偶讀張蔭桓
原標題:偶讀張蔭桓
《文匯讀書周報》第1729號第三版「書人茶話」
濠上漫與
偶讀張蔭桓
陳尚君
治近史者多謂張蔭桓為戊戌變法幕後推手,其人其事其詩文似皆不甚彰顯。近偶讀 《張蔭桓集》(中華書局2012年版,孔繁文、任青整理),僅其詩文,末附事略,奏議、日記及有涉學術者皆未收,稍作翻讀,可信其人是清末體制內官員認真考察西方政制、思考中國前途的第一等人物。
張蔭桓
張蔭桓(1837-1900),字皓巒,號樵野,廣東南海人。少聰慧強記,應科舉不利,遂棄之。隨舅父至濟南,捐資為知縣。此段出身,使他官顯後頗遭人輕鄙。他善詩文書畫,通達時務,善於處理複雜政事,得到素有政聲的前後任山東巡撫閻敬銘、丁寶楨的賞識與拔擢。閻是晚清理財名臣,丁則因不奏而斬慈禧信任的宦官安得海,聲隆一時。張蔭桓所辦如治河、剿捻、洋務、營造等,極繁冗而勞劇,都能處理得當,明達有效。在處理登青外交糾紛時,尤見膽略。丁寶楨說:「餘子錄錄,能辦事者,惟張某耳。」這樣完成從俗吏到能臣的轉變。又得左宗棠、李鴻章賞識,奏以三品卿銜在總理衙門大臣上行走,進一步熟悉朝廷外交事務。張蔭桓驟升,為眾所嫉:不經科第,何能遽儕卿貳?此時慈禧直接給以支持:「汝辦事認真,今予汝外官,當能為國家出力。」以四品京堂出任駐美國、日斯巴彌亞(今西班牙)、秘魯公使,光緒十二年(1886)二月起程,歷時五年。
中華書局版《張蔭桓集》
我相信,出使經歷大大開闊了張蔭桓的人生視野,加深了他對世界格局和國家前途的認識。三國分別地處北美、歐洲和南美,他將見聞寫成《三洲日記》,篇幅宏大。此書已收入《走向世界叢書續編》,可惜我手邊沒有,從他書介紹,知寫各國世情民風之觀感,寫自己奉使盡職的作為,更多對所歷各國社會制度、法制實施、經濟運作的觀察。其間的詩歌,則結集為《三洲集》,仔細閱讀,其內容之奇絕,思想之變化,誠為此前詩歌所未有。
嶽麓書社版《三洲日記》
作為清廷公使,張蔭桓負有代表本國的責任。他知道華人在國外生活之艱難,將出國時即寫「吾民生計極海外,百十萬眾如連蜷」的詩句。從今哥倫比亞北上途中,作詩《自哥浪登車至巴拏馬沿塗華人結廬售雜物境狀可憐》,有「渾沌有靈終不死,重憐畚鍤苦屯邅」句。他曾儘力為華人維權。如在三藩市為華人被搶劫、殺害事件,聘律師爭訟,與美國務卿面爭,得部分洗雪。也因公使特殊身份,他得飽覽歐美名勝風俗,留下詩篇。如《日斯巴彌亞城觀闘牛歌》,有「牛痛辟易勢莫當,一人手劍飛過牆。紅旗護劍混牛目,奏技絕愧公孫娘」的描寫,大約是最早寫西班牙鬥牛的中國詩。《費城百年會》有「合眾戰斑猶漬石,……南北花旗已渾然」,因世博會寫到美國南北戰爭後的國家建設。《觀瀑英美界上忽際秋中雨夕無月援筆作歌》云:「五洲瀑布此奇絕,層湖遞瀉濺飛雪。」寫到美加邊境的尼亞加拉瀑布。在英國則詠及泰晤士河泛舟,及參觀七橡樹石室和水晶宮之觀感。在巴黎有《巴黎鐵塔歌》,距埃菲爾鐵塔建成肯定還不到一年。《紅海行》則寫歸國取道蘇伊士運河經紅海之所感,有「近日輪帆回飆迅,百千萬里一剎那。陳跡尚留好望角,異事乃有新開河。彷彿神仙縮地術,授與西士供揣摩」的激嘆。陳衍《石遺室詩話》稱中外交通以來,「能以詩鳴者,惟黃公度」,可惜當時張詩不通行,張之涉寫範圍比黃廣,時間也更早,這是文學史家應關注者。
張蔭桓的詩中,對西方制度與社會,多有讚美欽羨之辭。《瘴海行》從「粵民深畏官」,寫到中西殊制:「泰西國俗豈盡富,官民相親每相顧。柔茹剛吐羌無聞,直與公家同府庫。有時戰鬥急軍儲,萬姓輸誠不知數。既無吏胥上下手,亦免宰官睚眥怒。」他看到共和政體中官民關係的變化,及「萬姓輸誠」,與國同休戚。《鳥約畫報刊牛馬雞狗諸狀其面目則今總統與外部暨諸議紳也神理逼肖戲為短歌》:「古今立國重風化,此圖人畜何不倫。似牛非牛馬非馬,雞犬幻作桃園春。畫工慘淡惟肖似,匪以侮慢傷君親。更為傳說志羸壯,個中或喜傳其真。誰辟天荒置芻牧,角蹄齒翼皆能馴。」是戲詠《紐約時報》所刊政治漫畫。將總統、外長、議員畫成牛馬雞狗狀嘲諷,照中國習俗來說是 「不倫」、「傷君親」,張蔭桓又抑止不住地表示讚賞。最後兩句,涉及國家起源及官民關係之認識,認為牛馬雞狗皆可以馴化,何況民眾。《過華盛頓紀功碑》云:「手辟兩洲開大國,創為民政故傳賢。一時薦舉成風俗,間歲謳歌托眾權。海上帆輪惟固圉,林邱弓劍似生前。泰西得爾誠人傑,白石穹碑銳插天。」他當年看到的華盛頓紀念碑,與我們今日所見一樣,他對美國開國元勛的由衷讚美,對 「創為民政」、國「托眾權」之肯定,對泰西人傑造就西國強盛之原因,可以說已經超越了時代。
戊戌變法始於康有為越次入對,薦康之人,以前說是張蔭桓,今人深入研究原始文獻及清季制度,認為是張通過翁同龢推薦康,大體可作結論。張蔭桓從海外歸,兩年後任戶部左侍郎,翁為戶部尚書,兩人共事達六年。戶部所負之責,從救災到賠款,從朝費到慶典,無不涉及,最為繁劇。翁領總責,張任煩劇,偶有分歧,大體協和。翁曾稱廣東有三友,張居其一,可知相得。張與康為南海同鄉,政見接近,因樂薦引。
張蔭桓在戊戌政變次日被捕,繫於刑部大牢,同獄者八人,後六人被殺,即所謂戊戌六君子。張得不死,說法很多,這裡不談。他受到嚴遣押戍新疆的處分。現存有兩名直隸刑吏所作 《驛舍探幽錄》,記錄張在起解二十日內各類談話,包括薦康之細節,以往慈禧對他之信任,他得罪緣由之揣測等。在張或為自己解脫,在刑吏則要報一切細節為己表功,不盡準確,但多可玩味。如說外使歸來給慈禧送禮,內臣說總管李蓮英也要一份,居然忘了。又懷疑不久前慈禧召見日舊相伊藤博文,自己循西禮與伊藤拉手,或引起猜疑,等等。
戍疆後,張蔭桓多活了近二年。其間寫詩200多首,題曰《荷戈集》。無怨無悔,多寫西行所見及新友舊雨之交誼,時有難以生還之哀嘆。庚子(1900)春夏,慈禧聽信邪言,鼓勵拳民攻打使館,殺死德國公使,引起激變。張蔭桓身居西域,深知利害,通過新疆巡撫進奏,有「拳匪不足恃,外釁不可開」之說,終召殺身之禍。臨刑有言:「大臣為國受法,寧復有所逃避?安心順受,亦正命之一道也。」見其坦然。
張蔭桓出身捐貲,久領錢穀,加上西俗做派,官場多遭人嫌,節操也並非全無可議處,但他是體制內官員中少數知道西方國情者,希望在正常秩序內推動國家進步,雖然建樹很有限,但不惜以微力圖改變,終以一身殉國,還是值得紀念的。
微信編輯丨薛偉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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