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廖偉棠 | 因為他是《胭脂扣》編劇,成了差點被遺忘的大詩人





他回頭,想繞過自己



走入東西南北的衚衕






邱剛健(1940年5月19日—2013年11月27日),編劇筆名邱戴安平、戴安平、耶律楚材、秋水長安



正如他詩中隱喻,邱剛健1940年生於福建,長於台灣,作為編劇成名於香港,中年移居紐約,晚年卒於北京,身份的歸屬並不分明——也許他只屬於他所鍾情的豪放盛唐和縱慾晚明。




邱剛健作為《胭脂扣》、《投奔怒海》、《阮玲玉》等著名電影的編劇,亦曾自導兩部異色電影《唐朝綺麗男》和《阿嬰》而名留華語片影史。但作為詩人,他的轉折點是香港,也只有六七十年代的香港會寬容甚至成就他那些驚世駭俗的詩。然後,他散開成四面八方,其詩日益恣意洋溢,難以囊括。






《胭脂扣》劇照




邱剛健也是那一個時期漢語詩人的最大遺珠。他的一生太傳奇,沒想到死後繼續傳奇——他在2013年去世,生前出版的兩本詩集卻在死後才陸續來到現代詩愛讀者的眼前:一本是薄薄的《再淫蕩出發的時候》,一本是厚厚的《亡妻,Z,和雜念》,兩本都是穎異於主流詩壇的驚艷之作。就憑這兩本詩集,導演邱剛健足以為自己的詩人身份正名。




但事實上,邱剛健作為詩人一出道就是驚艷的,即使在充滿實驗精神的六七十年代香港文化界,他也是最前衛的衝浪者。我較早知道他寫詩,因為曾在六七十年代香港的一些舊文藝雜誌上看到他的詩和翻譯,尤其有一首《早上》,開頭是「邱剛健先生早上起來刷牙……」,結尾是「新聞照片:泥巴地上一個美國兵的頭/標題:血到那裡去了」日常意象與新聞的非常意象結合在一起,中間以麥克白夫人洗手典故一般的異象連結「他轉開水龍頭/水都是紅的」,暗示了戰爭和人人相關,使我留下深刻印象。




直到看到兩本詩集和輯錄了二十四首他早期詩作的紀念文集《美與狂》,我才知道電影人邱剛健不是玩票寫詩,他的詩常常深入挖掘同一意象丶主題,這是一個成熟自覺的詩人之所為。死亡丶情慾兩大主題在他的電影早就多次觸及,改用詩的文字處理,看似可再拍成電影,但裡面又多是電影無法處理的東西,這點區別,是詩人獨立的關鍵。







在早期詩作里,死亡迷戀並沒有這麼赤裸裸,而是披著宗教的外衣出現。1966年在台北「現代詩展」場刊中,邱剛健自詡「我是中國第一個宗教詩人」,此語不確,在新詩中,廢名的佛教色彩甚濃,七月派的阿壠是最有基督教意識的,穆旦也頗受基督教的影響。




我們讀了邱剛健的詩,倒是可以修正為:他是中國第一個異端宗教詩人。他的基督教典故總是被「故事新編」,改頭換面成為情慾的辨證追問,這一方面有同代西方作家和電影的影響(比如說卡山札基《基督的最後誘惑》和帕索里尼《馬太福音》),另一方面可以看出年輕的邱剛健因為耽於美和欲,誤入了早期基督教神秘主義的奇景,就像某些後來被視為異端的神秘主義者,一度認為背德縱慾是接近天主的一道便門。



也即是說,無論那時的邱剛健多麼挑釁經典丶多麼淫語瀆神,他的目的卻是虔誠苦修,這種矛盾構成了邱剛健詩的基本魅力,在其晚年的情慾詩中得到更深刻的變奏。




二十四首早期詩里,從宗教到情慾的過度,是政治。我年輕時看過印象深刻的《槍斃》和《靜立一分鐘》,出自七十年代香港最前衛雜誌《70年代》雙周刊,前者驚心動魄,讓人想到所有白色恐怖的受害者,他們在死亡一刻變成了我們身邊的日常;後者之憤世不只指向權力,甚至指向自身所屬「愛入肉屄的青年人」,當同為青年的韓國人因為爭取言論自由而倒下,同時代的華人「你」選擇「靜」和「立」也是一種抗議嗎?還是你僅僅抽出了你勃起「靜立」的器官?對「和平與愛」的反省在那個年代罕見如此犀利的,更何況來自一個張揚慾望的詩人。



因此,我看到了邱剛健的另一個矛盾,他的情慾絕非情慾那麼簡單,一樣是帶有原罪丶懺悔色彩的苦修。




其實邱剛健的詩很冷丶越來越冷,不像電影中的他那麼艷麗火辣。如果說他的電影像鈴木清順,他的詩更像寺山修司,他有後者的痛苦與自我折磨在。尤其年紀漸老,他的慾望依然洋洋洒洒鋪陳在詩中,然而那是雪一樣的洋洋洒洒(他有一詞絕佳:「艷雪」),每一片都攜帶著死亡的幻影。






《阿嬰》劇照




當然,其背景是盛大的丶越來越錐心入骨的「中國」的哭聲,以歷史丶以地誌丶以傳奇,種種方式給邱剛健叫魂。《亡妻,Z,和雜念》里居多,寫女性宿命的《迎兒小女(十九歲,未嫁)》,寫緣份絕望的《西湖春夢》丶《夜課》系列等等,都是非常「古典中國」的,這需另寫一文再述了。




至於書寫現在之人,我特別喜歡他晚年的一首詩《公寓》,其畫面感像希區柯克電影《驚魂記》,又像庫布里克的《放大》,還像《後窗》,而又有超越這些電影之處,可堪細讀。你可以想像他一邊窺視鄰居窗戶一邊寫詩,最後的反思如此驚人:「這是一間我還沒有死過的公寓……」這存在主義的深度極深——他幻想如果我不是我,我是另一個人的話我會否死於那裡?對於電影人來說,這想像還合理,但下一句更令人震驚:「一隻我還沒有死過的喜鵲」!




是否我有可能是另一個生命?若是,前面那個生命所做過的事情就會代入詩人自身讓人重省,尤其那一句:「連他的影子都不肯讓他進去的樹葉」這裡顯示的隔絕:對於喜鵲來說,樹葉/窗戶就是另一個世界,就像喜鵲的世界對於詩人邱剛健來說一樣,它的認知到樹葉為止而理解不了窗戶。裡面有那種人不能體驗更多生命經驗的遺憾,也有對無常的感慨:你不知道你的死亡在何時何地發生丶如何發生。




後來,我嘗集其詩句稍加改動成為一首詩《邱剛健,或我》:




這座島嶼與那座島嶼


繞過自己卻依然是東西南北人




我將趕往明年的雪,是晚唐的嗎


原來機心都體現在亂筆。




這四句我感覺包含了邱剛健的四重主題:流離丶放佚丶通古與修鍊。但都不可作理性論,只能讀其詩入其傷口中與之同參。至於為什麼說「或我」呢?因為這個夏天我在離亂之中重看邱詩,恍惚窺見了自己的另一生。




(本文原標題:《胭脂扣》編劇邱剛健:差點被遺忘的大詩人)


文章內容純屬作者個人觀點,不代表平台觀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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