筆端自有金剛杵——王原祁繪畫真偽鑒析
此前的康熙十六年丁巳（一六七七年）的春間，王原祁仿畫「元四家」及趙孟頫、高克恭六家繪成《仿六家山水圖》冊，今藏故宮博物院，冊前有王時敏隸書題「靈心自悟」。王時敏看出王原祁畫學有了一定基礎，因此在同年的夏初，將所謂「縮本」的《小中現大圖》冊留給了其孫王原祁，成為其一生畫學基礎。
清 王原祁 仿六家山水圖冊 冊前王時敏隸書題「靈心自悟」
在康熙四十九年庚寅（一七一○年）的冬天，王原祁終於悟出「小中現大」亦可「大中見小」，他一生繪畫創作大都是「大中見小」。因此，我們看王原祁繪畫，似乎有一些特定的「模式」，而這些「模式」又似乎是很容易模仿的。但正如清人方熏《山靜居畫論》中指出王原祁「嘗自誇筆端有金剛杵」，即筆墨澀重濃厚，變化豐富，這卻是難以仿學的。難、易之間，舉幾例仿作以作鑒別。
清 王原祁 仿六家山水圖冊 紙本水墨或設色 每開縱二一厘米 橫二七厘米 故宮博物院藏
清 王原祁 仿六家山水圖冊 紙本水墨或設色 每開縱二一厘米 橫二七厘米 故宮博物院藏
《仿曹雲西山水圖》卷
《仿曹雲西山水圖》卷，上海博物館藏，紙本，水墨畫，款署：「庚辰夏仲，偶過相國叔父齋頭，出曹雲西真跡鑒賞，命臨此卷，自謂頗不失其意。原祁。」庚辰為康熙三十九年（一七○○年），王原祁年五十九歲。所謂「相國叔父」，即王原祁的八叔王掞（一六四五年?一七二八年），曾官文淵閣大學士。清代不設丞相，凡官大學士即被視同丞相。然檢《清史稿·大學士年表》，王掞於康熙五十一年壬辰（一七一二年）「四月乙亥為文淵閣大學士兼禮部尚書」。在此之前，當然不可能稱其為「相國」，則此圖必偽。《麓台題畫稿》中有一則《畫家總論題畫呈八叔》，內云：「八叔父問南宗正派，敢以是對，並寫四家大意，匯為一軸。」時間是：「此畫始於壬辰夏五月，至癸巳六月竣事。」恰是王掞升為大學士的壬辰（一七一二年）四月的下一月，即「夏五月」，王原祁稱王掞為「八叔」，並未稱「相國叔父」。叔侄之間，何必稱「相國」。此是作偽者為炫人耳目的手法而已。
《仿梅道人山水圖》軸
《仿梅道人山水圖》軸，上海博物館藏，紙本，水墨畫，款署：「癸未春日仿梅道人筆。王原祁。」該圖原為吳湖帆舊藏。《吳氏書畫記》第七冊記：「畫本上有﹃乾隆御覽﹄四印，左下角有﹃賜本﹄及﹃臣英和藏﹄二小印。」「越司農畫後二百四十年癸未春，我揚兒生，而是畫右下角原有﹃揚兒寶玩﹄小印，亦奇緣也。」圖上所鈐乾隆內府四印，有「石渠定鑒」、「寶笈重編」二印，吳湖帆先生也知是「寶笈重編之品」，但忽略了凡《石渠寶笈續編》一書錄入的書畫必鈐「八璽」，而非該圖僅見的四璽，故所鈐內府印璽必為偽鈐之印。至於「賜本」、「臣英和藏」二印，既然該圖並非清內府所藏，也就同為偽鈐之印了。按規律，真跡上鈐偽印者，概率極低，大多是偽畫上鈐偽印，以惑人眼目而增其值。此圖仿元吳鎮畫法，故筆墨極為濃重，但筆法刻露，墨色凝滯，沒有體現畫家「要淡中之濃」的辯證施用。即如上述《仿曹雲西山水圖》一卷，看似筆墨松秀，但偏離了其「干墨重筆皴擦，已博混淪氣象」的本色。該卷後有黃孝紓一跋，稱此圖「用筆剛健婀娜，一變本來面目，文人狡獪自難測其變化也」。言外之意已指稱《仿曹雲西山水圖》卷有問題。這是辨偽的一種含蓄表述，屬顧左右而言他的人情世故，同屬「文人狡獪」的處世態度。《仿梅道人山水圖》一軸，其筆墨的僵滯霸狠，以吳湖帆的素養與眼力，應該是能辨別出來的，大概太看重「揚兒寶玩」一印的奇緣了。說不定此圖就是為吳先生「量身製作」的呢！
清 王原祁 仿六家山水圖冊 紙本水墨或設色 每開縱二一厘米 橫二七厘米 故宮博物院藏
《仿倪山水圖》軸
《仿倪山水圖》軸，故宮博物院藏，款署：「壬辰九秋重陽日毓東過訪談次寫此並題。王原祁。」壬辰，康熙五十一年（一七一二年），王原祁年七十一歲。毓東即唐岱（一六七三年?一七五二年），王原祁畫學弟子。該圖上王原祁題記中兩次直接稱唐岱之別字毓東，如果是畫家的其他子弟、門生，這很正常，且是較為親密的稱呼。但對唐岱而言，就屬於不正常的稱謂了。上海博物館藏王原祁《仿大痴山水圖》軸也如此圖一樣，是王原祁與唐岱一起討論如何創作之後的即興之作。但在該圖上稱唐岱為「毓東道契」，即畫學中志同道合者，沒有將其視為畫學弟子。又，書至「毓東道契」四字時另起一行，並將「毓」字高出每行書字一字之距，即所謂「抬頭」，以示尊敬。在書題最後又自我謙遜地說：「毓東必有為余啟發者，透網脫穎，余將退舍避之矣。」師徒的關係似乎顛倒過來了。為什麼會如此？就要了解唐岱其人了。
清 王原祁 仿倪山水圖軸 紙本水墨 縱六五厘米 橫三七·四厘米 故宮博物院藏
《國朝院畫錄》記唐岱：「字毓東，號靜岩，一號默庄，滿洲人，以蔭官參領。」「聖祖（康熙帝）御賜畫狀元。」「少時名動公卿，曁入內廷，指示親承，筆法倍進。」透出他與皇帝之間有較親密的關係。《國朝畫征錄·續錄》一書記唐岱曾官「內務府總管」。但檢祁美琴著《清代內務府》一書所附「內務府大臣名單」中並無唐岱。關於唐岱「以蔭官參領」，據《清代內務府》一書介紹，清代內務府機構中有「內三旗參領處」，每旗設參領五人，品級為從三品，又細分為驍騎參領、護軍參領，及食俸的不同。所謂「內三旗」，指正黃、鑲黃、正白三旗，又稱「上三旗」。原本指皇帝親率的三旗，歸內務府管轄後，擔負宮廷等處值宿、護衛等職責。據有關文獻，唐岱有屬於正白旗、正藍旗的不同記載，本文以為應屬正白旗，才能屬「內三旗」而任參領。也就是說，唐岱是皇帝最為信任的「內三旗」子弟，且有從三品的武職，才能與皇帝有頗多接觸的機會。這是王原祁其他弟子所不能比的，王原祁才會有上述的謙遜態度。同理，《仿倪山水圖》軸的王原祁題書中直呼其名，似乎忘記了其師徒關係之上還有一層官場中的關係；忘記了唐岱與康熙帝的關係，比他這個「外姓之臣」更為親近，顯然是不可能的。
清 王原祁 仿倪山水圖軸 局部
引起上述文字考辨，起因於對《仿倪山水圖》軸畫法的質疑。該圖下部所畫坡石，其石塊輪廓頗似墨筆徑直勾畫而成。張庚《國朝畫征錄》一書記王原祁繪畫過程：「再勾再勒，再染再點，自淡及濃，自疏而密。」這是說其筆墨施用是反覆進行的，所謂「干墨重筆皴擦，已博混淪氣象」。因此他的繪畫中不應有僅以墨筆勾勒的簡單處理的現象。如坡石上所畫房屋，房頂與屋後坡石的輪廓線間沒有任何處理，似乎疊加在一起了；又如坡石上三株樹木，如果熟悉王原祁畫樹法，所畫三樹的樹榦，至少缺乏三四重的勾、填、皴、染等復筆畫法。簡言之，此圖僅有王原祁的面貌，但筆墨表現有較大差距，故引起上述考辨及賞鑒分析。
清 王原祁 仿六家山水圖冊 紙本水墨或設色 每開縱二一厘米 橫二七厘米 故宮博物院藏
清 王原祁 仿六家山水圖冊 紙本水墨或設色 每開縱二一厘米 橫二七厘米 故宮博物院藏
清 王原祁 仿六家山水圖冊 紙本水墨或設色 每開縱二一厘米 橫二七厘米 故宮博物院藏
原文作者：肖燕翼（作者系故宮博物院前副院長、研究館員，主要從事古書畫鑒定研究）
文章來源：《紫禁城》2018年8月刊《「四王繪畫」的鑒賞》
（因篇幅限制，原文有刪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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