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假如記憶可以刪除,請幫助那些帶傷痕的人

他想起「師父」用自己的方式教導著他和所有其他來康復的「患者」......教他們怎樣對待慾望和性,教他們怎樣保護自己,教他們怎樣對待別人,而這些本來應該是那些監護人應該做的事情。

《下山》

作者 | 沙陀王

所謂的變數,就是遲早都要來的東西,不過遲還是早,那就很難說得清了。

玄銘後來想想,周師兄其實就是他的變數吧。

雖說是師兄,其實是個女孩子。因為觀里不分高低男女,只要是平輩,都是師兄,沒有師弟。

不過她的確比他大,那倒是真的。

玄銘總會想起「山上」的日子。那裡山高萬仞,伸手可摘星,半山皆是雲,猶如人間仙境一般。

那時候一切都是那麼的簡單,每天都和前一天差不多。他以為自己是在道觀里長大的,無父無母,以為只有他和師父兩個人在觀里相依為命,以為自己和所有那些來道觀里掛單的人都不一樣。

所以當初周師兄下山的時候,他還以為她很快就會回來。

但她再也沒有回到山上來。

他永遠都見不著她了,因為她已經去世了。

他甚至是在她離世許久之後,才知道她在「下山」以後,居然用了吞葯自殺的方式來告別這個世界。

當初她和別人一樣,也是來山上休養的。她做了手術,身體不好,山上清凈,應該很適合她的術後恢復。

起初一切都很好,也很正常。她換上道衣,就象畫里走出來的神仙姐姐,他們兩個人年齡相仿,很快就要好了起來,焦不離孟,孟不離焦。

但慢慢的,她開始做噩夢,半夜驚醒,整宿的睡不著覺。

他問了好幾次,周師兄終於不再躲避,眼圈紅紅的看著他,半天才輕聲的說,她夢到她以前上學的地方,有個男老師不停的摟她親她,摸她的那個地方,還對她做過一些很噁心的事。

玄銘很意外。那一刻,他甚至不確定發生了什麼事,是真的發生過嗎?還只是一場突如其來的噩夢?

青春期的絕大部分少年,對於性的認識應該都是朦朧的。師父對他,還有其他所有上山來的人都講過性的事情:性和生活里其他的慾望一樣,應該是美好的,歡愉的。它是人類與生俱來的本能,並不是什麼壞事,不需要畏懼,可也不要放任,不要象動物一樣,被慾望所主宰。

平白無故的,她為什麼會做那樣的夢呢?

他努力的安撫她,這些都不是真的,是夢。如果下次還做這樣的夢,你就直接揍他,掐他,踢他,大喊大叫,從夢裡醒來就可以了。

他說得越多,周師兄的眼神就變得越絕望。最後她扭過臉去,不再看他。可即便如此,他仍能看到她的眼淚默默的流淌下來,就像是流到了他的心裡,那麼澀,那麼冷。

她的狀況越來越不好,幾乎不能入睡,也害怕他和師父的接近。

她看起來就像是一隻受了傷的大雁,哪怕是風掠過樹梢的聲音都令她瑟瑟發抖。

師父說,她需要下山去檢查,不能一直勉強留在山上。

大人好像總是對的,尤其是這種時候。

分開的時候他們都很不情願,戀戀不捨的相互約定一定還要再見,誰知道這一次分別就是永別,是天人相隔。

他是從後來上山的道友那裡知道的。她的死訊突如其來,就像是一把穿心利劍,將他割剔得體無完膚。

他哭著鬧著要下山去找他的周師兄,師父卻一直不肯同意。

他吃了秤砣鐵了心,無論如何要下山,師父震怒之下,呵斥他道,你要是下山,就再也別回來!

他自幼在九華山的道觀長大,與師父兩人相依為命,何曾分開過?

師父師父,如師如父,他聽到這樣決絕的話,又氣又痛,忍不住嚎啕大哭。

但他最終還是想要賭一把。他不能不去。他們明明說好了,如今她死了,他不能不去送她一程。

他賭師父只是一時生氣,嘴上說說罷了,不會真的就為了這種事就不認他。

可他無論如何都下不了山。

不論他怎麼走,到處都是鬼打牆,一樣的小路在眼前繞來繞去,他不停不歇的走了幾個鐘頭,到最後還是走回到山門前。

師父臉色鐵青的在山門前等著他,問他是不是無論如何都要下山。

他跪了下來,紅著眼睛央求道,「師父,我跟她朋友一場,她走了,我不去送送她,那我還是個人嗎?師父,你是怎麼教我的?你覺著我不該去嗎?我不信你說得出口!」

師父被他問得啞口無言,很久沒說話,最後才道,你在山上睡一晚吧,明早再走,也是一樣的。

那時他大喜過望,還以為師父終於鬆了口。

第二天清早他醒來的時候,周圍的一切那麼的陌生,不是道觀的單房,倒像個病房。床邊放著地圖和手寫的便簽,記著回來的地址,全備得讓人有些害怕。

身體的感覺也大不一樣。一切的感官都那麼的陌生而又鮮明,強烈的涌到了他的面前。

床單上淡淡的藥水味,起身時布料摩擦而發出的微小聲音,洗漱時水淋在手上的感覺,窗外露水上灰塵的味道,所有的聲音,嗅覺,還有觸感都是嶄新的,就好像從未經歷過,又或者是許久之前曾經歷過,如今終於被再次喚醒。

還有洗漱時鏡子里的那張臉,他被那張臉嚇著了。

那是一張成年男子的臉,神情堅毅,沒有鬍鬚,看起來那麼的熟悉,就像是師父,只不過剃了須……

鏡子里的那個人究竟是誰?

他一直以為他只有十四歲,比周師兄小不了多少,是個無父無母的孤兒!而不是鏡子里這個成年的大人!

他不敢細想,逃一樣的跑了出去,一路上都沒敢回頭。

他惶恐而失落的來到周師兄的靈堂前。

直到那一刻,他才知道原來她的全名叫做周繼真,原來她才只有十五歲,原來她的成績一直都很好很好,還彈得一手好琴……

他站在靈堂前面,惶然的注視著那一切。他記得很清楚,那天還沒過頭七,她的遺像是黑白的,可她笑得很甜美,就象在山上的時候一樣。

那時師父安排她住在他旁邊的單房裡,讓他照應著。

他當然樂意之極,因為周師兄長得很好看,他心裡很願意跟她多在一起。

兩個人一起做早課,一起掃院子,一起去抬水,他越來越喜歡她,心裡總盼著她能多住些日子,不要象其他人一樣那麼快的就下山。

他看著她的遺像,就好像她還活著,就好像她還會向他伸出手來,就好像那一刻她仍站在那裡,安靜的凝視著所有的來賓。

他冒著跟師父決裂的風險,無論如何都要來見她最後一面,可當真見到了,卻又不知道說什麼好。

他不敢靠近,不敢交談,就像會觸碰到什麼不能觸碰的禁忌一樣。

這一場送別從一開始就跟他預想得完全不同。

周師兄的母親站在靈堂前面迎送親友祭拜。她看起來是那麼的蒼老,就好像歲月奪走了她的一切,毫不留情的碾碎了,連一絲期盼都沒有留下。

他站得遠,聽到身後有人在偷偷的議論,「可憐的孩子,遇上那種事,被糟蹋了不說,記憶消除手術又沒做好,聽說有了後遺症,然後就發瘋跳樓了,……」

他回過頭去,那些人察覺到了他探詢的目光,就不再說話了。

他沉默地在遠處看著,聽著,所有的嘈雜聲都像是從海面上飄落下來的,和他之間隔著整個深沉的海洋。

他覺得這一切都不是真的,都是他的夢。這一刻他只想從夢裡醒來。

他回去睡一覺,再醒來,就會回到山上,然後他會在那裡等著她。

他給周師兄上了香,跟伯母鞠了躬,沒說自己是誰,就跑開了,像個膽小鬼。

他手裡攥著那張折起來的便簽紙,按照原路返回,明明沒多遠,可他偏偏覺著累。

地址上是一家其貌不揚的療養院,他站在門口停留了很久,最終還是沒有進去。

療養院後面是一座山,看起來熟悉又陌生,他索性把那團揉皺的地址塞在了口袋裡,然後徑直地走了上去。

那不是九華山,卻又帶著九華山的影子,那裡有著同樣熟悉的山門,相似的道觀,可走了進去,一切卻又大有不同。

這裡空無一人,也沒有他的師父,觀內香火凋零,供桌上沒有供品,像是廢棄已久。

他心慌意亂,那麼地害怕,一個人跑下山去,打開了便簽紙,按圖索驥的找尋過去,結果兜兜轉轉,又再次回到了療養院的門口。

他徑直走了進去,並無一人阻攔。這裡有些他是見過的,不在這個破敗的道觀,而是在他長大的,高聳入雲的那個道觀里。可這裡沒人穿道袍,也沒有人梳髮髻,沒有師兄,沒有道友,沒有師傅,沒有念經,沒有功課,一切就像是夢。

所有的人都主動同他打招呼,叫他道長,神情尊敬,但還帶著一點謹慎和探查,就好像在觀察著他。

他一遍遍的解釋道,「我不是道長,我師父才是道長,你們認識我師傅嗎?他在哪兒?」

大家都面面相覷,不敢再多說了。

他不知道自己在他們的眼底究竟是誰,但肯定不是自己以為的那個十四歲的道童玄銘。

他夢遊般的徘徊在這奇異的「夢境」里,終於發覺這個療養院是為病人術後恢復修建的。那些「病人」做完記憶消除手術,在這裡繼續做記憶重建。

「病人」躺在他當初蘇醒的那種床上,閉著眼睛彷彿在安睡。這期間也曾有人離開,但沒有一個像周師兄那樣的。

周師兄也是這樣嗎?因為發生了一些事情,所以選擇了記憶消除手術,就像那些人背地裡議論的那樣,然後後來的事情大家就都知道了。

手術沒成功,再然後……

她自殺了。

他聽到有個參觀者在詢問周師兄的事,說是不是有個人從這兒出去就自殺了。療養院的工作人員立刻向他解釋說,「再安全的手術都一定的失敗幾率,尤其是她手術的消除量比較大,風險是要高一些的。這件事我們也感到很遺憾,所以建議手術一定要慎重,萬一失敗的話,我們這邊的記憶重建過程很難補救。」

說話的時候他們看到了他,立刻就閉上了嘴。真奇怪,他們明明有話要說,卻又不敢開口,就好像他有多麼的弱不禁風,這些話語會對他造成多麼大的傷害一樣。

這世上沒什麼會比周師兄突如其來的死訊更傷人的了。

他想,他們好像都認識我,可我自己都不知道我是誰。

我到底是誰?

玄銘?還是師父?

我也和周師兄一樣,做了手術嗎?在這裡做記憶重建嗎?

沒人告訴他究竟發生了什麼,他就像是一個被束縛在原地的鬼魂。所有的人都欲言又止,同情或惋惜,好像他也是一個病人,還是一個病得很重的病人。

可所有的人都叫他道長。道長到底是誰,是他的師父嗎?還是他自己……?

他在療養院的院牆上看到了「自己」的照片和故事,那堵牆就立在入口處,是給所有前來的客人看的,可之前他竟然都沒有注意到。

「道長」是這家療養院的創立人和資助人,他創立了記憶重建療法,然後通過授權獲得了大量的資金,在這之後他啟動了一項令人瞠目結舌的事業,他建立了這家幾乎是完全免費的療養院,專門為受到性侵的受害者進行完善的記憶重建服務。

底下有一封公開信,信里輕描淡寫的提起了他曾經的經歷,解釋了他的動機,他對所有前來這裡的受害者說,「如果過去讓你變得更加厭惡自己,那你應該選擇趁早忘記這一切,一切都會變得更美好。請相信我們,這裡能夠幫助你。」

這位「道長」,這位療養院的創立者,平淡的描述了自己受害者的經歷。

他曾經在養父家裡遭受到了連續多年的性侵和性虐,他信里詳細的描寫了那些細節,就像是一份平淡的筆錄,沒有任何的感情色彩,也沒有任何的羞辱和不安。

玄銘站在那堵牆前,看著那些陌生冰冷的文字,只覺得不能呼吸。

道長在這裡寫道,我將成為療養院的第一位用戶,從我最初的記憶開始重建,希望當我醒來,療養院已經為無數像我一樣不夠勇敢的人解決了實際的問題。而我的過去將成為記憶重建系統的一部分,為系統提供必要的支持。

玄銘渾身發冷,又好像發燒一樣的出著熱,他呆然的坐在接待處的角落裡,背對著大廳,一個人在那裡一直坐到晚上,沒有人敢過來同他親近,更沒有一個人敢同他說話。

那一刻,他心中隱約有所明白。

他大概也的確是一個病患,是跟周師兄一樣來做記憶重建的病患。

只不過他的記憶重建只做到了十四歲,然後他就主動「離開」了道觀。

這看起來就像是一個錯誤,一個本不該發生,卻又註定會發生的錯誤。

他不敢跟任何人求證他的猜測。

他像是井底的青蛙,抬起頭來,就被月光灼傷了眼。

在他膽怯地徘徊在真相門外時,一位意料之外的訪客打破了這一切。

那就是周繼真的母親。

她出現在康復院時,他一眼就認了出來。

四目相接的那一刻,她突然朝他走來,那一刻,他還以為她記起了葬禮上那匆匆的一面。

她笑著問他,「院長,你什麼時候醒來的?」

啊,他忘記了。因為他和療養院那堵牆上的道長几乎是一模一樣。

他語無倫次,慌亂地解釋道,「沒多久,不過我,我什麼都不記得了。我是為了去看周師兄才醒來的……」

「哦!」那一瞬間,她恍然大悟。明明是摸不著頭腦的一句話,可她卻聽懂了,又驚又喜的嘆道,「原來是你!原來你就是真真常常提起的那個小道士呀?你不講我都不知道啊!你也醒來了?」

「嗯,」我想去見周師兄啊,他在心裡悄聲的說。

她伸出手來,慈祥的撫摸著他的頭髮,就像母親那樣。

他眼眶泛紅,小聲的說,「我去送送她。」

「好孩子,」她歉疚的說,「真真好幾次都跟我說過,說她對不起你。她知道你沒有惡意的,說那些話都是為了她好,她只是……她經過那種事情以後,一直都很害怕男性的接觸。都怪手術失敗的後遺症,她的記憶沒有徹底消除,控制不了自己,」她看起來那麼的溫柔,微笑的眼底含著一片柔光,就像是小時候廟裡看到的娘娘像。

他心裡有種說不出的難過,喃喃的說,「我知道,我那時候什麼都不知道,可我現在都知道了。」

她笑了笑,說,「她還是喜歡你什麼都不知道的樣子,她不喜歡別人小心翼翼的對待她,就好像她跟別人有什麼不一樣似得。」

他似懂非懂,她告訴他,「真真的葬禮已經辦完了,我要去做記憶消除手術,徹底忘記這一段過去。不過在動手術之前,我還想來見見那個小道士,想看看真真在山上要好的玩伴是什麼樣子,想看看真真留戀的道觀是什麼樣。只是我沒想到她的好朋友就是道長你呀。」

記憶消除手術,又是記憶消除手術!

「你要忘記她嗎?」他眼角一酸,忍不住問了出來。

「嗯,」她按了按心口,輕描淡寫的說,「太難受了,也太累了,我受不住了。」

他什麼也說不出口,所以他抿緊了嘴唇,就像是一條石刻的線。

她還提了一個額外的要求,想要玄銘陪她上九華山上看看。「真真在山上真的很開心,回到家裡也一直在跟我說,我也真想看看那些地方啊。」

療養院方面同意了,省略了複雜的評審流程,也不收取任何費用。

就這樣,他終於再一次回到了九華山,回到了他「長大」的那個道觀。

再次見到師父的時候,他半天都說不出話來,師父說,你先帶客人在山上轉轉吧,客人走了,你再來找我。

他的心猛然收緊,卻還是乖乖的聽話了,就好像他一直以來的那樣。

他看著師父,就好像在療養院的鏡子里看到了自己。

鏡子里的影像終於變得更真實,而這一切也終於要變得更清晰。他不知道自己究竟準備好了沒有,但他不想再繼續徘徊在真相的門外了。

他帶著她走遍了九華山,看遍了山上的草木,給她講述了所有的故事。

他們在山上住了幾天,下過雨以後,他還帶著她上山去挖了一筐筍。

雖然知道這一切都不是真的,但他還是不肯遺漏任何的一點回憶。他帶著她去了每一個角落,就象當初他帶著周師兄做的那些一樣,不肯有一點的馬虎。

他儘力的跟她複述著當初周師兄的每一句話,做過的每一件事,好像不這樣他就錯過了什麼一樣。

最後一天他實在沒忍住,問她,「阿姨,你真的要忘掉她嗎?」

他不明白為什麼她想要忘記周師兄。

在九華山的「日子」里,他會摔倒,渾身是泥,手掌也被劃破,會被蟲蛇咬,有時候兩手空空,徒勞無功的回來,有時候會跟朋友一起,有時候會跟「上山」的過客一起,那些時光里也有生氣和委屈,也有嫉妒和焦灼,但他記得的,總是最好的那些片段。

她眼底含著一層薄薄的淚光,朦朧的看著他,「好孩子,我知道,你會忘記那些不好的事情,一直記著她最好的樣子。可是我,我做不到。我無日無夜不生活在煎熬和悔恨之中,後悔我當初沒有保護好她,後悔我沒有早一點警覺,後悔我沒有重視……」

她沒再說話,垂下了頭。

遲鈍的玄銘這才發現她在無聲的哭泣。

無論他多大,此刻他還像是個十四歲的小道士一樣手足無措。空洞的安慰太虛偽了,聽著就像是在騙人。

他絕望而又悔恨,恨自己揭開這看似長好的傷疤,恨自己戳中她無盡的痛楚,恨自己未能阻止這一切的發生,恨自己此刻的無能無力。

他坐在她的身旁一動不動的等待著,等她平靜下來。

她哭了很久,但最終還是平靜了下來。兩個人之間的氣氛也慢慢的和緩下來,明明誰也沒說話,可突然就變得更親近,更自然了,就好像久未見面的親人,哪怕不開口也覺得沒什麼關係。

他突然問她,「我做得也是周師兄的那種手術嗎?」

她悲傷卻又憐憫的看著他,捧著他的臉安撫他說,「好孩子,真真做的就是你做的那種手術呀?」

「啊,」他低下頭去,聲音很輕的說道,「我什麼都不記得了。」

「忘記了好呀。」她由衷的替他高興,「說明你的手術很成功。你一定要好好的活下去,也替真真好好的活下去,對不對?」

她慈愛的摸著他的頭,就像是在看自己的孩子。

大概因為在九華山上,他還是個十四歲的孩子吧。

他的眼眶發著熱,喃喃的自言自語,「如果我不做手術,又會是什麼樣子的呢?」

她遲疑了一下,說,「聽說你是個很好的人,但是很冷淡,跟誰都不肯親近。」她頓了頓,突然笑了起來,夢囈般地說道,「你現在這樣子多好呀。我們真真很喜歡你呢!如果我們真真的手術也成功了,肯定也像你這樣。」

真的嗎?

「嗯,肯定是呀。」她笑著看他,篤定的點了點頭。

他明明還想說點什麼,可偏偏就是說不出口。

大概是他的手術太成功了。

他什麼也不記得,以前的他是什麼樣子的,經歷了什麼,他完全不清楚。

那個人就像是鏡子里的陌生人,他看得到,卻完全不認識。

她要離開的時候,他送她下山。

她停在山門前,突然回過頭來問他,「你下山嗎?」

他停頓了一下,才說,「我要去見師父,等等再下山。」

誰都知道這是最後一次會面。她要去做手術了,再也不會記得他,也不會記得周師兄。

記住周師兄的人會越來越少,如果最後記住她的人都不在了,那麼她也真正的在這個世界消失了。

一想到這一點,就讓他有點害怕。

過去的自己,現在的自己,一切都在這裡交匯著,過去的那個自己還存在著嗎?也會像周師兄一樣消失嗎?他經歷過什麼,他也跟周師兄一樣……那麼的痛苦嗎?

玄銘走到師父時常打坐的地方,站在了他的身後,看著他,輕聲的喚道:「師父。」

他知道這裡不是真正的道觀,只不過是為了給病人製造虛假的回憶而建立的模擬空間。

他也知道「師父」不過是記憶空間里一個相對完整的模塊,這裡就像是一個漫長而又連貫的夢,看起來好像每一天都是真實存在的,其實並不是。只有一些關鍵點的記憶是被製造出來的,其他的都是大腦自動填補的錯覺。在這裡他的記憶被擬合,整理,重新排列,然後造成了一種過去的假象。

療養院門口的那堵牆上是這麼寫的,療養院接待處的人也是這麼跟來訪者解釋的,他都聽在耳中,記在心裡。一切都是那麼的自然,他好像天生就能快速而準確的領會這一切,他其實比誰都明白。

他只是遲遲的不肯相信。

他問師父:「我為什麼要做手術?」

這個問題盤桓在他心頭很久了。

他知道這裡只不過是一個場景,而他的「師父」只是一個冷冰冰的模塊和無數的模擬量,可他還是忍不住惱恨。把過去的一切留在系統里算什麼呢?連自己的過去都不敢直面嗎?雖然說的那麼冠冕堂皇,其實還是跟周師兄一樣吧?

他不能原諒自己。

如果他沒有做這個該死的手術就好了,那他就和她們一樣了,就會知道她們心裡到底是怎麼想的。他可以把所有象周師兄這樣的人找出來,保護他們,照顧他們,現身說法的安撫他們,讓他們不要只是逃避的去做記憶手術,更不要輕易的放棄生命。

可恨的記憶終究會淡化,人生還有更寶貴,更重要的事情值得他們活下去,不是嗎?

大風吹折了柳樹,可這不是柳樹的過錯。他本來可以更強大,更有力,可以保護她們,帶領她們度過難關,因為他經歷過,才會更明白她們需要的是什麼不是嗎?

他可以現身說法,可以吐露自己的一切,這樣周師兄就會更有勇氣活下來吧?

可他現在什麼都做不了,只能眼睜睜的看著她們選擇自殺或者遺忘,除此之外什麼也做不了。

「你這個膽小鬼!」他突然哭出了聲來,眼淚止不住地往下流,可眼前的一切仍是那麼的清晰,沒有一絲的模糊。

「只要你閉上眼睛,我就可以把你忘記的一切重放給你看,你可以選擇接受,也可以選擇拒絕,這個選擇在模塊設計的最初就決定了。」

「給我看!」他拚命地喊著,好像只有這樣才能證明自己。

哪怕這個世界空無一人,沒有誰能看到。

於是他看到了一切。

那是一場漫長的,醒不過來的噩夢,一旦開始就無法停止。

所有的細節都那麼的栩栩如生,令人痛恨,恐懼,甚至作嘔。眼前那副赤裸的軀體越來越蒼老,越來越醜陋,那些無法言說的觸碰,無法重複的言語,而那個年幼的他甚至還不知道那意味著什麼。

那些意味著暴力,意味著異常,意味著扭曲的性。

然後,他慢慢的知道了這是不正常的。於是他在一遍遍夾雜著惶恐和憎惡的回憶中怨恨著自己,也怨恨周圍的人。

他就好像一隻困在蛹里的蛾,它被困了太久,翅膀已經委頓了,也忘記了怎麼消融那層原本只是為了自我保護而纏裹的蛹衣。

他花費了太多的時間去改變,去除那些令人喘不過氣的自怨自艾和自暴自棄,去重塑自己,去讓自己變得更強大,就像是鐵匠在錘鍊他的刀劍,就像是木匠在切削他的木料。可他也變得冰冷,戒備,刻薄,敏感,甚至獨斷專行,不近人情。他憎恨那些被困在回憶里走不出來的受害者,認為他們軟弱,無力,沒有自我。他努力的去做義工,志願者,捐獻大筆的金錢,耗費了無數的精力,他想要幫助他們,鞭策他們,卻讓那些需要幫助的人越走越遠。

甚至在他一手籌建的基金會裡,人們尊敬他的才華和夢想,從各方前來,卻又不敢離他太近。

他就像是一隻刺蝟,永遠不懂得如何同人擁抱和取暖。

他的改變是從一個小女孩開始的,那是個神經質的受害者,她被她的母親帶過來和他見面,希望他能現身說法,用自己的經歷說服這個女孩,改變她,讓她重新振作起來,堅強起來。

她的母親和他的性格很像,強勢,專制,喜歡擅自做決定,從不容別人辯解。

對話進行得很艱難,最後女孩把茶杯打翻在地毯上,哭著喊著對他尖叫道,「我根本不想見你!你什麼都不懂!別他媽得跟我套近乎,別跟我來假惺惺的那一套,你以為你在發善心,做好事嗎?放屁!你們的每一個小心翼翼的眼神,每一個刻意的字眼,每個演習了千百遍的舉動,那些統統都在提醒著我,我跟你們是不一樣的,你們就是這個意思,不是嗎?我只想要正常的生活,交際,我不想總被你們一遍又一遍提醒,你懂嗎?我不想想起那些過去!我已經無數次的努力忘記了,可你們還是那樣,還是那樣!我只希望別人把我當做什麼事都沒有發生過,你真的明白嗎,你真的被強姦過嗎?你根本不懂!!!」

女孩徹底的崩潰了,在他的面前哭得一塌糊塗,最後筋疲力竭,她低聲的喃喃道,「我只想忘掉這一切,我根本不想要那些特殊的對待,我根本不需要!」

那一天,他很久都說不出話來。

一切就是從那一刻開始改變的。

他終於明白了,有些人跟另外一些人是不一樣的,他開始改變自己,也開始改變自己的方式。

他決定創辦療養院,免費資助那些受害者進行記憶消除手術,並且進行完善的記憶重建作為術後恢復,他甚至決定從自己開始,從宣傳的角度最大的推廣這件事。

其實對他來說,忘記才是最困難的部分。

他一直以為是因為他經歷的所有那些不堪的一切,才會變成今天的這個樣子。

但他也終於明白,不是所有的人都象他這樣。他們有的強大,有的脆弱,有的樂觀,有的偏執,他無法開解所有的人,也無法安撫所有的人。能改變他們的,唯有他們自己,可記憶加諸他們的一切,就像沉重的枷鎖,讓他們寸步難行,要求他們都像他一樣強硬頑固,那是強人所難。而他唯一能做的,就是把傷口打開給他們看,告訴他們他會選擇手術,然後重新開始。

就像是一點希望,就像是在他們絕望痛苦的心田裡種下一粒種子。

而在這之後,他所能做的,唯有順天之時,隨地之性,因人之心。

但私下裡,他還是決定把過去的記憶保存起來。他設計了一個模塊,記錄了他過去的回憶,模擬著他的行為和語言,就像琥珀里封存的小蟲一樣,完整的把過去的他固化了下來。

這樣的話,當手術結束,他還是可以有所選擇。

一切就是這麼的簡單,也是這麼的完整,所有他曾經痛恨的,懊悔的,無力的,都在這裡得到了回答。

九華山就像是一個圓,他在這裡回到了另一個他的終點,卻來到了一個新的起點。

手術的決定,更像是一場獻祭,一場殉難,一直都不是為了他自己。

可他卻意外得到了重生,得到了一個順利成長到十四歲的玄銘,一個新的自我。

他再次醒來後,周伯母已經離開了療養院。

他再次來到了那面牆前,獨自一人凝視著它,就像是凝視著那段不堪的過去,凝視著那個被他拋棄的自我。

道長以為是那段扭曲的過去成就了他的一切,所以哪怕是做了手術,他還是要把那段過去攥緊在手裡,因為否定了那一切,就像是否定了當日的他。

可玄銘並不這麼想。

那數十年的回憶以摧枯拉朽之勢洶湧而至,瞬間幾乎吞沒了嶄新的他,可如今的他已經懂得了什麼是好,什麼是壞,這突如其來的回憶帶著毀滅一切的力量,幾乎碾碎他過去的十四年。

他所看到的一切都太過痛苦了。

過去就像是浸滿了毒液的大海,無論在哪裡,都無法免除那種煎熬。天空的顏色,雲的影子,漂浮的海藻,腐朽的沉船,一切都帶著致命的,緩慢的毒素。而他就像是一條孤獨的魚,被惡意圍裹著,淹沒著,卻以為只有在深海里才能存活,以為若是逃離,就只能擱淺,死亡。

他費盡了全部的心血去擺脫這些陰影,卻變得孤僻和不近人情,像是個怪物。

他已經足夠強大了,可他還是那麼的痛苦,只不過他的心口滿是厚重的傷痕,痛楚從來不曾離開,所以彷彿就沒有那麼痛了。

一切都不是他的錯,如果沒有發生的話就好了,難道不是這樣嗎?

應該是這樣才對,為什麼受害人要帶著那些恥辱的傷痕走下去呢?不夠強大,並不是她們的錯。

如今的他,像是兩個完整而又獨立的人融合在了一起,新的和舊的,相互凝視著,終於看到了對方身上赤裸裸的一切,也終於得到了相互的體諒。

如果周師兄能夠忘記那些痛苦的事情,快樂的活下去,那也未嘗不是一件好事。

那麼,阿姨選擇了手術,雖然讓人傷心,卻也不是不能理解,當哀痛太重,卸下來已成為不可能,那麼伸出手來求得幫助,周師兄也會高興的吧。

他終於釋然了。

療養院的人都說他好像變了,變得隨和又親近,他笑嘻嘻地說,你們這麼誇我,那我是不是得請請客啥的?

大家都哈哈大笑,打著呼哨拍著桌子起鬨,都要他請客。

他仍舊留在療養院,一邊學習一邊研究,就像是個半工半讀的學生,雖然他早已經畢業好些年了。

生活那麼的普通,那麼的平靜。

但閑暇的時候,他總是時不時的想起九華山。

回憶里的那一切就像一場悠長的美夢,帶著竹葉的清香和露水的潮氣。

九華山是那麼的高,年幼的他仰著頭都看不到山頂,還曾經傻乎乎的問師父,那山頂的雲里是不是住著仙人?

他曾有著那麼多的期許和夢想,卻還來不及想像他下山後的樣子,他會變成什麼樣的人,會經歷些什麼。

那裡的一切因為一場意外提前終止了,就象他尚未結束的童年。

每次回想起來,他總是有些悵然,但已經沒有當初那麼的難過了,在山上看著周師兄的母親離開的那一刻,對他來說才是最難的。

他時常地想起他在九華山上長大的那些日子,想起那個接天連雲的九華山,想起總是捻著鬍子板著臉的師父,想起用袖口遮著臉咯咯笑的周師兄,甚至還想起掃地的啞巴師兄,想起那些來來往往的過客,念過的經書,九華山的每一寸角落,甚至還想起他背著師父偷偷的手淫,然後又拚命的洗手,在老君像前懊惱的念經懺悔。

他想起「師父」用自己的方式教導著他和所有其他來康復的「患者」,教他們念詩寫字,教他們手藝勞作,教他們沉心靜念,教他們怎樣對待慾望和性,教他們怎樣保護自己,教他們怎樣對待別人,而這些本來應該是那些監護人應該做的事情。

「師父」教給了他,也教給了所有山上的過客更寶貴的東西,那個過去的他從來都沒有過的東西。

但他很少想起那段晦暗壓抑的過去,那是屬於道長的回憶,不像是他的。

他想要將它徹底埋葬,雖然它時不時的會翻湧起來,像是污爛的渣滓,偶爾的,會隨著樹蔭的擺動,隨著河水的流淌,隨著走廊上的腳步聲回到他的身旁。

但他總是想起道長,想起他的師父,想起帶著那段過往的他。

那個人堅強,有力,充滿決斷,玄銘做對了他就稱讚,做錯了他就呵斥,對其他來往山上的人也沒有什麼區別,他把他們都當成一樣的人,尋常的對待,沒什麼不同。

就像是玄銘和他都最想成為的那個人。

有時候他站在山門外往上望去,好像還能看到許多年前的自己。

如今那山上是不是還時常的下著雨呢?雨後是不是又冒出許多的新筍可挖?那雲端是不是真的住著仙人?師父是不是還在觀里?山門下的路是不是還像鬼打牆一樣,跑也跑不出去?

這些他都不知道。

因為他再也沒有回去過了。

過去的一段回憶,也許會想起,也許會遺忘,但那一切都已經過去,不會再重來了。

這樣就已經很好了,不是嗎?

一個人的人格,究竟是受什麼影響而形成的呢?身體?記憶?遺傳?後天?

當重建肉體,失去記憶,抹掉基因,拋棄經歷,我們是否完全變成另一個人?

而這個新的人,擁有了全新的世界,他還會選擇尋找那個「真實的自我」嗎?

山上有美景,觀中存本真。如果你是玄銘,你會如何選擇呢?

——責編 東方木

責編 |東方木

作者| 沙陀王,工程師,喜歡吃飯看戲,過著老年人的生活,妄圖留存一顆童心。代表作品:《太陽照常升起》《野蜂飛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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