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癌後餘生:我的身體微微閃爍著倖存的光芒



這是大家之選的第

16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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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夜留聲機


本文作者:盧小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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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曾經是一個癌症病人,結腸癌Ⅲ期B。手術之後,做過半年化療。




寫下這個內容,是需要一點勇氣的。道理容後再敘。




治療期間,不斷查閱各種文獻,屢屢看到「癌症倖存者」的字眼。這個詞,讓我

感覺自己就是上帝篩子中顛簸的一粒沙子,隨時不能倖免。

偏偏美國佬的各種統計資料,又特別愛用這個詞兒。沒法子,美國的腫瘤醫學是全球最發達的,你就是避不開它。




前些日子,太太偶遇5年多前的一位護士,說是同期病友中,只剩下我一人了。這兩年,熟人圈子裡,只要有親友得了癌症,就會輾轉向我打聽治療細節。甚至我太太,也隔三差五接受諮詢。




似乎滿世界都是癌症病人,壞消息不斷。「癌症倖存者」一詞,誠不我欺。



上一周,剛剛啃完了美國醫學家寫的《眾病之王:癌症傳》,526頁,醫學家們長達百餘年的殺戮史,讓我理性認識到,我確實是現代醫學背景下的癌症倖存者。而且,這個詞語上的引號可以拿掉。







美國電影《抗癌的我》劇照






01




癌與所有病症的不同特點,在於它可以準確分期,給你從容的時間思考死亡

。蘇珊·桑塔格說,在癌症中,「瀕死」要比「死亡」更能體現疾病的本質。




還記得在治療中,我的指標忽上忽下。科主任對我說,你的病是3期B,45%的複發率,什麼時候複發,為什麼會複發,在什麼部位複發,通通不知道,只能看運氣。我回去立即查了資料,不對呀,文獻上說是55%複發率。



這種情形,就是「讓你的臉緊貼在無法逃避的死亡的玻璃上」。




病人的最後一搏,給了醫生最大規模的世紀試驗場。比如,上世紀初的根治性乳房切除術,漸漸變得「特別根治性」,到了50年代發展到頂峰,成了「超級根治性」。

這是一種異常病態的毀形過程。

在這個過程中,外科醫生一般要切除乳房、胸部肌肉、腋窩淋巴結、胸壁,偶爾還包括肋骨、部分胸骨、鎖骨及胸內淋巴結。




仍然不能降低死亡率,於是有了化療、放療。這個過程有多慘烈?《癌症傳》中有兩節,寫到了化療研究,題目分別是「屠宰場」「微笑的腫瘤學家」。有一位記者在接受放療後說:「你會記住,自己就是一隻烤龍蝦,身上有蟲子在爬。」



每一種毒可能都是化了妝的葯,化療藥物就是毒藥。

病人和醫生都知道下毒的副作用,但求生更重要。房子都快塌了,瓦片、門窗、傢具算個毛!







英國BBC紀錄片《青少年對抗癌症用戶指南》



手術之後,我的化療計劃是8期。第一期的第一天,主治醫生說,化療藥物劑量標準是美國人制定的,中國人的體質不同,你酌減吧?我斬釘截鐵:「不不不,按外國標準來,我沒有問題!」




結果,問題如期出現。吊瓶當夜,我坐在馬桶上,懷裡再抱著個桶,邊狂瀉邊狂吐,嘔到眼珠都快掉出來了。次日,醫生又問,藥量減一點吧?我雄心不再,想要點頭如搗蒜,可惜力度小,點不動頭,也搗不了蒜。事後再看,這是一個好醫生,他跟病人的溝通方式,平等而且巧妙。




副作用是多方面的,對我而言,

最嚴重的是神經末梢的損害。



先是手指像個極佳的導熱體,任何金屬物都會迅速帶走指尖的熱量,只要一兩秒,指尖就會刺痛。這在公交上尤其尷尬,如果擁擠沒有坐位,又沒有塑料吊環,手握在不鏽鋼扶桿上,是一個小小的刑罰。如果坐在位子上,我這大個子見了婦孺不讓座,也很不像話。




刺痛變成麻木,並逐步蔓延到手指、腳趾、鼻尖、舌尖。

連褲襠里的老二,也一毫米一毫米向上麻木。而且,這支麻木部隊,還一點一點向深處進攻,從手指腳趾慢慢升至臂膀和大腿。麻木甚至從舌尖延伸至喉嚨,以至不敢吃魚。舌頭和喉嚨,是感受不到魚刺的。




大冬天光腳踩地板上,會以為依然穿著鞋子。在室內穿沒穿拖鞋,得先低頭看看腳才知道。醫學上對此有一個描述,叫「套襪感」。化療中間的休息周期,我有時需要開車,但腳掌沒有感覺,完全依靠大腿控制油門。當然,我極度小心,一次刮蹭也沒有發生。但這肯定不對,提醒交警應該特別警惕我這類人。在此深刻檢討。




我化療的那種藥物,必須嚴格避光。藥瓶與輸液管,得用黑色布罩裹起來。一瓶化療藥水當時價格萬元,每看到布罩沒裹嚴會透光,或是藥液差一點沒有滴完,內心都無比糾結心疼。




5年多了,神經末梢的麻木刺痛感,已退回指尖足尖,時有時無。這讓我很困擾,曾經特意致電瑞金醫院,專家回答說,

這種不適感,很多人終身存在。




記得化療結束後的那個夏天,在空調中,愛人清涼的身體,屢屢讓我的手指突然刺痛。我在微博上嘆惜:「別人是愛你愛到心疼,我是愛你愛到手疼。」估計沒人會看懂,還誤以為我是家暴分子。







癌症譜的地區差異,出自《2018年中國癌症數據報告》(來自網路)




現代醫學讓化療成了對付癌症的殺手鐧。這個研究過程,病人屍骸累累,但醫學家也代價不菲。




《癌症傳》記述,在上世紀50年代,被稱為「一日八劑」的試驗中,腦瘤患兒在一天要服用八種藥物。不出所料,可怕的併發症隨之而來……一日八劑試驗中的很多兒童不久後就死了,化學治療收效甚微。




1956年,有一位叫李敏求的醫生,在美國國家癌症研究所,對一個垂危女患者進行了四輪化療,救了她一命。按照當時的標準,已算治癒,但李醫生痴迷於一項化驗數據。他非要把這個數據降下來,不斷用藥,但那個數據,微不足道,永不消失。他一輪又一輪用藥,幾乎是在治療數字,最後把它降到了零。




對「痊癒」的病人如此治療,激怒了專家委員會。大咖們在召見時,當場開除了他。幾年後人們才發現,只有他治療那個病人再未複發。李敏求以職業代價,催生了首個成人以化療治癒的病例。他發現了一個深刻而基礎的腫瘤學原理:

癌症在一切可見跡象消失後,仍必須保持系統治療。




請記住這個李敏求醫生,華裔,畢業於上世紀30年代的中國盛京醫科大學,該校後來改名為遼寧醫科大學。




很多人的化療只做兩三期,就因痛苦而放棄。我的8期化療,堅持到了第7期。副作用已影響到腦子、心跳、呼吸,腿腳麻木讓我平路也跌倒。醫生嘆氣說:「好吧,就讓你畢業吧。」回頭看,是這個醫生救了我,也是當年的李敏求醫生救了我。「額外的化療」,必不可少。






02




蘇珊·桑塔格曾感嘆:「死,是抽象的;我,是具體的。」也模仿她造個句:「

癌,是抽象的;我,是具體的。




對普通人來說,癌症只是一種抽象概念,是遙遠天際的一朵烏雲。也許任何一種食品,只要有權威證明它可以防癌,便身價倍增;也許有一百個專家,介紹一百種癌症病因,你都會選擇相信。癌症病因之多,是在所有疾病中絕無僅有的。但只要你得了癌,病因就不再重要,只有活下來才最重要。




桑塔格一生得過兩次癌症。1980年她曾經這樣寫:「

我的身體微微閃爍著倖存的光芒。

」這個句子,確乎應該屬於她。1975年她患上乳腺癌,治癒之後她寫下了名著《疾病的隱喻》。只是命運戲弄了她,2004年她再次患癌後去世。




1978年她在《疾病的隱喻》中,論述說,「對那些希望發泄憤怒的人來說,癌症隱喻的誘惑似乎是難以抵禦的。」三十年代,德國人把猶太人比喻成癌症組織;六七十年代起,阿拉伯人把以色列人比喻成癌瘤。她預言,未來有關癌症的話語會發生變化。當治癒率大幅升高,癌症隱喻就必定發生重大改變。




可惜40年了,癌症的隱喻還是隱喻

。比方在中國,當人們大罵直男癌、懶癌,自稱尷尬癌時,並沒有考慮我們癌症病人的感受。




比如在應酬時,往往會有人推脫:哎呀,我脂肪肝不能喝酒啊。或者,哎呀呀,我血壓太高,不敢喝不敢喝。你可曾聽見有人敢說,「哎呀,我曾得過癌,不能喝酒」嗎?癌症病人,就是這麼一個自我隔絕的群體。




即使是癌症病人本身,也把自己視為不吉利的象徵。




化療期間,有個好朋友喜得貴子。我跟太太前去道喜,到樓下猶豫了一下,說,算了,就你進去送個紅包吧。我打了個電話給朋友:「我個倒霉蛋,就不上樓啦。老婆全權代表我。」 對方似乎也接受了這種忌諱。天氣入秋,寒風吹來。我站在車邊,想到新生命就在這幢樓里,自己像舊世界的麻瘋病人,著實有點悲涼。




記得生病那一年,我要出一本新書。朋友和出版商,都知道我認識一位超級大咖,而此人又以難說話著稱。大家輪番慫恿勸說,讓我懇求對方寫序:「你這種情況,就說說吧,他肯定答應。」卻不過大家美意,也擔心新書滯銷,連累朋友,我發了郵件,當然未提生病之事,對方也當然拒絕。




此事現在看來像一場幽默劇。對話其實是:「你都快死掉啦,趕快告訴人家,他一定破例寫的。」我的回答應該是:「既然都要死了,你們就給我留點面子,別讓我對人家以死相逼。」真實情況是,這場公關戲裡,

誰都想到了死,誰也沒說那個死。




《癌症傳》里提到,有一個治癒的女病人,

每當回憶起病情,她都厭惡得全身發抖。癌症病人的心理,虛弱脆弱至極。

對他們來說,世界上沒有無意義的行為。任何一件事,都可能是一個信號,一個標誌,或一種預兆。




我家餐桌的天花板上,一字形掛著三盞燈。中間那盞,燈罩里接觸不好,總是閃爍不定,或者乾脆熄滅。有時伸手一弄,就亮了。生病化療時,中間這盞燈泡,被當成了我自己的象徵。有時候,折騰很久也不亮,我就無比沮喪和緊張,認為自己就要完蛋了。儘管過去多年了,那盞燈還是我的痛點。我也不敢換掉那一排燈,那是對生命的一種掌控感。




化療之父法伯認為,癌症是一個「總體性疾病」。

這種病不僅從身體上,還從精神上、社會上、情緒上緊緊咬住病人。他的理念是 「全面照料」。







圖色顯示,在美國,大於等於55歲的居民中,每10萬人所對應的腫瘤學家數量(出自《2015年美國癌症護理報告》)




如今在美國,一名癌症患者,往往有一個團隊在他周圍工作,包括護士、精神病專家、心理學家,在某些情況下還會有疼痛和姑息治療專家。而我們,還停留在各學科分治的狀態,經常是「鐵路警察,各管一段」。心理學家?也許精神病院會有,犯罪鑒定時會有。癌症治療,還請心理學家,你以為你是誰啊?!




對於中國患者與家屬來說,能上升到心理層面的,就是默契的忌諱而已。在任何情況下,永遠不提癌字,讓它在所有話語中,徹底消失,不留痕迹。




就是我寫這個選題,也有朋友反對:「難道你不是應該忘了它嗎?你就不怕家人和自己難受嗎?」我心中的理由是,一戰四年,二戰五年,有無數人寫下回憶。

癌症治療,也是一場慘烈的個人抗戰,同樣有戰爭創傷後遺症

,我寫個十篇八篇,也是自我療傷。






03




昨天家裡的晚餐,是一隻武夷山燒鵝。5年多前的一個夏夜,我在武夷山公路邊的大排檔上,吃的也是它,而且連吃了3盤炒田螺。山高月小,路邊車燈不時閃過。喝的是大瓶裝啤酒,我比平時更響亮地碰杯。




記得如此清晰,是因為當時自知大事不好。就像一個清醒的囚犯,在入監那個時刻,或接到生死判決時,他會自動記得當時的所有細節。《癌症傳》里,病友們不斷使用「醫療監獄」「醫療勞改營」「癌症集中營」的說法,想來都是共同的感受。







美國電影《抗癌的我》劇照




從那一天開始,

癌症改變了我和所有人的關係,改變了我和世界的關係

。它把我和家人,把身邊的所有事,都拖入了癌症軌道。整個家庭的運轉,所有社會資源的動用,夫妻之間的一切互助,都以癌症治療為中心。




術後化療期間,那幾項關鍵指標一直大起大落。問醫生這是為什麼,回答說,哎,這種情況太罕見,我們也沒有遇到過。太太按照常情,一天到晚就想著怎麼巴結醫生,也變造了各種正常數值的檢驗報告。她後來開玩笑說,你就沒有發現嗎,那些單子統統都沒有蓋印?




治療依舊毫無起色,各種檢查化驗又尤其頻繁。她特別不願意去拿那些報告單。她後來回憶,每次取報告時都站在樓外,猶豫拖延很久。她一再幻想,如果這個城市裡,有個兄弟姐妹就好了,可以幫助先取一下單子,讓她的恐懼有一個緩衝。




可是,病人往往比家屬更敏感。記得有一夜在家裡,我剛用過化療葯,熟悉的寒意正慢慢從腳趾處開始。忽然聽到手機響起,太太說,電梯壞了,她被關在裡面。我顫抖著站在電梯門外,無助感升到了頂點。突然覺得,在電梯里的她,是故意把自己關在裡面的,就是為了躲開這亂七八糟的麻煩。




病後5年多,我一直帶著別緻的「護身符」:上班的背包里,始終插著一本「輸液港維護手冊」,那是當年化療時用過的。把遭遇癌症的證據留著,似乎是個免疫式的安慰。




癌症,是我們身體的一個天生缺陷,實質就是一種基因疾病。

癌症就縫在我們的基因組上。每人的基因組裡,都有一個原癌基因,一個抑癌基因。人的一生中,總有一些無法解釋的原因,讓基因發生突變。原癌基因,開關突然被打開。而抑癌基因又突然死去。於是,癌細胞開始了無休止地生長。




癌細胞有多強大?《腫瘤傳》的作者,在實驗室里研究白血病細胞,已經30年了。這些癌細胞,一直在瘋狂地分裂、複製,增殖從不停頓。要知道,這些細胞的源頭取自30年前,那些病人已經死去30年了。這就是癌症的駭人力量。




從技術上看,這些癌細胞是永生的。

不死的癌細胞,是生命的最佳樣本。







癌細胞正在分裂中。《癌症:眾疾之王》劇照




為什麼古代幾乎沒有聽說癌症?醫學家說,古人才活到三四十歲就死去了,癌症還來不及發生呢。癌症實際是一種「現代病」,你壽命越長,患癌幾率越大。隨著細胞分裂和身體衰老,突變基因一層又一層無情累積,癌症很可能是我們作為生物發展的終點。




所以,癌症學者普遍認為,癌細胞永生不朽的追求,正反映了我們自己的追求。癌細胞的分子核心所具有的超活躍性、生存力、好鬥性、增殖力以及創造性,都是我們自身的翻版。




癌症究竟可不可以戰勝,能不能畢其功於一役?

百年抗癌史,讓科學家們感到悲觀。




要知道,僅僅是一個「人類基因組計劃」,全球科學家就花了13年時間,才完成了全部測序。而50種最常見的癌症類型,DNA數量就相當於10000個「人類基因組計劃」。更不要說,每一位病人的癌症都是獨一無二的,因為每一個癌症的基因組都是獨一無二的。




「對於癌症,沒有簡單通用或明確的療法,也很可能永遠都不會有。」這是癌症學者的共識。




大半年前,我第5次做了全面檢查。在做腸鏡之前,麻藥尚未起效,我聽到那位端莊的中年女醫生,突然對身邊的實習醫生說:「已經5 年了,今天沒有發現問題,他就算治好了。」聲音依然冰冷,但我聽出了一絲歡愉。




《癌症傳》里,有個記者寫到自己的患癌經歷時說,「如果這是一場搏鬥,那麼我必須用盡我所有的一切——知識和計謀,秘密的手段和公開的手段。」




我很慶幸,自己有一點知識和計謀,

從來只相信現代醫學,相信外科手術,相信化學療法。那是我成為癌症倖存者,最重要的原因。




抗癌戰爭還在繼續,癌症發病率還在增長。對於中晚期患者來說,你的倖存率依然很低。




醫學家的建議,值得認真參考:「我們應該專心於延長壽命,而不是消滅死亡。贏得這場抗癌戰爭的最佳方法,是重新定義勝利的含義。」




身為癌症患者,你每多活一天,都是一個勝利。







英國BBC紀錄片《青少年對抗癌症用戶指南》




本篇頭條文章由

夏夜留聲機

出品 

於溫涼處守望,記下人的聲音。


團隊成員:

宋金波、

粲然

盧小波、

諶毅



宋金波的小程序主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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