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美國夢遭遇東方家族——《瘋狂亞洲富豪》觀後感

沒錢人的活法都是單調的，有錢人的活法各有各的精彩。看完電影《瘋狂亞洲富豪》（Crazy Rich Asians），不由自主聯想到《安娜·卡列尼娜》這部名著的「幸福的家庭都是相似的，不幸的家庭各有各的不幸」的開篇語。這裡權且模仿一下吧。

影片的大致情節是：紐約大學歷史系教授Nick帶著經濟系教授女友Rachel回新加坡參加好友Collin的婚禮，並擔當伴郎。由於Nick對女友隱藏了自己是新加坡巨富繼承人的身份，當Rachel在新加坡一幕一幕地「揭開」男友真實身份和生存環境的過程中，與男友東方式家族產生了一系列的矛盾和衝突。

影片中的炫富可謂一潮高過一潮，新郎婚前單身狂歡派對時停泊在國際海域的巨型超奢侈遊艇，新娘婚前單身狂歡派對時自家名下一應俱全的海島旅遊勝地，新郎和伴郎暢談心扉時由私人直升飛機載入的私家海上涼亭，男女主角在市中心囊括豪華游泳池在內的懸空俱樂部舉辦的訂婚歡慶會，世紀婚禮，童話宮殿般的家族私宅……種種超越常人想像力的大手筆炫富無疑為這部電影帶來了視覺衝擊和觀賞性，而這部影片真正打動我，與我共鳴和默契的卻是電影中展示出的東西方文化的衝突和對決。

來看電影之前就知道這是美國好萊塢Cinderella（灰姑娘）的又一個最新版本，只不過換了一個亞裔種族而已。而這部電影的成功之處，恰恰是立足亞裔元素的全方位定位，滑稽而又深入地演繹了一場西方美國夢與東方家族傳統文化的不可調和的衝突。

女主角Rachael和她的母親是典型的美國夢的代表，海外移民，單親家庭，生存起點，在一個相對民主公平充滿機遇的社會體制中，憑藉著自身的智慧，努力和意志，躋身中產知識分子階層，不僅過上了衣食無憂的物質生活，而且可以獨立自主情有獨鍾地追求自身的夢想，理想，幸福，和自由的精神生活。

影片中長著一副中國面孔的女主角Rachel，儘管自認為和其他的中國人沒有太大區別，但因為土生土長於紐約，她的思維方式和處事方法，被認為是地地道道的美國製造。這無疑造成了她身處東西文化交集的尷尬境界：在中國人眼裡，她是美國人；而在美國人眼裡，她是American-born Chinese (出生在美國的中國人)。分別來自兩種純粹文化內部的人，或多或少地把她看作是並不完全或者根本不同的從屬者，因而有意無意甚或是刻意地對她進行排斥、疏遠和打擊。儘管電影沒有涉及女主角在成長過程中跟西方文化的摩擦和調和，但稍微對美國社會有所了解的人都不會迴避美國自建國起就一直存在的種族之間的種種問題和矛盾，女主角和她的母親當然也不可能置身其外。

女主角首當其衝的衝突者就是男友的母親Eleanor。從兩個人第一次見面起，Rachel就意識到Eleanor對她的排斥，儘管Rachel竭盡全力想和她建立和平信任友好的關係。Eleanor可以說是影片中我認為塑造得最為成功的角色。Eleanor不是一個惡人，相反，她是一個有教養，有學識，有責任，有犧牲精神，能夠多年忍辱負重集西方文化影響和傳統東方文化於一身的典型的中國式大家閨秀。面對兒子未來的婚姻，肩負家族重任的她無法從兒子作為一個獨立地追求人生伴侶的個體角度來衡量Rachel，她只能站在一個婆婆的立場，站在一個主理東方大家族內政者的立場，來苛刻地為自己的家族篩選未來的兒媳。表面上看，Eleanor作為長媳總領家事，權力飛揚，風光無限，但這位還沒有「多年熬成婆」的大家族的典範兒媳，在自己的婆婆面前，卻只有低眉順眼，逆來順受，做一個服從順從的榜樣。 在劍橋大學與丈夫自由戀愛的Eleanor，當年同樣遭到了婆婆的排斥和苛刻篩選。中國男尊女卑的千年傳統似乎想當然地賦予了某些母親偏袒固執地認為天下沒有一個女子配得上自己完美兒子的矯情心裡，越是顯貴家族，這種優越感往往越發地濃厚。

在婆婆的「惡言惡語」面前，Eleanor全盤忍受，毫無抵抗的能力，或者早已放棄了自衛的努力。在婆婆的眼裡，Eleanor也只不過是一個可以呵來呵去的晚輩。當著客人的面，婆婆毫不留情地批評她的餃子越包越難看。當孫子違背奶奶的命令轉身去追被兩位長輩數落得含淚而逃的Rachel, 婆婆龍顏大怒，把所有的不滿傾倒在Eleanor的身上，「都是你的錯，都是你的錯！都是你讓他離開家這麼久！」婆婆罵媳婦的這種語言和口氣是不是很熟悉？不管中國多麼地與時共進，在某些中國婆婆的眼裡，孫輩功成名就，出息了，是自家的基因好，是孫輩努力的結果；孫輩出事了，犯錯誤了， 是媳婦沒有帶好，沒有盡到為人之母的責任。

為了不再「錯上加錯」，Eleanor更加不遺餘力地試圖拆散Nick和Rachel。 當Rachel約了Eleanor在麻將館攤牌時，Eleanor依然以一副高高在上、盛氣凌人和勝券在握的貴夫人姿態出席，依然殘忍地再次告訴Rachel她配不上自己的兒子。當Rachel 甩出「八條」的麻將牌，Eleanor 頗為得意地推倒手中的牌，以勝利者的微笑秒殺Rachel成全於她的贏牌。而恰在此時，我認為這部電影中最高潮的一幕就這樣精彩絕倫地鋪開在觀眾面前：Rachel鎮靜自若地推倒自己面前的牌，自信而又同情地看了Eleanor一眼，從容不迫地站起身，亭亭玉立地走出麻將館，帶著燦爛的笑容挽住恰到好處地出現在屏幕中的媽媽的手臂，溫馨地漸行漸遠。

我沒有看過原著，不知道原著中對Eleanor此時此刻的心理描述。從一名觀眾的角度，我猜想，Eleanor此時不僅僅是驚愕，應該是震撼了吧？Eleanor終於看懂了，Rachel拆了自己穩操勝券的「八條」，選擇了讓Eleanor成為贏家。也正是在這個時候，Eleanor才相信了Rachel所說的對Nick的成全是發自內心的，包括拒絕Nick的求婚，包括Rachel的直言不諱：如果Nick以後找到了一位符合你條件的幸運女孩，請記住，這都是因為有一位貧窮且由單身母親撫養長大的另外一個女孩的成全。

也許是這種震撼讓Eleanor改變了, 也許是Eleanor從Rachel的身上看到了，或者是喚醒了，自己本該具有卻從未擁有的自信、獨立、勇敢和抗爭精神。Eleanor 最終把象徵著「授權書」的傳家戒指交給了兒子，電影以「從此公主和王子過上了幸福的生活」而終。

但以後呢？經典式的好萊塢童話結局是不需要考慮以後的。現實生活一定需要。正如影片中新郎和伴郎促膝談心時Collin對Nick的提醒，事情不可能簡單，Every day is a struggle——每天對Rachel 來說都是一種掙扎。這也許正是Rachel拒絕Nick求婚的原因之一吧？我不知道原著是如何鋪墊Rachel的心理路程的，但作為一名觀眾，我認為Rachel畢竟傳承著些許東方文化的血脈，以她的聰明才智，不可能想不到，Nick雖然在求婚的那一刻信誓旦旦要放棄家庭與她比翼雙飛，但以後的日子中，Nick不可能和家庭徹底脫離，況且，Nick作為家族的繼承人，他也脫離不了。

一個非常有意思的現象是，我曾經的一位美國白人女同事，經常把「 I am an American woman, I do whatever I want——我是美國女人，我想做什麼就做什麼「掛在嘴邊。但是我還沒有聽過哪個中國女人說，「我是一個中國女人，我想做什麼就做什麼。」相反，我倒是常常聽到身邊「上得廳堂下得廚房」的知識女性痛心疾首地吶喊，「我做著比男人重要的工作，掙著比丈夫多的錢，承擔著一半的房子貸款，做著大部分的家務，包攬孩子的衣食住行，為什麼我就不能想做什麼就做什麼？！」

不得不痛心地承認，濃厚的「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的父權社會習俗的危害，留給中國女性追求自由平等和幸福的空間，與西方文化仍有差距。Rachel雖然在西方文化的熏陶中成長，但相依為命的東方母親，或多或少在她的心裡刻下了東方的烙印。她註定不能夠像我的白人女同事一樣毫無顧忌瀟洒如風，「我愛他，他也愛我，關他的家庭啥事？」

這部電影把 Nick塑造成幾近完美而理想的東方男性形象。他身材高大，體魄健美；知識淵博，學貫中西；出身豪門，家財萬貫；溫柔體貼，善解人意；對愛情專註且追求心靈美而非外在美，為愛情執著甘願把豪門家族置身其後……如果不怕浪費時間，類似的描述還有長長的一大串。

這樣的東方男人是不是好像只有在小說中和童話世界才找得到？不僅在亞裔，在任何一個種族，這樣的男人都會是珍稀品。電影塑造出這樣一位東方男性，其實挺讓人暖心的。這位男主角，不僅增強了影片的看點，而且打破了東方男性在銀屏上的某些消極固定模式，讓亞裔男性光芒四射。

除了光芒四射的亞裔男性形象，電影也有意製造了父親角色的缺失，比如Rachel是由單親母親撫養長大，Nick一家之主的父親，常年在外奔波，自始自終沒有出鏡。影片中父親角色的缺失是符合中國「男主外女主內」的傳統習俗的，畢竟這不是一部以亞裔創業為主題的影片，而是以篩選兒媳婦為主線。中國傳統大家庭選媳婦的任務，無一例外是由祖母和母親為代表的女當家來操持的。況且中國特色的養兒育女模式中，父親或者淡出畫面，或者是反面教材，錦上添花的亦是珍稀品。只希望原著中Nick父親的形象不會是《雷雨》里周朴園那樣的封建家長。

刻意不讀原著，是不想先入為主，希望單從影片談影片，畢竟要求每一個觀眾看原著是不現實的。缺憾是，跟原著的理解也許會有一定的偏差。但文學藝術之美，原本就是仁者見之，智者見智。這部電影皆大歡喜的結局，在我的眼裡，是由Rachel的獨立、自主、自信、勇敢、合作的西方精神和顧全大局、自我犧牲的東方精神水乳交融地展現出來的。被容貌出眾、家世顯赫的眾多競爭對手嗤之以鼻「She is not even pretty——她甚至都不漂亮」，而且在她們眼裡一貧如洗的這位追夢者，在遭遇東方家族的排斥和打擊時，卻活出了自己獨特的精彩。

（撰文：張曉玲，編輯：「美國華人」編輯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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