誠知此恨人人有，貧賤夫妻百事哀
文 / 攬秋實，不絕
有些深情走著走著淡了，有些套路的開始，走著走著卻成了千古絕唱。
1、
娶韋叢，元稹毫無疑問是為了仕途，他在經過許久的掙扎權衡後，放棄了初戀，攀上了高門大戶。
作為一個自命清高的人，他的內心一定痛苦過，但現實如此，不作出妥協的話，那些宏圖大志怎麼實現呢？娶妻而已，娶到不喜歡的就養在家裡，再納幾房妾好了，十多年的寒窗，不能毀於兒女情長。
寡母的恩要報，自己的才華要施展，青史還想留名，想為民請命想扭轉朝政弊端……一切的一切，都需要他結下這門親，捨身才能得道。
他沒想到韋叢是這樣一位千金小姐。
韋叢是天生的貴族，父家與外祖家都是詩禮官宦名門，這樣的基因無疑是極好的。儘管她在出生後還未滿月，母親就去世了，良好的家教依然將她培養成為一個完美的女性，這份完美給了她丈夫極其意外的驚喜與珍惜。
如果鶯鶯是美艷，韋叢則是雅潔；鶯鶯是爛漫，韋叢是聰慧；鶯鶯是誘惑，韋叢是莊重；鶯鶯是讓男人無所循形的熊熊烈火，韋叢是男人夜歸時的西窗曖燈……
元稹本來只是想投機偷雞，不曾想擁有了鳳凰。以前他以為鶯鶯是女人美貌的極致，如今才知道，有一種女人是集美貌才華德行家世於一身的極致，他如獲至寶。
2、
韋叢二十歲嫁與元稹，二十七歲離世。這七年中，她沒有過過一天舒心的日子。
元稹才得實職，就因接二連三地上疏獻表，對朝中權貴不留情面的抨擊而得罪宰臣，公元806年四月授「左拾遺」，九月就貶為河南縣尉，同年母親去世，他回家守孝三年。
809年春，元稹奉命出使劍南東川，又因為一心為民，劾奏不法官吏，平反了許多冤案，因而得罪朝中官僚階層並影響了藩鎮集團的利益，於是，他們找了個機會將他排擠到了洛陽的御史台，讓元稹「閑置」了起來。也是在這一年，韋叢離世了。
她嫁與他七年，生五子一女（一說四子一女），兒子盡皆早夭，陪他治喪守孝，陪他吞咽貶謫的屈辱。
韋叢的堅韌和賢惠，一如元稹的母親，他從她身上得了母愛和妻愛的雙重慰藉，正因如此，他才寫出了情真意切的《遣悲懷三首》：
謝公最小偏憐女，自嫁黔婁百事乖。
顧我無衣搜藎篋，泥他沽酒拔金釵。
野蔬充膳甘長藿，落葉添薪仰古槐。
今日俸錢過十萬，與君營奠復營齋。
「你是家裡最受偏愛的小女兒，嫁給我這個貧士，沒有過一天好日子。你看我沒有衣服穿，搜竹箱給我尋，我纏著你要喝酒，你就拔下金釵給我典換。你用野菜充饑不說苦，你用落葉燒飯不說累。如今我能為你做的也只是俸紙超度了。」
昔日戲言身後意，今朝都到眼前來。
衣裳已施行看盡，針線猶存未忍開。
尚想舊情憐婢僕，也曾因夢送錢財。
誠知此恨人人有，貧賤夫妻百事哀。
「以前我們戲言過世之後的事，沒想到這麼快就到眼前來了，你的衣裳我都快布施完了，你為我做的衣服最後訂的線還在，我捨不得拆開。想到那些陪著你一起走過來的奴婢僕從，我就對他們格外的好，只要一夢到你，怕你在陰間也受窮就馬上給你燒紙錢。雖然說夫妻都有一方先離去的恨痛，只不過像我們這樣經歷過貧賤的夫妻，我看到一切與你有關的事物都會引發對你的哀思。」
閑坐悲君亦自悲，百年都是幾多時。
鄧攸無子尋知命，潘岳悼亡猶費詞。
同穴窅冥何所望，他生緣會更難期。
惟將終夜長開眼，報答平生未展眉。
「閑坐無事，我為你悲傷也悲自己，人生百年也沒有多長時間，無子是命，思念也是空，就算將來合葬一處，也不能保證來世還能遇見，我所能做的只有整夜整夜的不合眼想你，報答你平生沒有舒展開的眉頭。」
若無情，怎會有泣血詩行？
3、
元稹對韋叢除了愛，最多的還是愧悔，愧對她的困苦相隨，後悔自己沒有能力在她有生之年享受一絲幸福。
《離思五首》
自愛殘妝曉鏡中，環釵漫篸綠絲叢。
須臾日射胭脂頰，一朵紅蘇旋欲融。
山泉散漫繞街流，萬樹桃花映小樓。
閑讀道書慵未起，水晶簾下看梳頭。
紅羅著壓逐時新，吉了花紗嫩麴塵。
第一莫嫌材地弱，些些紕縵最宜人。
曾經滄海難為水，除卻巫山不是雲。
取次花叢懶回顧，半緣修道半緣君。
尋常百種花齊發，偏摘梨花與白人。
今日江頭兩三樹，可憐和葉度殘春。
這五首之中，最有名被引用最多的就是其四中的：曾經滄海難為水，除卻巫山不是雲了，有多少人一邊用這兩句詩表達著對前任前前任始終不渝的愛戀，一邊發展著歷任，一邊罵著元稹是渣男？
我也是呵呵了個呵，詩人從來沒有掩飾過自己的行為，也從來沒有忘記過亡妻，那是他的滄海之水，巫山之雲。其她的，比喻薛濤、劉采春之類都只是取次而過的花叢，浮掠而已，不會流連。一個男人三十一歲喪妻，正值盛年，戀愛續取納妾都是再正常不過的事情了。
韋叢去世後第三年，元稹將她葬於咸陽，同時又作《六年春遣悲懷八首》：
其一
傷禽我是籠中鶴，沉劍君為泉下龍。
重纊猶存孤枕在，春衫無復舊裁縫。
其二
檢得舊書三四紙，高低闊狹粗成行。
自言並食尋高事，唯念山深驛路長。
其三
公無渡河音響絕，已隔前春復去秋。
今日閑窗拂塵土，殘弦猶迸鈿箜篌。
其四
婢僕曬君餘服用，嬌痴稚女繞床行。
玉梳鈿朵香膠解，盡日風吹玳瑁箏。
其五
伴客銷愁長日飲，偶然乘興便醺醺。
怪來醒後傍人泣，醉里時時錯問君。
其六
我隨楚澤波中梗，君作咸陽泉下泥。
百事無心值寒食，身將稚女帳前啼。
其七
童稚痴狂撩亂走，繡球花仗滿堂前。
病身一到繐帷下，還向臨階背日眠。
其八
小於潘岳頭先白，學取莊周淚莫多。
止竟悲君須自省，川流前後各風波。
初看這八首詩時，我哭得不能自己。韋叢可能是因為生小女兒時大出血而死，所以這時，女兒只有兩歲多，元稹抱著坐在賬前啼哭的她，那時正是寒食節，清明前一天。
唯有深情的人，才能將生活中的瑣碎小事寫得摧人心肝，傷人脾腑。他婆婆媽媽絮絮叨叨，隔著陰陽跟亡妻交談：「我是受傷的鳥鶴在籠中，你已是在黃泉之下，衣服還在，裁衣服的你不在。一天清理舊物看到你以前寫的信，字寫得參差不齊，你說兩天吃一天的飯很正常，沒什麼，就擔心我山路太遠太長。你留下的樂器已有兩三年沒人彈奏，上面都有了灰塵，剛才擦拭的時候，不小心弄出了聲音，卻不是你彈的。丫環們曬你的衣物，女兒一邊玩，你的梳子開了膠，古箏任風吹。有時候陪著客人喝酒，不小心喝醉了，醒來時看到旁邊的人在哭，我奇怪呢，問怎麼回事，她們說我醉了時不時叫你的名字。我現在就像漂浮在水中的斷梗，你已經化作了咸陽地下的泥，今天是寒食節，我抱著正在啼哭的女兒在你的帳前，你看看她啊！你看她小小年齡，什麼都不懂，抱著繼往繡球花在你的靈堂前亂跑，我這幾天正在生病，就讓我面對著你，背對著陽光在階前坐著睡會兒吧！」
我們忘記了他為初戀寫的傳記，只記得他離棄了她。我們忘記了他奉職勤懇不畏強權為民平冤，只記得他離棄了初戀，我們忘記被自己常常引用的滄海巫山，貧賤之哀，只記得他離棄了鶯鶯。他不過是談了一場失敗的戀愛而已，就應該被千古唾罵嗎？
當然，或許他也不在意後人如何評價他，《和樂天贈樊著作》節選：
如何至近古, 史氏為閑官。
但令識字者, 竊弄刀筆權。
由心書曲直, 不使當世觀。
貽之千萬代, 疑言相併傳。
人人異所見, 各各私所遍。
以是曰褒貶, 不如都無焉。
這個態度回答我們，已足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