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學書法,你還沒有勤奮可以談天賦

「謀事在人,成事在天」,這種天命論在書法思想中多有反映。「成事」,既指「事」本身之成,也指「事」在世人心目中所獲得的成功。前者好比是千里馬,後者即是千里馬遇到伯樂。然而,伯樂也還有遇與不遇的問題。伯樂以知馬著稱,鮑叔牙以知人著稱,──伯樂只有遇到知人的鮑叔牙才能被世人公認為知馬的伯樂。在現實生活中,千里馬或遇伯樂,或不遇伯樂,或伯樂被貶為凡人,因而所遇的千里馬也貶為凡馬,或凡人被認為伯樂,因而所遇的凡馬也被認為千里馬……情況是極為複雜的,是因為「天」呢,還是「人」?況且千里馬受委屈尚可跑給世人看看,成功的書法作品不能在世人心目中獲得成功,又有什麼辦法呢?因此,在這裡,我們本著「君子謀道不謀食」、「只知耕耘,不問收穫」的精神,不談這些,而只討論「天」對於書法本身成功的關係。

天賦,作為先天的生理素質與書法的關係如何?

東漢趙壹說:「書之好醜,在心在手,可強為哉?若人顏有美惡,豈可學以相若耶?昔西施心疹,捧胸而顰,眾愚效之,只增其丑;趙女善舞,行步媚蠱,學者弗獲,失節匍匐。」(《非草書》)唐張懷瓘對自己的書法天賦頗為自信,他在進御之作的《評書藥石論》中寫道:「雞鶴常鳥,知夜知晨,則眾禽莫之能及,非蘊他智,所稟性也。臣之愚性,或有近於雞鶴乎!」明項穆說:「若下筆之際,枯澀拘攣,苦迫蹇鈍,是猶朽木之不可雕,頑石之難乎琢也已。譬夫學謳之徒,字音板調,愈唱愈熟,若齒唇漏風,喉舌砂短,沒齒學之,終奚益哉!」(《書法雅言》)以為學書過程中下筆拘攣、蹇鈍有如謳者「齒唇漏風」,必定是生理有缺陷;以為作者筆下書法的好惡正如各人容貌的美醜不可改變;以為書法的才能有如雞鶴「知夜知晨」,完全出於「稟性」,這些都是唯天賦論。

其實,在學書過程中,拘攣、蹇鈍是不可避免的現象,否則信筆為之,反而無所得益;其實,即使是「人顏」,也是可以經後天的塗脂抹粉加以改變的,甚至單眼皮變雙眼皮,塌鼻樑變高鼻樑,現成的美容醫院都能辦到;其實雞鶴的天賦無非是「知夜知晨」而已,哪裡比得上經後天訓練而能說話的鸚鵡、八哥!唯天賦論顯然是不對的。

古人相信神仙,因此又有筆法神授之說,使得學書者既為自己的天賦不足而苦惱,又埋怨神仙不來傳授筆法。董其昌就不相信這種無稽之談,他說:「書家有自神其說,以右軍感胎似傳筆法,大令得白雲先生口訣者,此妄人附托語。天上雖有神仙,能知羲、獻為誰乎?」高其佩曾說自己的指畫是得於夢中仙人的傳授,但從他自刻的「畫從夢授,夢自心成」一印來看,乃是「日有所思,夜有所夢」的結果。神授之說是謊謬的。

梁同書說學書有「三要」:「天分第一,多見次之,多寫又次之。」朱履貞說「書有六要」,也以先天的「氣質」、「天資」列為「六要」之首。並且說:「筆資挺秀而儂粹者,則為學易;若筆性笨鈍枯索者,則造就不易。」(《書學捷要》)張懷瓘《書斷?評》有云:「懷素以為杜草蓋無所師,鬱郁靈變,為後世楷則,此乃天然第一也。有道變杜君草體,以至草聖。天然所資,理在可度,池水盡黑,功又至焉。」歐陽詢以為數百年間無人能到右軍,是由於「天挺」「功力」、「用筆」不及。(見《用筆論》)包世臣以為吳熙載「資性卓絕,而自力不倦,目能悟入單微,故以相授。」(《與吳熙載書》)以上諸家所論並不否定後天的努力,但又以為天賦是先決條件,雖不是唯天賦論,也還是天賦決定論。

衛礫《筆陣圖》云:「近代以來,殊不師古,而緣情棄道,才記姓名,或學不該瞻,聞見又寡,致使成功不就,虛費精神。自非通靈感物,不可與談斯道矣!」她所強調的是後天的學習──「師古」。所說的「通靈感物」,顯然也是後天學習的結果,否則衛礫不會自信「通靈感物」者能同意她所說的因「不師古」而「致使成功不就,虛費精神」的「斯道」。這是後天決定論。

歷代書家的成功,評者以為或多因敏於天資,或多憑篤於力學。譬如項穆說:「張之學,鍾之資,不可尚已。逸少資敏乎張,而學則稍謙;學篤乎鍾,而資則微遜。伯英學進十矣,資居七焉。元常則反乎張,逸少皆得其九……六朝名家,智永精熟,學號深矣。子云飄舉,資稱茂焉。至於唐賢之資,褚、李標幟;論乎學力,陸、顏蜚聲。若虞、若歐、若孫、若柳,藏真、張旭,互有短長,或學六七而資四五,或學四五而資六七。觀其生熟,姿態端妍,概可辯矣……君謨學六而資七,子昂學八而資四……元章之資,不減褚、李,學力未到,任用天資……大抵宋賢資勝乎學,元賢學優乎資……若下筆之際,苦澀寒酸,如倪瓚之手,縱加老彭之年,終無佳境也。」又說:「書有體格,非學弗知。若學優而資劣,作字雖工,盈虛舒慘,回互飛騰之妙用弗得也。書有神氣,非資弗明。若資邁而學疏,筆勢雖雄,鉤揭導送,提槍截曳之權度弗熟也。」(《書法雅言》

從以上所論,我們可以看出:凡舍體格,凡恣肆、飄逸、大起大落者,多被認為資勝乎學;凡尚體格者,凡莊嚴、厚重、平正含蓄者,多被認為學勝乎資。於是,篆、隸、楷,容易讓人感到資不及學;行、草容易讓人感到資優乎學──如果是狂草,那簡直是非天才莫屬了!這正如論畫,若工筆,往往以為學勝乎資,若寫意,尤其是大寫意,往往被認為才氣橫溢。因此,同一倪瓚之手,於畫,則資可比米芾,(董其昌曰:「迂翁畫在勝國時可稱逸品,古淡天然,米痴後一人也」。)於書,則「縱加以老彭之年,終無佳境也」。因此,以「集古字」著稱,力學不倦的米芾也被認為「力學未到」了。這樣來論資與學,當然是很不確切的。況且我們未嘗聽說這些古人有什麼智力測驗的記錄,這麼具體的資與學的比例數據又是如何計算出來呢?當然是僅僅根據書跡效果,毛估估的,並非科學的結論。

項穆又云:「子敬資稟英藻,齊轍元常,學力未到,步塵張草。惜其蘭折不永,躓彼駿馳,玉琢復磨,疇追驥驟。自雲勝父,有所持也。加以數年,豈浪語哉!」(同上)既然獻之有鍾繇之資,所書卻不及學勝乎智的張芝,我們又何必斤斤計較於天資呢?資勝乎學的獻之「加以數年」即可「勝父」,資學「皆得其九」的羲之「加以數年」當然又復勝於獻之──既然「加以數年」有如此神力,那未我們還是將希望寄託於「學」吧!

書道玄妙,非語言、文字所能窮其精微,即如劉有定所說「求於書,不若得於言,得於言,不若會於意」(《衍極注》),所以書家多有「自悟其旨」之說。但是,能自悟者,並非因為天賦,而是因為「倍加工學,書法當自悟耳。」(顏真卿《述張長史筆法十二意》)傳為王羲之的《筆勢論十二章》有云:「生而知者發憤,學而悟者忘餐。」這是強調後天的學習。又云:「今書《樂毅論》一本及《筆勢論》一篇,貽爾(按:指獻之)藏之,勿播於外,緘之秘之,不可示知諸友。窮研篆籀,功省而易成,纂集精專,形彰而勢顯。存意學者,兩月可見其功;無靈性者,百日亦知其本。此之筆論,可謂家寶家珍,學而秘之,世有名譽。筆削久矣,罕有奇者,始克有成,研精覃思,考諸規矩,存其要略,以為斯論。初成之時,同學張伯英欲求見之,吾詐雲失矣,蓋自秘之甚,不苟傳也。」羲之是通人達士,不可能說出這種狹隘自私、孜孜於名利的話,所以孫過庭認為此文「文鄙理疏,意乖言拙,詳其旨趣,殊非右軍。」(《書譜》)

然而,其中強調「學」的重要,尤其是強調學習方法的重要(不重要就沒有必要秘不示人),並說這一方法,即使「無靈性者,百日亦知其本」,這些話是令人鼓舞的,也是實事求是的──不是說掌握方法,也不是說探討方法,而是「知」某家所說的方法,「百日」確實足夠了。方法包括學書的指導思想和書法技法。

古人云:「蓋有學而不能,未有不學而能者也。」「學而不能」的情況不僅存在,而且相當普遍,因此往往以為天賦不及或功夫未到,其實不然。發憤忘餐的勤奮,「幾石皆陷」的功夫,所書卻沒有進境,徒費了精力,其原因首先還是衛礫《筆陣圖》的那句話──「近代以來,多不師古,而緣情棄道」。這個「道」具體體現在前賢的法帖之中,所以只有「師古」才能得到它。這個「情」字含意很廣,它指一切自以為是的、不切實際的、與「師古」背道而馳的學書指導思想,當然也包括盲目自恃「才氣橫溢」。所以「學而不能」並非就是天資愚鈍,或功夫未到,而是因為「不師古」。

「師古」並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往往數十年仍不見其功,然而也並非就是因為天資愚鈍,而是因為沒有切實有效的書法技法理論作指導。張旭的老舅彥遠就是因為「雖功深,奈何跡不至殊妙」而向褚遂良請教筆法的。古人十分重視這種口傳手授的書法教學。雖有前賢法帖,卻不是墨跡,雖有技法理論,卻並無真知灼見,在這種情況下,老師的口教傳手授(當然是傳授如何「師古」)就尤其顯得重要。

以上所說的正確的學書指導思想和技法理論好比是途徑,勤奮好比是速度,功夫好比是路程,書法藝術好比是目標──如果沒有途徑,或雖有途徑,卻是一條錯誤的途徑,那麼南轅北轍,即使速度最快,功夫最深,其結果只能是離開書法藝術越來越遠。所以學書無效,並非就是天賦不及。然而,在同一技法指導之下,同一天「師古」,又有同樣的勤奮,各人進步實際上也有快慢,因此就被認為天賦有高低,其實不然,而是由於後天的基礎有深淺。握過幾年毛筆的手比從未拿過毛筆的手畢竟穩健得多──雖然「不師古」跑錯了方向,卻鍛煉了「腿功」,一旦回頭,進步當然比沒有拿過毛筆的人快一些。

如果以上的條件都一樣,各人「師古」的進度也仍然有快慢,於是又以為是天賦高低的關係,其實仍然有後天基礎方面的原因。學書之前,各人手的基礎實際上已有差別──譬如說,會不會撫琴、弄笛,手的靈敏度畢竟不一樣,所以學書效果也就有差別。成人如果真正決定拋棄原來不正確的書寫習慣,那麼學書必然比小孩進步快,這就是因為成人的手經過訓練,靈敏度比小孩要高得多。

如果以上的條件都一樣,各人「師古」的進度仍然有快慢,也並非就是天賦關係,而是由於後天形成的眼的基礎不一樣──譬如說,是否學過繪畫,觀察能力就當然不一樣。

如果以上所說的條件都一樣,各人「師古」的進度仍然有差別,也未必就是天賦的關係,而是由於各人的學書興趣有高低。如果某人對學書懷有極大興趣,那麼與學書的有關神經的積極性就被充分調動起來,他的進步當然就比那些無可奈何地學書的人要快得多。或說這種學書的興趣也是出於天賦,其實這種興趣是可以因後天而改變的。或認識到學書的重要意義,或得到精神鼓勵,或得到物質獎勵,或自己看到了進步,都可以提高學書興趣。

如果以上所說的學書指導思想、書法技法理論、勤奮、工夫、興趣,以及由後天形成的與學書有關的手的靈敏度和眼的觀察能力都完全一樣,所書仍然有優劣之分,那當然就是由於天賦的差別了。然而,要在世上找出除書法天賦以外所有與學書有關的以上所說的後天條件都完全一樣的兩個人,那是不可能的,就是說,其人天賦如何其實是無法證明的。既然如此,我們就不必寄希望於天賦,而只寄希望於後天的學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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