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柴春芽 | 殘酷愛情背後蹩腳的聖人製造者





一位學者朋友給我講過三個真實卻殘酷的愛情故事。因為太過殘酷,我覺得此生不會忘記。我想把這三個故事寫成一本三聯體小說,就叫《殘酷愛情物語》。




由於記憶是一種心理折射,以下講述自然不能保證字字屬實。另外,經由朋友口述轉變為文字記錄,其間必有信息的缺損,為了彌補這種信息的缺損,我不得不添加一些細節,使之文通字順。故而,我需要提示:

以下故事具有半虛構性質,請勿對號入座。







殘酷愛情故事之一

:A是一位著名攝影師。有一年,一位年輕女子慕名而來。他們很快相愛。大概同居了半年,有一天,兩個漢子找上門來。他們聲稱要殺了攝影師。攝影師恐懼至極又迷惑不解。年輕女子匆匆收拾行李,走過來擁抱並親吻攝影師。她滿懷歉意地告訴他:




「我本來是一個黑幫老大的女朋友,但我不愛他,我本來以為可以與你一起,躲進平凡的生活白頭偕老,沒想到還是躲不過他們眼睛,因為我是那麼愛你,所以我不想看到你死,請你隱姓埋名,去逃亡吧,我只能回到黑幫老大的身邊,換來他不再追殺你的承諾。」




於是,攝影師只好逃離都市,而不是如類型電影那般與情敵對決,在遙遠邊疆躲藏了將近十年。他拍了一組觀之令人震撼的照片。



有評論者把他和全世界拍攝吉普賽人的流亡攝影師約瑟夫·寇德卡(Joseph Koudeka)相提並論。約瑟夫·寇德卡像個流浪漢,用了十七年時間拍攝吉普賽人。他拒絕採訪,拒絕自己的形象出現在媒體上。有人認為他是攝影界的「聖人」。作為流亡者的約瑟夫·寇德卡——世界上的異鄉人——十七年沒有國籍。







約瑟夫·寇德卡




殘酷愛情故事之二

:在雲南一座古城,B和妻子經營一家青年旅社。有一天,一位從北京來的姑娘住進旅社。她長發飄逸,時時捧讀一本現代詩集或者一本美國「賁撻一代」(Beat Generation)作家的流浪小說。她耳機里漏出的,是鮑勃·迪倫1970年代嬉皮士運動時期的抗議民謠。




很快,B愛上了比他年輕十歲的姑娘,但他的妻子拒絕離婚。B只好搬出去與姑娘同居。沒過幾個月,朋友們發現,B拋棄悲傷欲絕的姑娘,極不情願地回到妻子身旁,像個賭氣出走的孩子回到家裡,似乎什麼事情都沒發生。




原來,B屬於一個具有教主世襲性質的神秘主義教派。該教派認為與異教徒或無信仰者通婚,和通姦一樣,都是罪惡。B的妻子把丈夫離她而去的事情打電話告訴了遙遠西北故鄉的教長。教長就是B的父親。他派了一名殺手,並且告訴他:「如果我兒子執意要和那個無神論女人在一起,你就把他殺了。」




殘酷愛情故事之三

:C是一位「北漂」作家,離異,獨居,過著時有時無的性生活。他文筆犀利,思想敏銳,像個游擊隊員一樣,藉助網路平台勇敢而機智地抨擊時弊。他的個人魅力吸引了一大群粉絲。有一位居住在南方W城的女粉絲給他留言,索要他的E-Mail,然後給他寫來一封又一封在情意綿綿中夾雜熱烈崇拜的信。兩個人就這樣一南一北,鴻雁傳書,隔著迥然不同的氣候,傾訴衷腸。




有一天,C收到女粉絲的最後一封信,說她因為對他的愛而不得不移民澳大利亞,永不回來。但她有個心愿,希望他能來W城,感受她在這座城市出生、長大的絲絲信息,感受她在這座城市遺留的對他無盡纏綿的愛。




讓C感到震驚的是,女粉絲竟在信中說出他所有的秘密:多年前他那初戀女友的悄然離去和他無意間獲悉她已病故後黯然的哭泣,一個長相平平腋下有狐臭的女特務和他頗感不爽的一夜情,他婚姻的破裂以及他把房子留給前妻和女兒而凈身出戶……但她說,知悉這些秘密並沒讓她產生妒忌和厭憎,反而讓她更加愛他,因為他在這些秘密中從未喪失善良的本性。女粉絲隨信附寄一張飛機票。




C毫不遲疑地飛到W城。他撥通女粉絲給他的行動電話號碼。接聽電話併到機場接他的,是一位女士,自稱是那位女粉絲的閨蜜。C得知,幾乎與此同時,女粉絲抵達墨爾本。接下來的半個月,C和女粉絲的閨蜜同居在W城的一所公寓。兩人天天做愛,極盡魚水之歡。




C從女粉絲的閨蜜那兒得知,這位女粉絲的男朋友是個高官。他曾派密探偵查了C的所有信息,並將這些信息轉給女粉絲,希望以此澆滅她對C的愛之火焰,孰料適得其反,最後,女粉絲以移民身份被送至澳大利亞,並且受到警告:如果她和C有任何聯繫,C將遭到暗殺。女粉絲只好借閨蜜之身,作為她愛情的鏡像,完成與C的靈肉結合。




半月之後,女粉絲的閨蜜交給C一個鼓鼓囊囊的牛皮紙信封,悄然離去。那是女粉絲給C的六萬元生活費。




把這三個故事連綴起來,就可看作一部大眾宗教形成的三階段式歷史寓言。




第一個愛情故事,乃是製造聖人最恰切的原始素材,如果再有一位熱誠地評論者,對於攝影家A殘酷的愛情不得而知,僅就他投身邊疆荒涼之地近十年苦行般的事迹,大可寫出一部塑聖之作,就如小說家卡夫卡的好友馬克斯·布羅德(Max Brod)那樣。




在卡夫卡死後不久,馬克斯·布羅德出版了小說《愛情的迷人王國》。據米蘭·昆德拉說,這純粹是一部「膚淺蹩腳的小說」。但是,

馬克斯·布羅德在這部毫無美學品味可言的小說里,以卡夫卡為原型,塑造了一位「當代聖人,貨真價實的聖人」:加爾塔(Garta)。






布羅德於1965年




加爾塔與兩千年前印度的覺悟者佛陀和中國的智隱者老子比肩而立。加爾塔「有不少過人之處,其中一項即是始終保持獨立。即使他本人就是神話,在面對所有神話時,他卻是那麼自由,講究理性的程度令人肅然起敬……他追求絕對的純凈,他沒辦法想望其他事情……在所有曾經踩踏過大地的諸先知、諸聖賢裡面,就屬他最沉默……說不定他只需要自信就足以導引全體人類!」




馬克斯·布羅德背叛卡夫卡的遺囑:在他死後,焚毀其著作。他以小說,這面用米拉·昆德拉的話來說「讓道德評判暫停」的放大鏡,確立了卡夫卡偉岸的加爾塔聖人鏡像,隨之展開一系列漫長而縝密的塑聖行為:為卡夫卡的長篇小說撰寫序言,寫出四本詮釋卡夫卡的評傳,編纂卡夫卡書信集,將長篇小說《城堡》和《美國》改編成劇本。



一門新的學問:卡夫卡學,誕生了。







弗朗茨·卡夫卡




作為半官方的工傷事故保險公司顧問的卡夫卡,作為一個生前沒有發表過多少作品的業餘作家卡夫卡,作為41歲因肺病而亡的卡夫卡,就這樣變成一個逐漸遙遠而縹緲的影子,被製造而成的聖人加爾塔取而代之。甚至,卡夫卡日記中影射娼妓的文字和與性有關的文字,全被刪除,因為這些文字在卡夫卡死後變成了對聖人加爾塔的褻瀆。




就缺寺院、聖殿、塑像和門徒了,否則,一門新的幫派色彩極度濃郁的神秘主義偽宗教就會建立,甚至可能還會有某人偽造族譜,將自己歸入聖裔之列,甚至還會有人扭曲教義,將自己定為聖人的轉世再生,如此一來,權力和財富將會迅速集於一人或一家族或一階層,而背叛教條和規約者,如米蘭·昆德拉那樣開始反思並批判者,將會被驅逐,被流放,甚至將會遭受追殺令的死亡威脅,如同我在上面講過的第二個殘酷愛情故事中的B,如同用小說這一現代文明的娛樂工具來戲謔並嘲弄神聖的作家拉什迪。




第三個殘酷愛情故事,在我看來,

透露出一種理性之光和善良的馨香,一種對種種迷象經過鑒別之後的溫柔取捨。這是人類最寶貴的品質。

如果沒有這種品質,人類將會徹底迷失於偽宗教的霧霾。




在美國屬於基督教福音派的惠頓學院(Wheaton College)和長老會的普林斯頓神學院——都有一門在我們東方人看來頗為冷僻的學科:《新約》經文鑒別學。出生於美國中部一個保守的聖公會家庭曾經虔誠信仰基督教的學者巴特·葉爾曼(Bart D.Ehrman)先後就讀於這兩所神學院。他發現:基督徒堅信的來自上帝(God)之啟示的《新約》,並沒有原始抄本。他比對了世界各地發現的希臘文、希伯來和古敘利亞文抄本,發現《聖經》,在千百年的傳抄過程中,充滿了刪改,尤其是《新約》福音作者,他們竭力「塑造」耶穌在信仰中的神子/基督鏡像。為了與早期猶太人、異教徒和異端神秘主義諾斯替(Gnostic)論辯,為了後來的神學論爭,不斷有人把自己的話語加入《新約》。




在使徒馬可筆下,也就是記錄於《馬可福音》中的耶穌,在被捕那夜的橄欖山上,顯得極其傷痛。他伏地禱告,「汗珠如大血點滴在地上」。接下來的受難中,耶穌安靜地走向骷髏地。他的門徒逃得無蹤無影,連那些最忠誠的婦女也只是「遠遠觀望」。每一個人都嘲笑他,路人,猶太人領袖,還有那兩個同樣被釘上十字架的強盜。甚至,最後連上帝也離棄了他。忍受著我們常人難以想像之痛苦的耶穌,在十字架上說了惟一一句話:「以利,以利,拉瑪撒巴格達尼?」意思是:「我的神,我的神,為何將我離棄?」




《馬可福音》中的耶穌,這樣一位在現實和文學作品中可以理性比照的耶穌,兩千年後,仍然讓我為之傷心。




但在《路加福音》中,通過使徒路加的描述,我們看到的是另一個耶穌形象。他是那樣鎮定自若,當他開口說話,顯得一切都在他掌握之中。他全心信賴上帝他的父,對自己的命運充滿信心。當他肩扛沉重的十字架,看到一群路旁的婦女為他傷心哭泣,他卻告訴她們:不用為他哭泣,而要為她們的孩子哭泣,因為預言的災難即將來臨。在十字架上,耶穌與強盜展開一場知性的對話,並向其中一位保證一定可以同在天園。路加筆下的耶穌在臨終前高喊:「父啊,我將我的靈魂交付在您手中!」




耶穌形象的這兩種描述,形成後來經院哲學關於耶穌人神兩性還是人神一性的長期論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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