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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英時回憶錄②

原標題:余英時回憶錄②


γν?θι σεαυτ?ν


知者自知



余英時回憶錄②



共產主義的興起是二十世紀中國最大的歷史事件,不但決定了整個中國的命運,而且也改變了一切中國人的個體生命,包括我在內。我從十九歲(1949)便開始自我放逐,中間過了二十多年的「無國籍」(stateless)的生活,便完全是受這一大事之賜。我當然不可能在此對這一大事作深層的、全面的分析,但是我想借這個機會回顧一下,我自幼年以來怎樣一步一步認識共產主義,和前面談五四運動的方式大致相同。不過,我必須強調,這裡所表達的基本上是我個人的觀點,以親身所見所聞為根據。


我童年有系統的記憶是從抗日戰爭那一年(1937)回到鄉間開始的。但在鄉間九年中,我從未聽過「共產主義」這個名詞。我只知道陳獨秀和胡適是兩個著名文化人物,但陳獨秀又是共產黨的創始人,我便一點印象也沒有了。這大概是因為鄉間沒有什麼受過現代教育的人,根本接觸不到城市中流行的新思想、新名詞。潛山縣處於群山之中,官莊鄉更是閉塞,但是,我們鄉下人卻與「共產主義」關係密切的武裝勢力結下了不解之緣——這便是「新四軍」。鄉下年長的人大概清楚它是屬於共產黨的武裝力量,至於共產黨所奉行的「主義」究竟是怎麼一回事,他們似乎便說不明白了,而且也沒有興趣探問。但我是一個小孩子,沒有人告訴過我「新四軍」即是共產黨的軍隊。所以在重回城市以前,「共產主義」、「共產黨」都是我不曾聽過的辭彙。


在潛山地區活躍的一支武裝力量,1938年被收編為「新四軍」的第四支隊,但這支武裝力量以綁票殺人著稱,官莊及附近便有很多受害人。為什麼第四支隊這樣兇惡呢?這必須追溯一下它的歷史背景。(按:以下論高敬亭的事迹,我的主要資料來自已故族人余世儀的〈高敬亭為禍大別山區及其覆亡與翻案始末〉長文。此文後來刊行,但我未見刊本,所據為原稿影印本。)


這支武裝力量最早是由一個名叫高敬亭的人組織起來的。高是河南光山縣一個小康之家的子弟,自幼不肯好好讀書,先在鄉間結交一些痞子,為非作歹,到了二十多歲,膽子愈來愈大,竟干起殺人越貨的勾當。最後在本縣不能立足,他帶著一群農村邊緣份子,竄入大別山區(跨越河南、安徽、湖北的邊境)落草為寇。山區的百姓淳樸,又很怕事,高和他的手下對這些可憐的鄉民予取予求。同時,他們又大批搶奪槍支,擴大徒眾,到1930年代中期已擁有千人左右,自稱「第七十五師」。再過三四年,人數激增至數千,則擴大為「第二十八軍」。這支武裝力量是打著「紅軍」旗號展開活動的,但它和「紅軍」之間究竟是否存在著某種組織關係,則外人無從知悉。抗日戰爭發生,國共再次合作,共方正式成立了「新四軍」,終於將高敬亭的武裝力量收編為第四支隊,高本人也被任命為支隊司令員。


關於高敬亭及其徒眾在官莊一帶殘殺百姓的事迹,我初回鄉間便開始聽人繪聲繪影地加以描述,後來又不斷有人重複談及,因此在我童年心中產生了一種很深的恐懼感。最殘暴、規模也最大的一次殘殺事件發生在1935年2月15日,鄉人稱之為「二一五事件」。這一次高派了徒眾五百多人到高庄及附近鄉村綁票,稍有一口飯吃的人都被抓去,一共有三百多個肉票,逼他們共同繳納十萬銀元的贖金,這當然遠遠超過他們的能力。在勒索不遂所欲之後,綁匪大怒,將三百多個肉票集體屠殺了。後來只有一兩個年紀較小的僥倖逃脫,把屠殺的真相傳了出來。


「二一五事件」不僅盛傳於潛山,而且震驚整個南方,上海《申報》、南京《中央日報》等都有報導。這是因為死難者之一餘誼密(1873-1935)是安徽的重要人物。誼密先生與我同族而長一輩,他是清末拔貢,一直任地方官,從知縣到道尹都做過。民國以後,他在安徽省很受推重,最先被選為省議長,後來轉入行政部門,先後出任財政廳長、政務廳長,並且一度護理安徽省長。他的官聲極好,為人正派,尤以清廉為人所敬。1930年代初退休後,由於經濟拮据,他住不起城市,因此從安慶遷回潛山林家沖(與官莊是緊鄰)。他的被害特別慘烈,除他自己外,一子一孫也同時遇難。當時報紙對他一門三代被殺之事特加渲染。我這樣介紹誼密先生並非出於宗族之私,最近編成的《潛山縣誌》(潛山縣地方志編纂委員會編:《潛山縣誌》,北京: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1993)中有他的傳記,並無一字貶斥,可見公道自在人心。


我回到官莊時,「二一五」慘案才過去兩年,還算是新近的事情,因此仍然是鄉人談論得最多的話題。由於高敬亭一向打著「紅軍」、「革命」的旗號,後來又被正式收編為「新四軍」,所以,「二一五」這筆帳是記在「紅軍」或「新四軍」身上的。但據最近關於高敬亭的史料(如耿嶸:〈槍聲,在這裡迴響——高敬亭將軍傳略〉,《新華文摘》,1989年7月8日),高的殘暴行動也許應該由他自己負責。因為高在被收編為「新四軍」第四支隊後,並不接受葉挺、項英等人的領導,而且處處抗命,仍然一心一意發展自己的勢力和地盤。終於在1939年6月,中共中央派人到合肥將高逮捕,經過三天的鬥爭,予以處死。


但處死高敬亭以後,「新四軍」第四支隊的軍紀並未見有什麼改善,殘殺人命,一如既往。我親見的一件事便是一位族兄之死。前面述及我幼年的文字禍,曾提到在平格族兄家躲藏過一段時期,平格兄是鄉人尊敬的醫生,而且是官莊唯一的醫生。但他性格倔強,不肯聽人擺布。據知內情者事後透露,第四支隊的人曾數度逼他合作而他堅決不肯,因此在一個夜裡把他從家中抓了出來,用刀在他的咽喉上戳了幾個洞,他就死在家門外面的水井旁邊。我清晨聞訊趕去看他,他的屍體還在原處未動。這是我早年(大約在1944年)親歷的一件悲傷的慘事,至今記憶猶新。

整整九年間,從未聽說這支武裝力量代表著中國未來的希望,一個新世界將代舊世界而興起。一直要等到1946年重回城市,我才知道有「共產主義」這樣一套理想,並且有人號召青年為這一理想的實現而奮鬥。但是不巧得很,由於戰後我居住的城市是瀋陽,這個理想一開始便在我心中罩上了一道陰影。為什麼會這樣呢?因為我到瀋陽是在蘇聯紅軍撤走後不久,而蘇軍的姦淫搶擄在整個東北已激起了人民的普遍憤怒,我從本地同學口中聽到的令人髮指的暴行簡直無窮無盡。


我最早正式接觸共產主義的理論是在從瀋陽遷回北平以後。1947年年底,瀋陽已在共軍包圍之中,我們不能不離開。在北平住了十一個月(1947年12月到1948年10月),華北局面又重蹈東北的覆轍,於是全家又離開北平,流亡到上海。但在北平這十一個月期間,我失學在家,無所事事,和北平的大學生偶有來往,因此才接觸到當時最敏感的思想問題。我又愛讀當時一些流行較廣的期刊,如《觀察》、《獨立評論》、《新路》之類,自然而然地開始思考共產主義、社會主義、自由主義等論題,詳情留待後面再說。


回憶1948年在北平的思想旅程,我必須特別提到我的表兄汪志天。他比我年長十歲,當時在北京大學法律系讀三年級。其實我們早知道他在1937年前後便已參加了共產黨的「少年先鋒隊」。1949年以後,我才發現原來他是中共的地下黨員,而且是北大地下組織的負責人。北平的學潮都是他和他的「同志」共同發動起來的,不過每當大批學生在街上示威遊行時,他卻從不參加,往往在我們家中吃茶聊天。我們當面戲稱他為「職業學生」,他也付之一笑。


1946年在東北時,他也常往來於北平與瀋陽之間,名義是「跑單幫」,買賣西藥,賺一點錢奉養他的老母親(我的姑母)。我記得他在瀋陽時,常常約朋友多人到我家聚會,在大客廳中關起門來談話,一談便是三四小時。1949年8月,我回北平時,他才告訴我當時在我家開會的都是黨中重要的地下領導人,因為當時北平風聲很緊,保不住身,因此轉移陣地到瀋陽活動。但他是一個很懇切的人,確有一股為中國尋找新方向的熱忱,因此我很尊重他。我覺得他對我們一家(他的舅舅家)有真感情,並不因為政治立場不同而生任何芥蒂。我還記得1948年暑假,他帶著我和另一個年輕的親戚作三天三夜的近郊遠足,從城中徒步走到頤和園、玉泉山、香山等地。我們都沒有錢,各人背著一條毯子,隨時在風景區露宿。那是一次很愉快的旅行,今天回想還像是眼前的事。


汪志天是最早向我灌輸共產主義理想的人,他的信仰是很虔誠的。由於我們之間互相信任,我很尊重他的看法,因此才開始研讀並思考種種流行的思想流派。艾思奇的《大眾哲學》便是他介紹給我的。就這一意義說,他是我的一位「啟蒙者」。但俗話說:「師傅領進門,修行在各人。」我自己探索的結果並沒有讓我完全接受共產主義。我當然反對社會財富由少數資本家壟斷,因此傾向於一種分配公平的體制,同時也願意接受某些涉及全體人民生活的大企業(如鐵路)應由國家經營,但是我一開始便認定「自由」是現代社會和個人所不能或缺的中心價值。當時許多人都討論美國總統羅斯福(Franklin D. Roosevelt)的「四大自由」,我是完全同意的。


但在我和表兄的思想交流過程中,我發現他並不屬於非常激進的一群。例如對於他的校長鬍適,他並不像多數左傾學生那樣一味譴責,有時也能持平看待。他當然責難胡適親美,但胡適在1947年提出「爭取學術獨立的十年計劃」,他卻不止一次加以稱許。另一方面,在企圖說服我接受他的一套信仰時,他也偶然使用辯證法、唯物論的思想武器。然而,他畢竟只是一位實踐者而不是理論家。我記得他有一次向我宣揚「宇宙一切皆變」的「真理」。我問他:這條「真理」也應是宇宙間之一事,它本身變不變呢?他冷不防有此一問,便很坦率地說,他的理論修養還不能立刻對這個問題作出滿意的回答。這是他「不知為不知」的具體表現,但我也因此悟到:他的信仰並不建立在理智的認識上,甚至可以說,他對「共產主義」的整個體系實在不甚了了。


1949年8月,我從上海回到北平燕京大學時,表兄已是市長彭真手下的一個重要幹部,負責全市青年的組織和活動,經常到各大學和黨、團機構聯繫。有一次他到燕京大學,順道訪我而未晤。事後有人告訴我:項子明同志今天找你不到,他說是你的親戚。我初聞「項子明」之名,為之茫然。幾分鐘後我才省悟,原來這是表兄的黨名。但這時他已成忙人,我再沒有機會和他深談。後來在文革初期,海外報刊有關於所謂「北京暢觀樓事件」的報導,記述了他反對毛的言論。不用說,他必已變成了「革命」和「專政」的對象。


我最後一次和他聚會是在1980年代初的紐約。那時他以北大代書記的身份到美國訪問各大學,在西岸的加州大學伯克利分校和東岸的哈佛大學都受到隆重的接待。由於事前約定,我們在紐約暢談了兩天,這是分別三十多年以後的重晤,彼此都不勝感慨。這次他雖然是官式訪問,所到之處皆獲禮遇,但他的意氣卻相當消沉。在談話中,我終於發現,他在文革後並不受中央領導人的重視,北大已是一個冷衙門,何況他還只是「代書記」。我不願再深入挖掘這個問題,以免觸及他的傷痛,而一切都盡在不言中了。


最後還有一件事給我留下很深的印象。我們到紐約唐人街去吃飯,途中經過一座很大的孔子銅像。他看見了,忽然十分興奮,一定要和我在像前留影,作為紀念。在他早年信仰誠篤的時期,這是不可想像的事,然而他確是出於內心不可抑止的一種衝動。很顯然,在早年的信仰徹底幻滅之後,他的價值觀似乎向兩個源頭回歸:一是「五四」以來流行的西方主流價值,如民主、自由。這是不難理解的,因為他所參加的「革命」最早本是打著「民主」、「自由」的招牌以吸引知識青年的。二是中國文化的傳統,主要表現在對於人的尊重。這是他對孔子抱有很深敬意的根本原因。


九年鄉居生活是第一階段,我所接觸到的是「新四軍」第四支隊在我鄉間的種種活動。但當時我並不知道「新四軍」第四支隊是代表著共產主義運動的,甚至也沒有聽過「共產主義」這個名詞,更不用說了解它究竟是什麼意思。直到第二階段,即1946年回到城市以後,我才明白共產主義是一個世界性的革命運動,其中有整套的複雜理論和一百年以上的革命經驗,終於在1917年以後在蘇聯獲得成功。當時左傾的知識人普遍相信:中國的革命必須跟著蘇聯走,這是唯一的出路;美國則代表著資本主義的腐朽沒落階段,不久一定滅亡。這些說法,我在北平聽過很多次,當時很難判斷。

上述這些個人經驗很有限,不過來自真實生活中的體驗,和書齋里的空論不同。最後,我想作一點反思:我的認識過程既然如此困難,他人想也相近。那麼,為什麼這個外來的主義在中國能流行得那麼廣,又那麼快呢?


共產主義在中國興起,背後的歷史因素是非常複雜的,這裡不能展開討論。最主要的動力當然是民族主義,尤其是受到日本軍國主義侵華的刺激。


1936年的「西安事變」和1937年的「盧溝橋事變」是兩個關鍵性的轉折點(下面談抗日戰爭時再補充一下)。以「國際主義」為號召的共產革命運動最後竟靠民族主義的動力來完成,這是歷史的一大弔詭。但是我想談的不是這些後來的歷史進程,而是在開始的時候,即清末民初中國知識人為什麼熱心把共產主義介紹到中國來?這些早期介紹人究竟是怎樣理解共產主義的?


我認為以儒家為主體的中國傳統思想發生了一種接引作用,使清末知識人容易接受共產主義(或社會主義)意識。首先是儒家特別注重「均」的觀念,孔子「不患貧而患不均」是最早的表現。從觀念發展到制度化,後世便有「均田」、「均稅」、「均役」等措施。「均」的觀念也從儒家傳到道家,從上層文化傳到下層民間文化,所以東漢時代的一部《太平經》便把「太平」的概念理解為「大平均」。我們可以說,平均主義的思想在中國一方面源遠流長,一方面無孔不入,為中國知識人接受共產主義奠定了一種心理上的基礎,因而才有一拍即合的效應。在「均」的思維框架之下,士大夫最感義憤的社會現象便是「豪強兼并」,即土地分配極端不均,造成「富者田連阡陌,貧者無立錐之地」,漢代董仲舒以來的無數奏議都是明證;這一反「兼并」的傳統一直延續到唐、宋,甚至更後。一般而言,「士」階層中人是極端同情貧民而鄙視富人的。


儒家另一有極大影響的價值觀是關於「公」和「私」的尖銳對比。士大夫一向都強調「公」是善,而「私」則是惡。《禮記·禮運》中的「大同」觀念一直是受到特別重視的。近代提倡改革的康有為寫《大同書》,而主張革命的孫中山也宣揚「天下為公」四個大字,這又構成了清末知識人接受共產主義理想的一種背景。


清末知識人通過傳統思想的接引而擁抱共產主義雖有其方便的一面,但也不是沒有代價的,最大的代價便是誤讀了來自西方的現代學說。清末中國知識人是從日本學者那裡接觸到馬克思、恩格斯等人的著作,影響最大的是經濟學家河上肇(1879-1946)。河上肇當然對西方政治思想有較正確的認識,這是因為日本接受西學比中國早得多,日本的現代化也領先於亞洲各國。但是河上肇的中國信徒包括李大釗在內,究竟懂得了多少馬、恩思想和社會主義,則是一個很大的疑問。讓我舉幾個例子作為具體的說明。


我記得《共產黨宣言》最早的中譯本似與劉師培有密切關係。同時劉又提倡過無政府主義,因為他欣賞魏晉時期思想家鮑敬言的「無君論」。當時章太炎、吳稚暉、李石曾等許多人都是無政府主義者,早期信仰共產主義的人也有不少是先信奉無政府主義,甚至分不清二者之間的界限。像這樣的人怎麼能夠判斷中國是否可以實行共產主義?又如梁漱溟在回憶錄中說:他早年一聽見資本主義是維護私有財產的,便馬上大起反感,所以寧可選擇社會主義。他大概從來沒有聽見過英國哲學家洛克(John Locke)關於私有財產是文明基礎和個人自由的保障之類的說法,根本不知「資本主義」為何物,只因有「公」和「私」兩個價值在心中,一聽見「私」便義憤填膺,只承認「公」是正麵價值。又如黃侃(筆名「運甓」)寫過一篇名文〈哀貧民〉登在《民報》(1907年第17號)上宣傳革命,文中大意說:貧民是因被富人奪去了財產才陷於貧困的,這是極端的不平等。因此他號召所有貧民都起來,消滅富人,「復我仇讎,復平等之真,寧以求平等而死」。如果革命成功,自然是「貧民之福」,如不成功,則「當以神州為巨冢」,把所有富人和自己一齊埋葬進去。這篇文字當時轟動了革命陣營,其中顯然有共產主義的影子,等於要「一切無產者聯合起來!」   



1937至1945年的八年抗日戰爭,是二十世紀中國史上一場驚天動地的大事。本已搖搖欲墜的社會、文化、政治、經濟的舊秩序,經日本全面武力侵略而徹底崩解了。日本自明治維新之後,一躍而成為工業與軍事強國,它不但「脫亞入歐」,全面學習西方現代文明,而且學到了西方的「野蠻」——這是指一般所謂「帝國主義的擴張與侵略」。所謂「帝國主義」,基本上起源於西方的海上霸權諸國爭奪市場、世界資源等等。英國最先進也最成功,所以殖民地遍布天下,其他如法國、荷蘭、西班牙、葡萄牙等無不爭先恐後,到處擴張。德國因為統一得太遲,殖民地已被別國瓜分光了,因此才成為兩次歐戰的禍首。日本崛起得更遲,由於本身太缺乏自然資源,侵略的眼光便投向亞洲大陸,先是朝鮮半島,進一步則是中國。何況早在1592年,豐臣秀吉已派兵十六萬人渡海佔領了漢城,並準備攻取中國的北京。豐臣的侵略雖未取得預期的效果,並因他的早死而中止,但畢竟為三百年後的日本軍國主義發揮了示範作用。


1902年英國與日本建立「英日同盟」,可見英國已承認日本在東亞的霸權地位,1905年日本在東北打敗了俄國,接收了俄國在東北的一切權益(控制遼東半島包括旅順、大連兩大港口,以及經營從長春到大連的南滿鐵路),更加強了它的霸權基礎。1910年日本并吞朝鮮之後,立即將目標轉向中國的東北(東三省,即所謂「滿洲」)。

由於「東北王」張作霖不肯完全聽從日本的擺布,1928年日本關東軍設計炸死了他。1931年9月18日,關東軍竟借口「瀋陽事件」而全面攻佔了東北,史稱「九一八事變」。今天日本史研究者已證實這是日本軍方準備已久的預謀行動,決非由「偶發事故」所造成。日本為什麼在1931年開始侵略中國呢?原因很簡單:國民黨北伐以後定都南京,張學良在1928年11月歸附國民政府,東北也懸掛了青天白日旗,日本軍方大概感到,如不及時動手,中國很可能變成一個統一的現代強國。


1937年在北平發生的「盧溝橋事變」也同樣不能理解為「偶發事故」,日本軍方再一次感到非搶先動手不可的壓力。為什麼呢?因為國民黨政權在1928至1937年這十年間也進行了不少現代化的努力,包括軍事現代化。1930年代日本侵略步步加緊的時期,南京政府似乎採取了「不抵抗」政策,一再退讓,以致為左派所抨擊,學生運動也因此愈來愈升級。但事實上,國民政府一方面積極訓練新式軍隊(聘請了德國軍事顧問),另一方面成立國家資源委員會,動員各方面的科學家參與經濟建設的工作,最重要的是創辦鋼鐵、發電、機械、兵工等基礎工業。1936年聞一多到河南安陽調查甲骨發掘的情形時,也順道參觀了洛陽的軍事訓練學校。他回清華大學後對學生說:這次經過洛陽,看到政府對抗日還是有所準備的,與北平所見不同。因此他說:「我們不能對政府完全失望。」(聞黎明、侯菊坤編:《聞一多年譜長編》〔武漢:湖北人民出版社,1994〕,頁486。)日本軍方在1937年發動全面侵華戰爭,其背景主要在此。


蔣介石最後決定對日作戰雖因迫於民意壓力而然,但畢竟準備遠遠不足,犧牲極為重大。1937年上海的「八一三」淞滬抗日,打了三個月,蔣在十年中所訓練的新兵死傷過半。當時日本軍方誇口,三個月內便征服整個中國。蔣為了向國際社會證明日方狂言不足信,因此不惜任何代價死守上海戰線。此役之後,新兵補充便成為嚴重問題。以後雖仍打了幾次勝仗,但敗退居多,只能「以時間換取空間」了。正如1944年12月6日胡適在美國哈佛大學的演講所云:「在這次戰爭中,中國的問題是:一個在科學和技術上沒有準備好的國家,卻不得不和一個第一流的軍事與工業強國〔日本〕打一場現代戰爭。」(曹伯言整理:《胡適日記全集》,第八冊〔台北:聯經出版事業股份有限公司,2004〕,頁203。)


抗日戰爭的後果更是中國幾千年未有的大劫。以我的鄉間為例,1937年冬初回去時大致還算安靜,但不久便有大批廣西軍隊駐紮或過路,軍紀極壞,騷擾鄉民,幾無寧日。再加上「新四軍」加強建立游擊基地的活動,也時時波及官莊。後來還有盜匪出沒,一夕數驚。我在抗戰後期常在夜間看見後面山林中有手電筒閃光,鄉人都知道是搶匪,企圖俟機下山來打家劫舍。總之,抗戰期間鄉間秩序顯然一天不如一天。據老輩回憶,在清末民初時期,鄉人攜帶銀子或銀元到安慶、蕪湖等城市去購物,路途中並不擔心遇到盜賊。廣大農村秩序的敗壞為戰後翻天覆地的大動亂鋪平了道路。這裡我要特別引美國漢學領袖費正清(John K. Fairbank)最後一部著作《費正清論中國——中國新史》(China: A New History)中的話,來說明抗日戰爭的禍害:


若不是日本傾全力侵略,南京政府本來可以逐步引導中國走向現代化。事實卻不然,抗日戰爭給了毛澤東和共產黨機會,他們在鄉間奠定了新的獨裁勢力,卻排除了國府統治下剛開始發展的都市文明社會影響。在戰時的環境條件下,中國共產黨建立起一個準備好要打階級戰的新型態的中國。二十世紀的這一群中國革命者,將要攻擊並重組已經有至少三千年歷史的社會結構了。(費正清著,薛絢譯:《費正清論中國——中國新史》〔台北:正中書局,1994〕,頁356。)


為什麼要引費正清的論斷呢?因為他從1930年代起便厭恨國民黨,同情共產黨,但晚年則重新調整了他的看法。這部書是1991年9月11日完成的,第二天上午他把原稿送到出版社,兩天後便逝世了。這部書真成了他的「晚年定論」,他是美國人,超乎中國內部政治恩怨,判斷比較客觀一些。


抗日戰爭的最大受益者是中國共產黨,這是有目共睹的事實。中共從江西流竄到陝北,朝不保夕的危機感仍然揮之不去,所以林彪有「紅旗還能打多久」的疑問。因此1930年代初開始,中共在中國各大城市發動抗日運動,逼國民黨停止「攘外必先安內」的決策。反蔣的社會及政治名流和左傾的大學生承擔起這一任務,通過遊行示威和組織活動,使抗日的聲音一天比一天響亮。


1936年,中共竟說服了東北軍的張學良和西北軍的楊虎城,造成轟動一時的「西安事變」,終於獲得了喘息的機會。但戰爭如不發生,中共仍不能到處建立游擊隊和地方政權。直到1937年抗日戰爭全面展開,中共才絕處逢生,有如龍歸大海。


蔣介石和國民黨領導階層當然也看到了這一點,然而日本逼得如此之緊,除了奮起抵抗之外,已別無他途。汪精衛、周佛海等人一意求和,甚至不計一切,去日本佔領區建立傀儡政權,便是因為估計到戰爭持續下去必為中共提供擴展勢力的機會,最後則將中國送進蘇聯的懷抱。這在早前出版的《周佛海日記全編》(蔡德金編註:《周佛海日記全編》〔北京:中國文聯出版社,2003〕)中可以找到明確的證據。汪精衛在寧漢分裂時本是左派領袖,與中共關係最深,周佛海更是1921年中共創黨的領袖之一,陳公博也曾一度參加過共產黨。正由於他們對中共的認識很深,憂慮也遠遠超過他人。他們急於求和,以為這是唯一挽救中國陷入蘇聯極權體制的辦法。他們對與日本實現和平的幻想是完全沒有根據的,但對於中共利用戰爭以奪取全國政權的估計卻十分準確。


據比較審慎的統計,從1937到1945年,中共黨員人數由4萬增至120萬,軍隊則由9萬左右增至91萬(參見費正清:《費正清論中國》,頁362。但據陳永發的說法,1937年軍隊人數僅4萬左右。參見陳永發:《中國共產革命七十年》,修訂版,上冊〔台北:聯經出版事業股份有限公司,2001〕,頁341)。中共因抗戰而得到大幅擴張的機會,上自變數字即是最有力的說明。本來被圍困在陝北一個角落的政權,在戰爭發生以後竟迅速向全國擴散,至1940年年底,中共各根據地所控制的人口已將近一億(陳永發:《中國共產革命七十年》,頁341)。

抗日戰爭中正面的陣地戰當然由中央政府的軍隊全部承擔了下來,中共則從旁以運動戰或游擊戰對日軍加以牽制。在整個對日戰爭史上,中共宣傳最熱烈的共有兩次戰役:一是1937年9月的「平型關之戰」,由林彪指揮;另一是1940年8月的「百團大戰」,由彭德懷指揮。關於平型關之戰,楊奎松曾作過分析(楊奎松:〈有關平型關戰鬥的幾個問題〉,《黨史研究資料》,1996年第2期)。當時國軍集結在平型關準備死守,共軍則奉命參加右翼防守。但共方最後決定在附近山谷埋伏四千兵員,等日軍輜重和補給部隊七百人經過時,起而突襲。日軍部隊是非戰鬥性的,戰鬥兵不過百人而已。儘管人數如此懸殊,共軍還是經過了十幾小時的戰爭,傷亡了四百人,才能全殲日軍。這一戰對內的宣傳作用極大,許多不明內情的青年都深信中共有打敗日軍的能力,因此投奔延安者絡繹於道。但以對日抗戰而言,很難說有多大意義。至於百團大戰,最初的目標只在破壞和攻擊公路和鐵路,以突破日軍的封鎖,並不是正面交鋒。由於交戰之初日軍受到奇襲而損失頗重,彭德懷才擴大兵力至百團左右。然而,此戰引起日軍此後對中共華北根據地的集中掃蕩,一連三年,使中共佔領區不斷縮小,處境十分艱苦。所以毛澤東當時對此戰雖不能不公開讚揚,但暗地裡則極為不滿,認為是戰略的錯誤。1959年廬山會議以後,百團大戰反而成為彭的一大罪狀了。同樣地,林彪叛毛之後,平型關之戰也頓時變成咒罵的對象,只有負面的意義了。


轉載者註:本文轉載時略有刪節,特此說明,讀者明鑒。轉自譯者秦安傳公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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