，王立平就堅定地拒絕了導演的請求。
「能不能先寫曲」，是王立平無法接受的任務。
雖然在香港，寫歌都是先寫曲後填詞，但是在內地，曲調必須根據詞的意境來定。當時現成歌詞里「奴家年十六」實在俗不可耐，眼看著開拍日期越來越近，無奈之下王立平說「要不那我先寫寫詞吧」。
在劇組人員驚詫的注視下，兩天之後，王立平交出了兩首詞，一首是《牧羊曲》、一首是《少林少林》。歌詞一念，全組人員拍手叫好。
三天之後，王立平完成譜曲工作，交稿那天劇組專門請了河南人來聽。王立平在眾人面前哼唱了極具豫劇特色的《牧羊曲》，河南人都很激動，不停地說著「中中中」。
然而得到如此高的褒獎後，王立平卻和導演說自己要重新給《牧羊曲》作曲。
—是誰說不好了嗎？
—沒有，沒人說。
—那為什麼要重寫？
—我們的電影要拿到海外去演，有誰熟悉豫劇，讓誰給我們鼓掌？而且這是一千年前的事情，李世民還沒當皇上，沒有豫劇，用豫劇來代表那個時代是不符合歷史依據的。
——那，那你要堅持改，那就改吧。
張鑫炎導演「慣」著王立平，極為勉強地做出了決定，
但是至今不悔。
創作時間加起來不到一周的《少林少林》和《牧羊曲》，一個快版一個慢版，一個陽剛一個陰柔，一個古代一個現代，近四十年過去，仍是經典中的經典。
2016年劉濤在《跨界歌王》總決賽演唱《牧羊曲》
王立平的創作速度快、質量高，是電影圈裡人人皆知的事。
「送戰友，踏征程，默默無語兩眼淚，灑下一路駝鈴聲。」這首《駝鈴》是王立平創作的第一首電影主題歌。
在開往雲南的火車上，五天時間，多年來所有積壓的情感以及五味雜陳的情緒，一股腦宣洩出來，一氣呵成地寫就了這首飽含人生苦辣酸甜的《駝鈴》，隨後旋律從他的內心噴薄而出。當年中央人民廣播電台的資深編輯王芝芙告訴他，
電台收到了一麻袋要求點播的信件。
同樣極負盛名的《太陽島上》、《浪花里飛出歡樂的歌》，王立平用一天的時間就寫了出來。當時中央電視台給歌曲的稿酬是甲等15元，乙等10元，丙等5元，這兩首歌給王立平帶來了30元的收入。在他之前幾乎沒人拿過甲等的稿酬。
可這樣一個一天時間就可以寫出甲等歌曲的人，卻從1982年底開始，耗時四載有餘，青燈黃卷，才為13首詞寫好了音符。
這13首歌的作詞人是同一個人——曹雪芹。
紅樓夢不能和人合作，
要寫我自個兒寫。
王立平很小的時候就讀了《紅樓夢》，初讀時覺得啰啰嗦嗦，儘是些家長里短，實在讀不下去。等到真正懂得曹雪芹在每一個人物背後所透出的文化與思想時，已是30多歲，在經歷了挫折和磨難之後，在對人世間的悲歡離合有了切身的感受之後。
對於曹雪芹的這部《紅樓夢》，王立平說自己的體會是「一朝入夢，終身未醒」。真正讀懂《紅樓夢》之後，寫一部《紅樓夢》音樂的念頭就一直在他腦中揮之不去。
1982年，那個曾經被一麻袋《駝鈴》點播信轟炸過的央廣電台資深編輯王芝芙，給了41歲的王立平一個圓夢的機會。王芝芙，是87版《紅樓夢》導演王扶林的妻子，王導確決定要拍紅樓夢之後，她第一時間力薦了王立平。
導演立刻召集了中央電視台領導、紅學家、編劇等一大屋子人，請王立平談談創作紅樓夢歌曲的想法。
結果當著眾人的面，他提了一個很「狂」的要求：《紅樓夢》不能和人合作，要寫我自個兒寫。
左起：蔣和森、王扶林、曹禺、戴臨風、王立平、胡文彬
他侃侃而談一下午，擺出了他的理由。「
紅樓夢是講情的，情是非常個人的東西，不能說哭的歸你寫、笑的歸我寫，也不可能開頭歸你寫，後來歸我寫。我要麼不寫，要寫我都寫。
」當時想給《紅樓夢》寫歌的人特別多，王立平提出這樣一個「狂妄」的要求，實際心裡也是諸多忐忑。
聽完他的觀點，導演只問了一句：這麼多集，你寫得過來嗎？「您拍得過來，我就寫得過來。」
說這話時的王立平根本沒想到有多少音樂，導演王扶林也沒想到在此後的一年多時間裡，這名創作快手竟然一個音符也沒有拿出來。
王立平與《紅樓夢》薛寶釵扮演者合影
《紅樓夢》劇組裡導表編、攝錄美、服化道，所有的工作都有原著做參考，唯有音樂，翻遍全書都找不到一個音符。當初說服眾人的「情感」，成了他最大的牽絆。
接下《紅樓夢》的第一年，王立平最怕接到導演的電話，最怕聽到「立平啊，寫得怎麼樣了」。在上個月接受人民日報的採訪中，王立平特意提到多年前他對王導說的一段話，「如果是現在的導演，給你三天時間寫一個主題曲，沒寫出來給你延期到一個禮拜，再沒寫出來那就滾蛋。」
王導沒有讓他滾蛋，電視劇拍了3年，王導等他寫了4年。
《枉凝眉》寫了1年2個月，《葬花吟》寫了1年9個月。
為了創作，他幾乎到了痴狂的地步，除了導演，他是第一個進入劇組的人，沒日沒夜，如夢如醉。餓了就吃點最簡單的，困極了就上床躺一會，醒來了再接著寫，甚至把很多夢話都寫在了總譜上。
《枉凝眉》完成後，王導說：「不是繞樑三日，是繞樑三十年，這就是紅樓夢世界的聲音。」
《葬花吟》是耗時最長的一首歌。沒想明白就不動筆寫，這是王立平在為《紅樓夢》創作音樂時嚴格遵守的一條戒律。王立平一直沒想明白這樣一個個兒不高、又愛生氣、還整天病懨懨的女孩，為什麼曹雪芹會對她傾注那麼多感情。
書就打開著放在他的桌上，寫不出來就一直看書。有一天，念到「天盡頭，何處有香丘？」時，突然他明白了，這哪裡是低頭葬花，分明就是一個女子在叩問蒼天！
羸弱的黛玉剎那之間，有了屈原的影子。
紅學家稱讚說，他的這種理解，是一篇很好的紅學論文。
頓時，激情來了，旋律油然而生。寫著寫著，王立平甚至淚流滿面。他在《葬花吟》最後加入了幾處悶鼓聲，咚咚咚咚的沉重鼓聲響起，王立平覺得終於替曹雪芹和他筆下的人物出了一口悶氣。「這篇論文我已經寫完了，就是這首《葬花吟》曲子。」
最後一首《分骨肉》寫完，王立平趴在鋼琴上失聲痛哭，淚流不止。然而在如此嘔心瀝血地完成創作之後，王立平卻選擇了一個業餘歌者陳力，來詮釋他的音樂。
去和導演說他選擇的演唱者的時候，王立平想了100多個理由。
「王導，我想選一個業餘的人來唱，她叫陳力，是汽車廠的工人。」
說完了以後，王導沒有像他想得那樣問一堆問題，而是面無表情，愣了半天，愣得他心裡慌了。
愣完之後導演說，我明天就派人「
去接，借這個人
。
」
「我當時眼淚都要下來了，這是何等的明智，何等的信任，何等的包容，這是一個不合理的，是一個荒唐的想法，但是我有我的道理，一輩子我都會感激他的這個決定」。
34年之後，在《記憶》台上回想起這段經歷，75歲的王立平仍難掩心中情緒，淚灑現場。
北京衛視《記憶》節目截圖
陳力借來了，卻遭受了王立平三年的「語言暴力」。
王立平對陳力的要求，比對專業歌手還要高，一個音一個音的教，因為不能打罵，達不到要求就挖苦、諷刺、嘲笑，多少次已經28歲的陳力哭著從王立平家裡離開。
王立平的母親因為腳骨折在家休息了一個月，在隔壁房間里聽了一個月，最後把兒子叫到跟前說「你業務上的事媽從來不管，但有件事媽得和你說說，對人家孩子態度要好點兒。」
回憶起教歌的那三年，王立平和陳力都說吃了不少的苦頭。他曾三次對陳力說王老師對不起你，我對你太挑剔了，可是我沒有辦法，因為時間和觀眾比我更挑剔，錄音棚里不要求到了，以後還有機會嗎？
坐在椅子上的是王立平，穿紅色外套的是陳力
《紅樓夢》音樂進入最後錄音階段時，連續9天王立平連軸轉，王潔實的《紅豆曲》唱到最後一遍，「睡不穩紗窗風雨黃昏後，忘不了新愁與舊愁。」在這首極悲切的歌里，王立平睡著了。沒人忍心叫醒他，最後是把他的呼嚕聲錄下來加大音量放，用他自己的聲音叫醒了他。
完成13首歌曲，用了四年半時間，寫紅樓夢的四年半，是煉獄般的四年半。
2010年新版《紅樓夢》開拍之前，很多人疾呼音樂要不要修改，也有人問王立平會不會為其重寫音樂。王立平肯定地說
「我不會再寫《紅樓夢》音樂，不是不想，不是不愛，而是我在創作中已經傾盡所有。」
將來的人還可以把《紅樓夢》再重拍一百次、一千次，還可以再拍一百年、一千年，總會有人超越前人。我相信將來他們會拍得更好，音樂會寫的更好。
但我們這一代人的責任，就是用我們的心血、智慧、勤奮築起一道高牆，讓後代即便不會望而生畏，也應該讓他們感到想要超越沒那麼容易。
2017年6月17日，「87版電視劇《紅樓夢》開播30周年再聚首紀念音樂會」在人民大會堂舉行。
節目尾聲，到場的全體演職人員在台上再次唱起《枉凝眉》：想眼中能有多少淚珠兒，怎禁得秋流到冬盡，春流到夏……
滿座重聞皆掩泣，座中泣下誰最多？
76歲的王立平擦去眼角的淚珠，在音樂聲中回憶著
與《紅樓夢》結緣的那段日子。
今年8月18日，王立平在國家圖書館帶來紅樓夢音樂講座，兩小時的講座被掌聲打斷了二十幾次。
在結束之後的採訪中，人民日報的記者問他當時的稿酬有多少，他的答案讓網友感嘆「這才是大師」。
「
王導當時跟我說的是一集250塊，問我行不行，我說行。
刨了稅就剩200塊左右，王扶林導演和歐陽奮強、陳曉旭等主要演員他們都是一集75塊錢，30集才2000多塊錢。但在當時，所有的人都沒拿這錢當回事，都是想把這個做好。」
人民日報微博截圖
不能讓音樂家心寒
87版《紅樓夢》一共36集，王立平只拿到了7200多塊的稿酬。
而在1983年的時候，法國歌手
米哈伊·馬蒂耶唱了他的一首《太陽島上》，就支付了一萬元的版權費。
要知道，當時在國內根本沒有版權費的意識，有時候只給幾塊錢，甚至是不給錢。
法國頂級歌手米哈伊·馬蒂耶（Mireille Mathieu）
這讓王立平意識到，中國對知識產權的保護太落後了。回國之後，王立平立即著手籌備，終於在1992年牽頭組織成立了「中國音樂著作權協會」，為中國的音樂家謀求應有的版權費用。。
習慣了無版權的人無法理解這種行為，王立平因此招來了很多非議。後來他乾脆決定：我幹活，我受埋怨，我頂屎盆，我啥也不要。
著名詞曲作者董冬冬陳曦加入中國音樂著作權協會
著名詞作家喬羽先生說，
如果給王立平立個碑，
原因不是王立平的《紅樓夢》，
而是音樂著作權協會。
詞作家喬羽與王立平
2015年電視劇《書聖王曦之》主題曲發布會上，74歲的王立平再度回歸公眾視野，用一席話道出了對當今音樂創作的無奈。
「當人們問我王先生，我們好聽的電影音樂哪去了，你們現在寫的都是什麼。我無言以對，我羞於見人，
我已經70多歲了，不想鬧著玩，也不想掙黑心錢，就是希望不要給電視劇添亂，能不能經過我的努力，多少添一點彩兒。」
要扭轉當下的創作環境，就要先去回望歷史。從辛亥革命開始到2012年間，100年有餘的音樂歷史，王立平請了國內外知名的詞曲家一起編撰這套近十冊的《百年樂府》。
這項工作到現在已開展了四年半的時間，和當初完成《紅樓夢》的時長一樣。從不惑到古稀，從傲氣盛年到白髮蒼蒼，問他為何還要勞心勞力，王立平答：
這是對後人的一種回答。
資料參考：
央視《人物》：著名音樂家 王立平
北京衛視《記憶2016》：譜寫經典的王立平
中國文藝網：王立平：創作是經歷許許多多痛苦磨礪的過程
王立平：總譜上的紅樓夢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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