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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個詩人叫李賀:我活二十七歲,讓你懷念千年

公元768年,秋天。在美麗的漢江平原上,杜甫正在送一個遠房親戚去四川。

這位親戚的名字有點拗口,叫做李晉肅。「遠房」究竟有多遠呢?反正杜甫叫李晉肅「二十九弟」,具體關係就搞不清了。目前已知有可能的一條是,杜甫的外公的外公的八爺爺,是李晉肅的先祖。

這時的杜甫,已是人生最後兩年,很瘦,很憔悴;那位親戚還是少年,很質樸,很陽光。

杜甫是個重感情的人。對這個超級遠的遠親,他依依不捨,寫詩送別:

「我們的船啊,

就要相背遠離了。

那天上的雁啊,

也排成一行在悲鳴。」

秋風中,年輕人含淚緊握杜甫的手:「表兄,我也喜歡寫詩,可什麼時候才能寫到你這個水平啊!」

杜甫拍了拍他肩膀,安慰說:「加油,你可以的。下次我們再交流。」

以上對話是我的揣測。可以確定的是,這一次別離之後,他們再也沒有見過面。

杜甫大概想不到的是,雖然李晉肅的詩最終默默無聞,但他的兒子,卻會成為一代巨擘。

日後,這個孩子將會從自己手中接過熊熊火炬,照耀唐詩的輝煌之路。

790年,這個男孩出生了。他身體很差,又瘦又小。父親李晉肅卻很愛他,希望他健康幸福。

「我要用最吉利的字給他取名。」李晉肅想。他給兒子取名「李賀」,字「長吉」,希望他一生都吉祥。

李賀的氣質從小就很憂鬱,不愛說話,眼裡經常閃著奇怪的光。

「孩子,你將來打算做什麼?」家人問。

「我要寫詩。」李賀淡淡地說。

「快算了吧!」家長頭都大了,「寫詩很難有出路的呀,你以前的那些猛人,什麼王維李白杜甫,把這個世界上能寫的好詩都寫完了!你看後來那什麼 『大曆十才子』,不肯認慫,非要繼續搞詩,也沒搞出天大的名堂。現在不都時興寫散文了嘛。」

李賀不吭聲。他的目光穿越雲層,直達蒼穹。

冥冥之中,彷彿有個聲音對他說:「你真的想清楚了?詩的殿堂里,已經沒有你的位子了。」

李賀四面看去,果然,在唐詩的光輝聖殿里,詩仙、詩聖、詩佛、詩狂、詩魔、詩豪、甚至詩囚都已經就位,真的沒位子了。

「一定還有位子的。」他堅定地說。

「有是有,可是……只剩一個詩鬼了。」

李賀仰天長笑。我就來做這個詩鬼吧。

慢慢地,小李賀長大了。他的家鄉在河南昌谷,一個神秘幽靜的地方。他常常騎著父親送的小毛驢,獨自走出很遠。

他會爬上充滿神話色彩的女幾山,看傳說中蘭香女神升天的古廟。他還來到殘破的福昌宮,那裡人跡罕至,是龍和鳳凰出沒的地方。

在這神奇的地方,小李賀鄭重宣布,自己確定了寫作風格。

「現實?浪漫?武俠?言情?」家人問。

「都不是,我的主攻方向是——魔幻。」李賀淡淡地說。家人又仆倒一片。

轉眼到了十八歲。李賀整理好了詩,準備走出家鄉,征服外面的世界。他的目標是一座偉大的城市——東都洛陽。

家裡很擔心:「你雖然是大唐王孫,但是家道敗落了,說是富農都夠嗆。現在考試都要托關係,你的寫作風格又這麼魔幻,誰幫你啊?」

李賀反問:「現在文壇上,最大的腕是誰?」

「這……當然是韓愈院長。」

「好,我就找他。」

「人家是大V,你是個小號,你找他做什麼?」

李賀傲然一笑,說出了讓家人再次暈倒的話:「互推!」

別誤會,所謂「互推」,不是互相推倒,而是互相推薦。

比如兩個微信公號,互相發文說對方好,歡天喜地一起漲粉絲,這就叫做互推。

小李賀想去找韓愈互推,難比登天——無論文壇還是武林,都有個不成文的規矩:大號不和小號搞互推,怕吃虧、掉粉。

我的主業是解讀金庸小說,就比如金庸的《射鵰英雄傳》里,黃蓉熱情地邀請老爸黃藥師和江南七怪搞互推:「爹,我給你引見幾位朋友。這是江湖上有名的江南六俠,是靖哥哥的師父。」

有數十萬粉絲的大號黃藥師粗魯地拒絕了。他「眼睛一翻」,直接來了一句:「我不見外人」。

韓愈在文壇的地位,相當於黃藥師在武林。當時文壇最牛的原創文學號叫「古文運動」,是一個百萬粉絲的超級大號,運營者就是韓愈。之前我們介紹過,韓愈也給人寫軟文,因為腕兒大,開價貴死人。他給人家寫個墓志銘,收費動不動「馬一匹,並鞍、銜及白玉腰帶一條」,他的文章收入比人家做官的俸祿還多。

小李賀要打動大文豪韓愈,只有一條路:拿出最猛的詩,讓韓院長嚇一大跳。

按照慣例,開卷第一首尤其重要,要想段時間內快速吸引大佬的注意,卷首必須放上最精彩的代表作。李賀想了很久,終於作出了決定:「第一首,放《雁門太守行》吧」。

韓愈院長是很忙的。

一天到晚,除了寫作、科研、帶學生,還要應付學校的雜事、教育部門的驗收,以及各種崇拜者、女粉絲……

這天,韓愈剛剛送走了一個粉絲,非常疲憊,「極困」。他的研究生抱著一摞材料進來了。

「我說了晚上不看文件……」韓愈有點不耐煩。

「不是文件,是一個河南年輕人的投稿。」研究生說。

「那……好吧。」

對於年輕人的投稿,韓愈是重視的。他隨手把褲腰帶解了,盤腿窩在沙發上讀。第一首正是《雁門太守行》。

才讀了前四行,韓院長就激動地跳了起來,褲子都掉在腳脖子上。他讀到的是:

黑雲壓城城欲摧,

甲光向日金鱗開。

角聲滿天秋色里,

塞上燕脂凝夜紫。

韓愈當然識貨——有唐一代,無數猛人寫樂府、寫邊塞,名篇如雲,卻從來沒過這樣凄美絕艷的畫面。

他又讀了下去,直到結尾:

半卷紅旗臨易水,

霜重鼓寒聲不起。

報君黃金台上意,

提攜玉龍為君死。

韓愈興奮地大喊:「快把這個人給我找回來!」

「是是,我這就把那女粉絲叫回來……」研究生說。

「粉你個頭啊!不是女粉絲,是這個李賀!李賀!」

很快,大V韓愈見到了小號李賀。他緊緊握住這個十八歲年輕人的手,只說了短短几個字:「推!咱們互推!」

韓愈說話算數,在不少場合都推介了李賀的詩文,給他站台。有了他的幫助,李賀人氣大增,開始迅速漲粉。

他本來應該趁熱打鐵,抓住機會去考進士。在唐代,科舉是不糊名的,一個考生能不能考中,和他的名氣有很大關係。李賀當時已頗有名氣,又有了韓愈的賞識,登科的機會不小。

然而,一件意外的事打亂了李賀的計劃——家鄉忽然傳來噩耗,他的父親病故了,必須回老家服喪守制三年。

命運第一次玩弄了他。他只好眼睜睜看著三個好朋友王參元、楊敬之、權璩都考上了進士,自己只有在老家等待。

韓愈沒有忘記這個年輕人,特意給李賀寫來了信,熱情洋溢地鼓勵他從頭再來。

等待了一千多個日夜之後,李賀守制期滿,再出江湖。重見之後,韓愈嚇了一跳:你頭髮怎麼都白了?

原來李賀天生早衰,不到20歲就白頭了。時間對他特別珍貴。「這一次,我無論如何不能失敗。」

第一輪是河南府試,李賀成績很好,輕鬆過關,拿到了「鄉貢秀才」資格,取得了去長安的門票。

下一站就要轉場帝都了。他躊躇滿志:「眼大心雄知所以,莫忘作歌人姓李。」

他沒有注意到,在背後,許多競爭者們正嫉恨地看著他,要把他搞掉。這些人拼文采是很難拼過李賀,於是使出了最厲害的一招——告狀。

這些人經過反覆深挖,多方調查,終於發現了李賀的一個漏洞。

請屏住呼吸,聽一聽他們給李賀找到的這個罪名:

「李賀的老爸名叫『晉肅』,和『進士』諧音。李賀跑來考進士,就是對父親的極大侮辱,是嚴重的不孝!」

你聽了是不是險些暈倒?這也可以成立?

答案是:可以的。這一個罪名,足可以把李賀的前途判死刑。在我們的古代,有很多東西是很操蛋的。比如白居易的爺爺叫「鍠」,和「宏」字相近,所以他就不能參加「博學宏辭科」的考試。這是我們的傳統文化里相當虛偽的一面。

目睹李賀被人告黑狀,韓愈憤怒了。他要為李賀鳴冤。這名感性的文豪,寫出了一篇犀利的雄文,叫做《諱辯》。

在文章中,他發出了那著名的一問:

「父名晉肅,子不得舉進士;若父名 『仁』,子不得為人乎?」

意思是:「當爹的名叫『晉肅』,兒子就不能考進士;假如當爹的名叫『仁』,兒子就不能做人了嗎?」

這是一篇偉大的文章,閃耀著那八個字的光芒:「解放思想,實事求是」。每次讀到,都為韓愈的人格而感動。

閑敘一筆,我本人並不很喜歡韓愈的詩,但他確確實實是一個了不起的人。在文壇上,同時代的很多詩人如李賀、張籍、賈島、孟郊、李翱、皇甫湜,都得到過他真心的幫助。他是一個真正的良師益友。

可惜的是,韓愈的聲援也救不了李賀。所謂「文可以變風俗」,這句常常被用來稱讚文豪的話,有時真的只是一種美好的願望。

20歲的李賀悲傷地回到家鄉。他不寫日記,我們只有從詩里讀到他後來的心情:

長安有男兒,

二十心已朽。

李賀還描述了自己的彷惶無措,「禮節乃相去,憔悴如芻狗」,最後他大呼:「天眼何時開,古劍庸一吼!」

此後的日子裡,他幾次出門奔前程,都不成功,回來只看到日漸敗落的家庭。姐姐嫁人了,弟弟遠行謀生,家裡只有他和老母親相依為命。

他曾謀到過一個職位:「奉禮郎」,品級是從九品,相當於副科長,低到不能再低。但就連這個位子,也因為身體太差當不下去。

26歲那年,李賀進行了人生最後一次努力——我不能考試,但還可以參軍,建功立業啊。

那時候的唐朝,已經不是王維、孟浩然所在的田園詩般的唐朝了,整天都有軍閥反叛。李賀來到潞州,想參加平叛的軍隊,謀一份差事。那裡有一個叫張徹的人,是韓愈的侄女婿,李賀打算投奔他。

張徹很夠朋友,用美酒款待李賀,讓他幫自己辦理公文。他們「吟詩一夜東方白」,準備一起平叛,報效國家。

快樂的日子沒持續多久。大唐王朝江河日下,叛亂越平越多,連主戰派的宰相都被人當街暗殺。李賀所在的部隊孤立無援,人員星散。李賀只有再回家鄉。

李賀還想奮鬥,但已經沒有了時間。

他一直咳嗽,高燒不退,開始出現幻覺。詩人不甘心死,希望蒼天開眼,留住飛逝的時光:

飛光飛光,

勸爾一杯酒。

吾不識青天高、黃地厚,

唯見月寒日暖,來煎人壽。

但是他又本能地知道,自己生命無多了。在他的詩里,頻頻出現鬼燈、秋墳、恨血、衰蘭、腐草、冷燭、寒蟾、紙錢……無比凄美,但又讓人看了發毛,每一篇都像是給自己的祭文。

就像他懷念錢塘名妓的那篇《蘇小小墓》:

幽蘭露,

如啼眼。

無物結同心,

煙花不堪剪。

眼看身體實在撐不住了,李賀整理了自己的詩稿,鄭重交給一個叫沈子明的朋友,託付他傳下去:

我的詩,陰風陣陣,鬼氣森森,魅力很獨特,缺點也很明顯。

但是我在前有李杜,同時代有韓愈、白居易、元稹、賈島、孟郊、杜牧等無數猛人的環繞下,殺出了一條石破天驚的道路。

你叫它恐怖詩、魔幻詩也好,黃泉詩、仙鬼詩也好,反正,它們是中國獨一無二的美麗的詩。

順便說一句,這個叫沈子明的哥們有點不靠譜,回頭就把這事給忘了。直到李賀死了整整十五年,這哥們喝醉了酒,一翻箱子,才發現壓在底下的李賀詩稿,估計都發霉了。

沈子明大概有點慚愧:哥們,我對不起你。我一定好好給你出版詩集,找一個當今文壇上最猛的人來給你作序。

其時老一代文豪韓愈已經故去,他找來作序的新一代猛人,叫做杜牧。沒錯,就是「停車坐愛楓林晚」的那位。

李賀的死充滿傳奇色彩。稍晚的大詩人李商隱記下了這樣一件事:

27歲的李賀重病之時,忽然有一個穿紅衣服的人,騎著赤龍,手拿著寫滿太古篆文的信來找他,說:「天帝造了一座白玉樓,要你去寫文章點贊。你和我走吧。那裡生活很好,一點也不苦。」

李賀想到母親,哭泣不止,但一切已晚。有目擊者看到煙雲升起,還聽見了車輪和音樂的聲音。李賀就此死去。

我不知道李賀究竟有沒有去那天上的白玉樓。

但記錄者李商隱深信不疑,鄭重表明:這是李賀姐姐親口說的,她很老實,不會說謊。

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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