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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家寧 | 跟著一組老照片,穿越回1944年的中國











照片上熱鬧的集市是1944年1月中下旬,農曆春節之前的某一個趕場天,人們已經開始為過年做準備。前一天還下了一點雨,濕漉漉的石板路和滴水的青瓦屋檐,是舊時光在記憶中最真切的映像了。






(一)



7月途經重慶,順路去了一趟璧山。




璧山現在是重慶的一個區,與市中心隔著兩道山樑。

從重慶北站南/北廣場汽車站坐直達的班車,或是乘坐軌道交通一號線到大學城換璧山901,差不多都是一個半小時。一路上風景很好,七月的驕陽給這個城市的道路橋樑都鋪上了明亮的色彩,天也很藍,山也很綠,當然從空調車廂里出來後就是另一番體驗了。




我並沒有特別的目標,只是想在老城的區域內隨便看看。由於一組七十多年前的老照片,我大概知道這個小城在1940年代的樣子,在考證那組照片的過程中我翻閱了許多有關它的資料,對照民國時期的地圖研究過它每一條街道的走向,那組照片也帶出了很多它在抗戰時期的故事,總之這是一個我在紙面上已經儘力了解過的城市,現在既然到了附近,就去現實中與之接觸一下。






1940年代的璧山縣地圖(左)和現在地圖上的璧山區




班車到達一天門車站的時候已接近中午十二點,在這個時間,這個溫度下,大概任何一座小城都可以被描述為「一座安靜的小城」。跟著手機地圖步行約一公里,就到了大東門橋,根據國民十九年的舊地圖,過橋就是大東街,正對大東街是一處佔地很大的建築,名叫天上宮。回到1944年,橋的另一邊應該是下圖中的樣子。






街道盡頭的建築就是天上宮




現在這裡是一條普通的街道,遠處漸高的房屋顯示出天上宮背倚的小山原本的地勢。







現在的大東門橋




我沒有從這裡「進城」,而是沿河往北走到小東門橋,因為如果我是在這組照片拍攝的時間從重慶坐汽車來璧山,我就應該在小東門外下車。當時小東門外是一個廣場,1933年通車的成渝馬路和1934年通車的銅璧馬路都連接到這裡,開往重慶的公共汽車在這裡發車;廣場上還有一座抗日陣亡將士紀念碑,由於人流量大,這裡也是政府張貼重要告示的地方。







曾經的小東門外廣場







正在小東門外廣場上看告示的居民




紀念碑在1960年左右被拆除,現在小東門橋外是普通的街區,不過看地圖上顯示,璧山汽車總站還是在離原來廣場所在的三角地不遠的地方。






遠處就是現在的小東門橋




從小東門橋進城後,左手邊是過去縣府的所在,現在這一大片是一個廣場。此時正值中午,只有幾位老人在樹蔭下聊天。







曾經的璧山縣縣政府







現在的大成廣場




廣場的北邊,舊地圖上的二牌坊街,現在叫民主路。沿著這條街往北走一點,在現在稱為保健街和中山北路這兩條街的交叉處,就是下圖中這個地點。






曾經的十字街口




橫向的街道是現在的保健街,從照片上可以看到左邊是一個上坡,往上走就是璧山老縣城的西門,現在站在這個路口的東南角,可以很清楚地看到街道的坡度 。







現在的保健街口




回到廣場,經過保存完好的文廟,沿著中山南路往下走,前面就是老縣城南門的所在。貫穿南門內外的這條大街是城內最主要的街道,尤其在趕場天,相當熱鬧。







曾經的南門內







曾經的南門外




下圖為現在的中山南路。遠處藍色路牌標示的路口,差不多就是原來城門的位置。從那個路口往前再走150米,就到了一個丁字路口,對比老地圖,似乎是原南門外街(也叫外南街)的大部分都消失在正則中學的校園裡了。







現在的中山南路




我的璧山老城區九十分鐘游就到此結束。






(二)




璧山這組照片背後有一段很有趣的整理過程,可以算是老照片考證中從無到有的典型。最初它只是一組包含數千張照片、以美國參與的太平洋戰爭為關聯的內容龐雜的圖像資料中的一小部分,照片背面有列印的標籤或手寫的注釋,其中的英文「Pishan」以及縣政府的照片,使得我們可以確定它們拍攝於重慶附近的璧山縣;再花一點時間查到璧山舊縣城的布局,也與注釋中一些街道的名稱對應上了。拍攝的時間則來自上面那張看告示的照片,其中一張公報上寫著「民國三十三年(1944年)元月九日」。所以至此我們已經知道這組照片的拍攝時間和地點,內容則是對璧山這座縣城的一個綜覽,包含它的社會、經濟、文教、軍政等各個方面。我們還可以確定這是一組由專業人士拍攝的新聞照片,因為一些照片的背面蓋有「Office of War Information」(簡稱OWI)或「CNS」的印章。OWI指戰爭新聞署,是美國政府在1942年6月整合成立的一個戰時新聞宣傳機構;CNS即Chinese News Service,正式名稱是「中國新聞社」,是由國民黨中央黨部宣傳部下屬的國際宣傳處在紐約設立的一個小型通訊社;此外包括當時的縣長在內的多位政府公職人員都有出鏡,足以說明這是一次有官方接待的採訪活動。




在1943年底、1944年初,有一位美國攝影師來到重慶附近的縣城拍攝了一組反應社會生活的照片,倒也不是什麼很特別的事。




但是出於一種儘可能完善的態度,我們希望能挖出這個攝影師。從當時駐華新聞機構的方向出發搜尋了一番,並沒有什麼結果,不過幸運的是,這次拍攝採訪確實有國內的媒體記了一筆。




1989年出版的《璧山縣文史資料選輯》(第二輯)中有這樣一篇小短文:




美國《展望》雜誌盛讚璧山建設(摘介)




中華民國33年(1944年)5月14日《中央日報》刊載:中央社紐約航訊 美國銷量二百萬之 《展望》雜誌,頃於5月2日出刊之一期中,曾以七頁之篇幅,刊登我國璧山縣人民生活情形照片十五幅,以描寫該縣士農工商老幼男婦戰時之生活。並於說明中,極力讚譽該縣交通便利、文化發達、學校、醫藥、衛生、法庭及其他一切新設施,均在加速建立之情形。




……




《展望》即LOOK,當時是美國發行量僅次於《生活》(LIFE)的圖片雜誌。從刊出的時間和內容上看,《展望》刊登的璧山照片應該就是我們見到的這組照片無疑。怎麼能確定呢?當然是去找一本1944年5月2日刊的LOOK。







1944年5月2日號的《展望》雜誌




《中央日報》的那篇通訊並沒有誇張,《展望》對璧山的這篇報道積極、讚許、充滿溫情。這是一個系列報道的一部分,在當年四月到十一月的七期雜誌里,在名為Hometown的專題下,用細膩的照片和文字講述了紐約州的格倫斯福爾斯(Glens Falls)和中國的璧山,這兩個同樣身處大後方、同樣以製造業支援反法西斯戰爭的典型的美國/中國小城在戰爭時期的生活日常。不出意外地,在這期雜誌的供稿名錄里就有攝影師的名字——George H. Alexanderson,他的中文名字就寫在他參觀過的一間教室的黑板上:「歡迎Mr. 安烈生」。只不過這三個漢字的組合沒有在可搜索的中文資料里留下任何記錄,而有了George H. Alexanderson這個名字,這組照片的來龍去脈就慢慢浮現出來了。







在這張成人夜校教室的照片中,後面的黑板上寫著「歡迎Mr. 安烈生」






(三)




1937年10月,知名報人、時任國民黨軍事委員會上海辦事處外電檢查員的董顯光被任命為軍事委員會第五部副部長,負責組織一個新機構,目的是把中國的抗戰介紹給全世界。1938年2月這個機構被重新編入中央黨部所屬的宣傳部,正式定名為國際宣傳處,由後來任中央通訊社社長的曾虛白主持,並集合了當時國內為數不多的一些在歐美接受過新聞和公共關係訓練的專業人才。在隨後的幾年裡這個機構除了發布和審核新聞,編撰外文刊物進行抗戰宣傳,組織安頓赴渝的外國記者,還在歐洲、北美、東南亞各主要城市先後設立了十二個辦事處,前文提到的中國新聞社就是由國際宣傳處在紐約的辦事處改組而來。




從戰爭一開始日本就在宣傳上投入了巨大的人力財力,相比之下,「因為政府財政困難,我們所能用於這方面的經費簡直微不足道」(《董顯光自傳》)。不過在官方和民間的共同努力下,對外尤其是對美宣傳還是取得了很顯著的成績。當時由國際宣傳處統籌的對美宣傳,大體在兩個方向上進行,一是通過在報刊媒體上大量刊發報道以及電影展映、新聞廣播等方式,將日本的侵略行為和中國人民的頑強抵抗展現給美國民眾;二是與全美各地的援華團體合作,組織演講、編印刊物,發起請願、遊行募捐等活動,推動美國政府的對華政策。在這些宣傳活動中有很多美國新聞從業人員直接或間接受雇於國際宣傳處,在美國國內編髮中國積極抗戰的新聞,或是前往中國進行採訪報道。




1943年初,董顯光隨同宋美齡訪美期間,藉助自己與美國新聞界人士的私人關係繼續爭取新聞人才上的支援。在昔日同窗、時任普利策新聞學院院長的卡爾·艾克曼(Carl W. Ackerman)的協助下,董顯光為他在重慶創辦的一所專門培養英語新聞人才的新聞學院聘得院長及三名教授,同時通過好友、合眾社創建人之一羅伊·霍華德(Roy W. Howard)的活動,經由美國國務院運作的文化關係計劃,徵得四名資深新聞從業人員赴渝協助國際宣傳處英語方面的工作。1943年10到11月間,這四名專業人士先後到達中國,他們分別是紐約《世界電訊報》助理編輯弗洛伊德·泰勒(Floyd Taylor);廣播導演喬治·格里姆(George H. Grim);公共關係專家、專欄作家弗蘭克·畢希納(Frank E. T. Buchner);以及璧山這組照片的拍攝者,《紐約時報》攝影師喬治·安烈生(George H. Alexanderson,1904-1954)。




喬治·安烈生1929年開始為《紐約時報》工作,此前在空軍服役,是一名航拍攝影師。他為國際宣傳處工作了差不多兩年時間,其間行至西南各地及緬甸,並多次加入當時駐成都的B-29轟炸機隊轟炸日本本土的行動,其中一張B-29s機群飛掠台灣島的照片被用作1944年12月4日號《生活》雜誌的封面。1945年1月滇緬公路重新開通時,也是他跟隨第一支通過的運輸隊前往拍攝。抗日戰爭結束後他仍以《紐約時報》攝影記者的身份留在中國,拍攝有關中國社會和民生的照片。1948年5月他獲得國民政府頒發的勝利勳章,以表彰他在戰爭期間的傑出貢獻,隨後他返回美國,繼續為《紐約時報》工作直到1954年因心臟病去世。






(四)




回到璧山這組照片,當它被刊載於《展望》雜誌時,為之撰文的正是曾任國際宣傳處紐約辦事處主管的黎甫(Earl Leaf)。黎甫也是一名攝影記者,1936年起被派駐中國,曾任合眾社華北站站長,一直專註於報道中日戰爭。




《展望》的報道刊出後不久,這組照片再次被用於一組意在加強中美關係的宣傳。在戰爭新聞署(OWI)製作的一組幻燈片里他們借用了《展望》雜誌使用的類比手法,將璧山與康涅狄格州小城丹布里(Danbury)一起展示,「……他們的人民,儘管生活於世界的兩端,卻有著許多的共同點。」




除了《展望》雜誌和戰爭新聞署的引用,在中國新聞社於紐約出版發行的英文月刊《戰時中國》(China at War)以及一九四四年國際宣傳處彙編出版的《抗戰七年之中國》(China After Seven Years of War)中也包含了此次璧山採訪拍攝的一些內容。時任國際宣傳處英文寫作專員的朱撫松是陪同喬治·安烈生前往璧山的隨行翻譯,他撰寫的文章《璧山:小城印象》(Pishan: Portrait of A Small Town)被收錄於上述兩份刊物,雖然發行量不過數千,卻是當時對外宣傳極為重要的窗口。




所以,至此可以確定,與這組照片相關的,是抗戰時期由官方主持的對外宣傳的一個完整案例。這正是它們看起來基調如此不同的原因,它們雖然是由外國攝影師拍攝,卻是一組有意識的自我展示的形象片。當然這裡並不深入討論這些照片是否帶有積極渲染的色彩,畢竟在1944年初這個時候,以我們現在知道的,在璧山這樣的大後方,雖然暫時沒有戰火蔓延而至的焦慮,但經濟民生都在下行。這些照片其實可以提供一個更有趣的視角,即在一台自己可以掌控的照相機鏡頭前,中國人希望呈現給外界一種什麼樣的形象,以及在世道相對平穩的時候,一個普通小縣城裡的居民是怎樣在生活的。




從1944往前追溯一百年,真正從近處拍攝中國人日常生活的照片並不算多。早期來華的外國攝影師都熱衷於採集中國在地理和文化上的與眾不同之處,隨著接觸的增多,一些人開始關注中國的社會民生,於是會將鏡頭對準那些以現代文明的標準來看亟待改良的部分。二三十年代以後,外國人主要活動的大城市已經足夠現代化,普通中國人身上的一些特質現在是逐漸交融的文化中一種很平常的存在。這些都使得老照片里的中國缺少地理標籤和刻板印象以外的內容。所以在四十年代,終於又有外國攝影師走進中國人的社區,沒有獵奇,沒有居高臨下的評述,並且其目的就是捕捉那些在東西方普通民眾生活中共通的東西——這樣來看,璧山的這組照片還真是有些特別之處。




我個人很喜歡這組照片里的人像和街景。相隔幾十年,到八九十年代,在川渝地區的很多鄉鎮甚至小縣城裡,都還留有差不多的店面和街道。照片上熱鬧的集市是1944年1月中下旬,農曆春節之前的某一個趕場天,人們已經開始為過年做準備。前一天還下了一點雨,濕漉漉的石板路和滴水的青瓦屋檐,是舊時光在記憶中最真切的映像了。







一家鞋店的老闆







孫維文,65歲,當地的一位名士







陳玉書,不僅在城外有地,還進行著織布的買賣







喬玉芳,24歲,一位私人秘書







趕場天雜貨店的攤位上堆著幾大塊紅糖,掌稱的年輕人正在稱白糖。除了自用,各種糖都是過去走親戚時的好禮品。(上色版)







一位賣菜的農民正看著攝影師微笑,他面前竹筐里成捆的青菜是川渝地區製作酸菜和鹽菜的主要材料。(上色版)







城牆下狹窄的街道上集中著水果攤,主要是柑桔,這是四川冬季常見的水果。(上色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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