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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了「入戲」,他們回到「文革」年代經歷人性考驗

導演喬治·梅里愛在拍攝一個行駛中的馬車鏡頭時,因為機器故障,膠片被卡住了,這時一輛運送棺材的馬車闖入了攝影機鏡頭,這個闖入使得電影史上誕生了「停機再拍」的技術。

我們能想到,當時的喬治·梅里愛肯定也會被這種神奇所驚嚇到。這種「被驚嚇」的感受,董雪瑩在拍攝《入戲》中最後的「批鬥」戲時,也是真切體會的。記得採訪中她有說,「我當時是躲在門後,透過門縫看的,心裡很擔憂」。

從要拍攝演員的生存狀態轉變成一部講集體主義下人的異化的電影,董雪瑩是沒準備好的。但是她又是幸運的,她是被「選中」的。因為有一種說法,紀錄片的真正導演是上帝。

《入戲》中文海報

董雪瑩本來是要為關於演員生存狀態的紀錄片《微笑》補拍一些素材,她通過朋友的介紹進入到葉京導演《記得少年那首歌》的劇組。葉導為了讓演員呈現出那個時代的精神氣質,用了最傳統的演員訓練方法——把13位選出的演員下放到四川大山深處的一座舊軍工廠,讓他們自然「發酵」。片中的演員大都是20歲左右,他們每天穿著「文革」時期的服裝,聽著「文革」時期的歌曲,在一個與世隔絕的軍工廠練習著那個時代人的生活。

這是斯坦尼表演體系下最著名的訓練演員方法,它讓演員在人物所處的環境下生活,一點點把人物的行為內化成自己的行動,直到真正「入戲」。「而實際上,這部電影里演員的『入戲』是分很多層次的,有被洗腦的入戲,也有為了自己現實利益考慮來配合導演演出來的,還有一些是沉默的人。」董雪瑩說。通過這種訓練,葉京導演想建立起演員強烈的信念感。

最開始董雪瑩想拍的是演員的生存狀態。但是進入到軍工廠後,她直覺感受到的是那個地方的「魔幻」。但這也是一種感性的認識,哪怕是在最後的「批鬥戲」出現,她只是覺得這個東西很讓人害怕。回歸理性,是在兩年後的剪輯台上,她給我們呈現了《入戲》這部電影。

《入戲》片場照

這很像一個社會學的實驗模型,在一個切斷外界聯繫的空間,每個人重新扮演一種身份,執行實驗者的指令, 一步步參與到實驗的進程去。這很容易讓我們聯想到「斯坦福實驗」。它最近出現最多不是在社會心理學的課堂上,而是在媒體頭條上。「斯坦福實驗」被爆出實驗數據造假,那些曾經參與這個實驗的人站出來說,當時是被實驗者誘導從而表演出很殘暴的獄警形象。現實世界的真假已經超越人的想像。這會讓觀眾再看《入戲》這部電影的時候,再多一些思考。

董雪瑩在採訪中也坦然承認了自己的影片有待完善的部分。這部有點生澀的處女作,鏡頭焦點鎖定在演員入戲的狀態上,而忽視了演員的日常生活,而這一部分恰好是非常重要的。沒有「齣戲」,哪有「入戲」?我們迫切地想看到他們是怎麼一點點進入到這個規定情境的,我們也想看到他們作為戲裡的人物和戲外的身份發生糾葛的關係。導演是在懵懂的狀態下拍攝完這個片子,但幸運的是,在後期的剪輯台上,她和她的團隊用理性整理出了目前這個版本。

《入戲》讓人想到德國的「絆腳石」。在德國,很多城市的街道上會有刻著人名的黃銅磚,上面寫著納粹時期被迫害猶太人的姓名、性別、職業,何時何地被納粹帶走的信息。《入戲》可能會讓你看完有點難受,但是這也是促使我們反思的契機。它像一面鏡子,照見自己,照見他人,照見歷史。


「比我的電影還牛逼的紀錄片」

穀雨:在做紀錄片之前,你有過什麼經歷?

董雪瑩:我先是在鄭州一個大學念廣告學,後來在電影學院學表演。讀電影學院本來想考導演專業,誤打誤撞學了表演,但是我沒覺得學到太多東西。中國的表演教學系統,不是那麼合理。我在拍攝關於演員生存狀態的紀錄片里也遇到相同的問題,面試里很多演員形象都很好,但是一張嘴說話就不太行。

我覺得是整個文化背景的區別。你可以和西方的演員做比較,就拿《越獄》的男一號來說,他學的是哲學專業,畢業之後他再去餐館打工,去咖啡廳當服務生,然後才去演戲。他這種閱歷是不一樣的,然而中國的表演系的學生就很難會去放下身段到咖啡廳打工。

導演與剪輯師錢孝貞在討論該片的剪輯。

穀雨:是怎樣的契機,讓你轉入到紀錄片領域?

董雪瑩:因為我的性格決定我做不了職業的演員。我的性格就是要表達自己對這個世界的看法,而且我有點「軸」。經過聖丹斯-CNXE紀錄片論壇(Sundance-CNEX Workshop)的訓練之後,我在慢慢地打開自己。

穀雨:你是怎麼進入到這個劇組的?

董雪瑩:我當時真的是想補拍我那個叫《微笑》的紀錄片,是關於演員生存狀態主題的。當時我要去補拍一些素材,我的朋友在葉京導演新電影里做副導演。我跟他聊的時候葉導聽到了,就問,誰拍紀錄片呢?我說,是我。後來我們一聊覺得還不錯,就讓我拍跟組紀錄片。葉導曾經跟我說過:「如果你把我整個從籌備到拍戲的過程拍下來,你這部紀錄片一定比我的電影還牛逼。」

葉京導演在片場。

穀雨:整個影片你拍攝了多久?

董雪瑩:我從籌備到開機用了差不多一年,拍攝的話是從2012年的10月到2013年的4月,大概拍了三百多小時素材。所以影片的外延還是很豐富的,大家可以從很多角度去看,比如集體主義、「文革」實驗、演員生存狀態,甚至理想主義。其實葉導是為了他的理想,演員也是為了他的理想,所以它可以解讀的面是很多的。


「這部影片就是短小精悍的一個拳頭」

穀雨:我感覺現在的影片在兩個主題上面徘徊,一邊是你要表達的演員的生存狀態,一邊是「文革實驗」這個主題。

董雪瑩:我把一些戲剪掉了,比如說「批鬥」的重頭戲之後,葉導走過來檢查大家的「批鬥」的結果。他說,想讓大家體驗一下什麼是真正的「文革」。之後他帶大家去山下喝酒,大家都相互抱著哭,但是我把這些全部都刪掉了。因為我想讓片子最後呈現得更有力量,呈現一個更大的思考空間。我也刪減了之後的三次採訪,如果說我把謎底全部都拋出來的話,它可能就失去了它本身的一個力量。

穀雨:但你會不會擔心這個東西沒有把它表示出來,讓人以為你在故意強調某一部分而已?

董雪瑩:我在想有沒有可能做一些改動,比如,在片尾結束之後,我把之前的採訪加進去,給觀眾一個舒緩的空間,可以嘆口氣,我現在確實沒有給大家一個透氣的空間。但我現在沒有這個精力,經濟上也不支撐我再去做這個片子了。

穀雨:你只呈現了演員入戲的狀態,而沒有呈現他們齣戲的狀態。比如藏零食、「批鬥」會前後他們真實的狀態是什麼?

董雪瑩:其實他們也有交流,像扮演李勇父親的演員和李勇扮演者之間,會有一個交談,這個是在採訪中他告訴我的。「批鬥」後,年輕演員一直在哭,「李勇父親」就在安慰他。因為他年齡最大,人生閱歷比較豐富。他跟「李勇」講了一些自己比較坎坷的經歷,告訴他人生就是這樣的,「李勇」聽完心裡有了點安慰,就不哭了。

片場照片。

穀雨:你覺得目前呈現的片子存在哪些不足?

董雪瑩:這個片子先天的素材確實是有點不足,因為第一次拍攝我沒有太多的經驗。另外是如果把這些戲加進來,並不能形成一條線,而且,它會影響節奏,所以就放棄了。我把筆墨集中講了一個人在集體生活中產生異化的故事, 但是我沒有挖得特別深,如果挖得深的話,需要把葉導這個人物立起來。就像監製杜海濱說,這部影片就是短小精悍的一個拳頭。

作為這部紀錄片的導演,我覺得第一個存在的問題就是缺少情感,其實,我是很希望有情感,對於一個電影也好,對於一個人來也好,很遺憾,現在片子可能確實看不到太多的情感。

第二個是我沒有建立起來這個人物關係。最後的「批鬥會」上有「父子揭發」這個戲劇性很強的一段,但是我前面沒有鋪墊,突然到這個地方來的時候,力量就沒那麼強烈。很遺憾,我沒有把人物關係給交代特別清楚,沒法彌補。


「入戲」和「齣戲」之間

穀雨:片中的哪些人物讓你印象比較深刻?

董雪瑩:電影的導演葉導是很有感染力的,他每次給大家講劇本的時候,他自己也感動地哭,說話又很霸氣,所以整個劇組都有點被他「洗腦」了。

最入戲的是副導演。他說,他一進演員的宿舍,那種狀態就特別的奇怪,感覺他自己背負著一個重任,身上有一種神聖的使命感。而且他這個人物還有變化,最開始是站在葉導這邊,慢慢變得有點同情演員們。「批鬥」的重頭戲之後,他背過身去,哭了。那就是真實的人性,那個鏡頭比你拍一個淚流滿面更有力量。到最後他完全就跳出來了。拍完後,我給他看片子,他覺得完全被葉導「洗腦」了,自己有點像希特勒的助手希姆萊。

副導演倉子。

穀雨:但片中好像沒有呈現這段。

董雪瑩:是素材不夠的原因。我想用畫面表達,而不只是用採訪台詞。

穀雨:我也很好奇,因為影片缺乏一些生活細節,所以有時候看起來假假的。總感覺他們是在演,因為他本身就是演員,他們就在執行導演的任務,但有時候又出來一些他們戲外的身份帶出來的真實感。你是怎麼看待這個真實?就是你在拍最後那場「批鬥」戲中,他們哪些人是真的在入戲,哪些人只是在演導演規定的情景。

董雪瑩:「批鬥會」總共有兩次。第一次大家都被嚇到了,包括我,那個時候,大家還是很真實的一個狀態。但是第二次差不多隔了一兩天,這時候有一些形式上的「文革批鬥會」的道具加入。我感覺那場上是有一些演的成分。

但是大部分人在我事後的採訪里會說,當時自己有點太投入了,有的演員直接說當時覺得被洗腦了。給人一種人生如戲,戲如人生的感覺。


考驗人性的「文革實驗」

穀雨:在這場「文革實驗」中,參與者們發生了什麼變化?

董雪瑩:是有變化的,就比如說影片里有一個唱《甜蜜蜜》的那個女孩,其實在生活中她是很單純善良的,但是她在那個環境下,變得有點不近人情甚至刻薄。這個事促使我不斷思考,怎麼會變成這個樣子?

集體裡面有那種去個體化的因素,作為集體的一部分,她不這麼做的話會被別人評價的,她會面臨這個壓力。但其實,這些演員們的狀態都不一樣,有的真的是像唱《甜蜜蜜》那個女孩一樣被洗腦了;有個女孩辭了8年的工作來參加這個戲,她真的是為了自保而已,怕這個事件影響到自己的演藝事業;有人也一直沉默。

穀雨:有人說拍紀錄片是拿別人隱私來成就自己,這是很著名的一個論調,你可以講一下你的看法嗎?

董雪瑩:有人說紀錄片是有「原罪」的。我理解的「原罪」是說,我覺得我做這個片子挺有壓力的,有時候我挺希望它是個劇情片,如果是,我覺得我就沒有這個心理負擔。

他們在接受我最後一次採訪後,我給他們看了「批鬥會」那兩場的素材。有個女孩哭得很厲害,她覺得歷歷在目,就像晴天霹靂,到現在還心有餘悸。其實大部分還是不願意被人看到自己被「洗腦」的那個樣子。

片場照片。

穀雨:你覺得影片會帶給觀眾什麼樣的思考?

董雪瑩:現在我覺得這個片子最大的意義, 就是表達了集體主義下人性的轉變。我們從小就被灌輸「團結就是力量」,但是這在西方世界的觀念中,是反人性的。我覺得「集體主義」要分不同的層面來看,它有《入戲》里的這種狀態,但是它也有孩子們去夏令營的集體生活,甚至也包括廣告公司里大家一起集體來想一個創意。我們也把這個叫做集體的智慧。我覺得最重要的是要把它放在不同文化背景的框架里來看,會有對集體主義有不同的理解。但是,不管怎樣,我們都要保持自己獨立思考的能力。


「齣戲」之後,回到現實

穀雨:哪些電影對你的拍攝有過啟發?

董雪瑩:《殺戮演繹》,它是通過演戲的方式再現一段歷史。而我這個是由偶然事件促發的,不過都有戲裡戲外這種轉換。還有,《索妮塔》對我做紀錄片是有啟發的,紀錄片導演是可以直接參与現實甚至改變現實的。

穀雨:這部片子在哪些電影節放映?觀眾有什麼反應?

董雪瑩:我去過哥德堡電影節,他們提的問題跟中國觀眾問的差不多,比如說這個是真的還是假的,關心這個被「批鬥」孩子最後怎麼樣了。

但是他們肯定沒有中國觀眾理解得深,因為我畢竟講的是一個中國的故事。

片場照片。

穀雨:下一步有什麼影片計劃?

董雪瑩:下一步就是我的一個親身經歷,它是關於中國一線城市的這種婚戀狀態的電影。我想通過這個婚戀狀態,探討我們城市的一個現狀,我們的城市到底缺失了什麼,拋棄了什麼?

穀雨:目前的拍攝面臨什麼困難?

董雪瑩:現在融資的狀態不是很理想。拍《入戲》的時候我也沒有太多的選擇的餘地,但那時候也比現在有錢。

穀雨:錢從哪來的?

董雪瑩:聖丹斯學會給了我資金支持,我也接了一些廣告,宣傳片。


關於董雪瑩

董雪瑩,畢業於北京電影學院,廣告學和影視表演雙學位,紀錄片導演。2008年創辦以後期為主的「8090影視工作室」,2010年開始做紀錄片導演工作。《入戲》是其長片處女作,入圍哥德堡國際電影節,獲得第12屆FIRST青年影展「最佳紀錄片」和「一種立場」兩項提名。

撰文 |蔣春華 編輯 | 韓萌

運營編輯 |郭禕 校對 | 阿犁運營統籌 | 迦沐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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