苜蓿花開
原標題：苜蓿花開
苜蓿花開
文 | 石上柳
1
建元二年夏，在喧天的鼓樂聲中，聖上將出使西域的使節交付於我。那一刻，我成了萬眾矚目的焦點。
使節鮮艷的紅纓在我眼前飄動，很像我熾熱的心。我快快地瞅了使節一眼，龍首，龍身，上刻「漢朝全權使臣」字樣，威嚴極了。我內心一陣激動，這是我張騫至高無上的光榮。
聖上對我說，張騫呀，漢朝與西域結盟友好，既有利於我朝軍事邊防，又有利於商旅貿易，絲綢西去，天馬東來，睦鄰興邦，功在千秋！前方道路艱險，你任重道遠！
我說，我大漢國富民強，雄兵百萬，我手持漢節，代表的是大漢威嚴，匈奴不敢把我怎樣。另據家父了解，西域百姓善良樸素，願與我朝和睦相處，只要我們以禮待人，以誠待人，就不會出什麼亂子。
晨風中，我持節立馬，回首凝望久久佇立的人們，凝望冉冉升起的朝陽，內心無比複雜。我默默地對父親說，兒子這回要建功立業為張家揚眉吐氣了，無論成敗，您的兒子乾的都是前無古人的壯舉。
2
進入河西走廊，一種不知名的花草鋪天蓋地而來，好似鐵馬秋風。我滾鞍下馬細細品鑒。它們有的莖直，有的莖桿鋪散，但皆葉圓呈心形，三葉簇擁一起。花是紫色的，很小，開得很燦爛。堂邑父告訴我這是苜蓿花，是匈奴人的幸運草，也是很好的喂馬飼料。
正當我們專註於苜蓿花時，成百上千的匈奴騎兵蜂擁而至，令我們措手不及。
我沒有慌亂，在隨李廣將軍駐守邊關的那些年，大大小小的戰鬥見得多了，我知道一個軍人，在緊張的時刻，需要的是沉著冷靜。可是匈奴人的流矢很快打亂了我們的陣腳，我們的使團不得不分兵作戰。我們在地上，他們在馬上，戰鬥對我們極為不利。我讓堂邑父趕快傳話，我們是大漢使團，是來結盟的，不是來打仗的。
匈奴士兵停止進攻，命令我們放下武器束手就擒。我知道，束手就擒是目前與匈奴首領會談的唯一可能。這些士兵無權處置我們，他們押解我們，從山丹到弱水，由張掖至居延，循龍城古道而至軍臣單于處。
沿途又見大片大片的苜蓿，紫色的花，綠色的葉，那樣旺盛而燦爛。我禁不住採摘了一把揣在懷裡。
軍臣單于氣勢逼人，責問我因何而來，去往何處？我底氣十足地告訴他，為天馬來，到月氏去。
軍臣單于不信，說，即便是為天馬而來，去往月氏，也要事先徵得我們同意。
我說為何要徵得你們同意？
單于說，月氏與我們是世仇，你們當然不可以穿越匈奴地盤而去月氏，道理很簡單，如果本王派使者越過你們漢朝而去出使越國，你們會答應嗎？
我略一沉思，高聲回答，這不一樣！單于，是大漢女婿；漢皇，是單于岳丈。岳丈過女婿的地盤，名正言順，還需要稟告嗎？
軍臣單于被我的機智善辨弄得無力辯駁，惡狠狠地抽出寶刀說要殺了我！我毫不畏懼，說，大漢雄兵百萬，國富民強，你如果妄殺使者，會引火燒身的。
軍臣單于說，老子偏偏不信這個邪！然後揮刀向我砍來。我閉上眼，在命喪黃泉的剎那，想起天子和家人，想起紫色的苜蓿花。我張騫無語對蒼天！
唰的一聲，我突然感到身子一松，一團東西嘩啦落地！
落地的不是人頭。軍臣單于嘿嘿一笑，說，張騫，你是條漢子，我免你一死，留做牧羊奴！
大難當頭，意外脫險，莫非是懷中的苜蓿給我帶來了好運？
3
一夜寒風，白草倒地，雪蓋原野，再也看不到那種苜蓿花了，我抱著漢節去牧羊。茫茫雪域，我哪裡還能牧羊，我是在牧心。軍臣單于要以這種方式俘獲我，可他哪裡知道我張騫的心捂不熱也凍不冰！我心如冰，天愈冷而心愈堅。
我想起了故鄉，想起了故鄉的木柴，想起了故鄉木柴燃起的熊熊火焰，想起火焰旁的父母和妻子。
我的心中霎時有了一爐火。我在茫茫雪地行走，自由自在，無掛無礙，火跟心走，不覺寒冷。
單于見我威武不屈，貧賤不移，於是送來財物與女人。我暗笑，如此伎倆豈能逼我就範？可是我錯了，我低估了軍臣單于的熱情與冷酷。他說我若不接受這個女人，他就讓這個女人死！這個女人我見過，叫烏嬋，是閼氏的一名奴僕。我知道，一名奴僕的命很賤，就像那生長在原野上的苜蓿一樣，隨時有被殺的可能。我若拒絕，他們一定會說到做到。我說我答應。單于為我舉行了隆重的婚禮，單于很輕易地讓我做了匈奴人的女婿。
我做了匈奴人女婿的消息很快傳遍大漠。
我不敢拒絕單于，拒絕的結果是殺戮。我也不願拒絕烏嬋，拒絕的結果是傷害。烏嬋善良，無辜。我不忍讓一個無辜的女人再受人情的傷害。我就當她是我的妻子，我的親人。我們生兒育女，守望生活。
我徹底融入匈奴，我學他們的生活起居，我幫他們收割燕麥和苜蓿，我教他們漢人的耕作技術。我教他們漚麻、紡線、織布。越來越多的匈奴人喜歡上了我，他們很多成了我的莫逆之交。我也開始習慣並喜歡上這樣的生活，簡簡單單生，朴樸素素活，你不爭我的，我不搶你的！這樣的生活，一過就是十年。
漫山遍野的苜蓿花又開了。我深深地陶醉其中，在苜蓿的海洋，我突然聞到了家鄉梨花、杏花的清香。遙想父母登高處，明月夜，淚沾裳。
4
匈奴士兵見我整天同匈奴人打成一片，身上沒個漢人樣，於是逐漸放鬆了警惕。十年了，十年對他們來說，羊羔都成奶媽了，石頭早就捂成雞蛋了，是該放鬆警惕了！
我抓住時機，重新組織人馬，連夜出逃。
我們歷經千辛萬苦到達大月氏曾經居住的地方，卻發現十年時間早已物是人非。一經打聽才知曉，大月氏經不起匈奴和烏孫國的侵擾，早已西遷。
機會來之不易，我們必須牢牢抓住。於是我動員大家向西行進，繼續尋找大月氏。我們缺衣少食，但沒有丟棄信念。我們穿過熾熱的沙漠，翻越冰冷的雪山。
我們經過大宛，大宛向我們伸出援助之手。我們到達康居，康居向我們撐開友誼之傘。大宛和康居的熱情友善使我順利抵達大月氏。可是大月氏早已今非昔比，他們在物產豐饒的地方，過著悠然自得的生活，他們根本就沒了報仇雪恥的心思。十年時間，一切都可以改變，包括「君子報仇，十年不晚」的說法。
我沒有極力去說服大月氏，我怎麼忍心讓那樣一個善良可愛的群體又一次拿起屠刀血流成河呢？一年後我和使團無功而返。
無功而返的我們再次被扣押。
我的妻子烏嬋死了，她被葬在苜蓿地中。為什麼當我祈求世界和平時，我的親人卻死於非命呢？伊稚斜單于又賞賜我新的妻子。我仰天長嘆，此生誰料，身老匈奴。
5
絕望之時，希望來到。軍臣單于突然病逝，匈奴發生內亂。我和堂邑父趁亂逃離匈奴。
當我們活著歸來的消息傳出時，整個長安城沸騰了。聖上為我們舉行了極其盛大的歡迎典禮，冊封我為大中大夫，堂邑父為奉使君。從此天下皆知有個叫張騫的人，出使西域一十三年，給中原帶來了葡萄、苜蓿、胡蘿蔔等物產種子以及天馬……他們都說，張騫進行了一次鑿空之旅，讓中原和西域互通有無了。
我真的希望，十三年來，我是在同西域各國訂立盟約，世代修好，而不是聯合月氏同匈奴展開更大的戰爭。可是，由匈奴挑起的戰爭又由誰來撫平呢？
盛夏時節，大片大片的苜蓿花開了，在我們中原。白色的天馬在紫色的苜蓿叢中，甩著尾巴，咀嚼時光。
作者簡介：柳小瑛，筆名石上柳，男，80年生於平涼庄浪，甘肅省作家協會會員，中國散文學會會員，平涼市文藝評論家協會理事,河州文藝簽約作家。出版散文隨筆集《孤獨的騎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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