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袁凌 | 在我家鄉,那些掙扎求生的人們






十三年前,我在新浪網做管理,突然覺得在北京呆著非常焦慮,感覺到家鄉的一些變化,想要回去。當時從新浪辭職,回到家鄉呆了有一年多,一年多中接觸了一些人,記錄當時的情況,寫下十幾篇小說。後來也陸續地寫,大部分的小說收進了《世界》這本小說集裡面,到今天才出版。

這次經歷可以說是一次反向的旅行,不是尋找遠方和詩歌,而是回到家鄉真實的生活,見證和記錄一些必須記錄的人與事,變化和斷裂。





我是陝西人,但我的家鄉既不是阿勒泰那樣的詩意遠方,也不是乾枯貧瘠的黃土高坡,家鄉沒有那麼典型,處於漢水和大巴山一線的南北交界。你們看我身後的照片,大巴山區的家鄉風物,這裡是綿綿青山,這裡是石板屋頂,就是我出生的屋頂。









下面這張這是低山的瓦屋。它有意思的是春天融雪朝陽的一面完全乾燥了,看不到一點冬天的痕迹,但是陰面完完整整的積雪。挑這麼一個圖片是說明,生活也有兩面,我們看到的生活是城鎮化的,急劇變化的,是變動中的。我們應該注意到反映這樣的趨勢,也應該看到另一面,不那麼強烈顯眼,保留著傳統、記憶以及某種人性的濕潤。我寫過一句詩:「選擇陰影 能更久存在。」







我這一部小說,包括我一會講到的人和事是某種程度上的陰影,某種程度上沒有在時代的大潮當中走到陽面,走到溫暖的光鮮那一面,而是更多是在反面。但是你看反面的雪發出晶瑩的光芒,也有它自己的價值和濕潤。




還有這是我們家鄉的磨子,磨子不用了,現在都是用電磨子,以前的石磨子上面留著積雪。







這是以前的老窗戶,我差點在屋裡住上一段時間。







除了風物,家鄉的人是這本書的主角,風物是他們的生存背景。我回鄉以後,接觸了各種各樣的人。這些人生活在大巴山腹地里,海拔一千到兩千多米,苦寒,人們的經濟來源是打工。《世界》是第一篇小說,寫的是一個因為礦難失明的礦工劉樹立,在我的特稿《血煤上的青苔》里出現過,在小說當中我把他單獨深化。我在家鄉時偶爾散步到山溝里探望他,跟他聊聊天。就在今年我還回去了一次,當時有一個記錄片導演想拍他的紀錄片,他現在還住在這個山溝里。







為什麼要寫他?你看他的眼睛像青面獸楊志一樣,被礦煤灰滲進,眼睛沒有光感,是瞎的。這樣一個盲人,在我看來只能苟延生活的人,他不僅通過鍛煉恢復在屋裡活動的能力,戶外幹活的能力,還種了別人不願意種的地。整個小說集的名字叫世界,因為我覺得他身上代表了一種特彆強的精神,重建自己被毀壞的世界。他在某種程度上是一種抵抗鄉村衰亡和傳統衰亡的代表。







這上面的圖是他在自己做飯吃。他自己做飯還照顧他的妻子,他的妻子以前是地主的女兒,人比較文弱,受了一輩子的苦,我認識他的時候,他妻子身體非常不好了,風濕病很嚴重,除了自己克服困難,還要照顧妻子。他在摸索著做飯。




下圖是他在種菜,不光是種菜,還摸索著去種玉米,種土豆。他幹活都是半夜干,反正他也看不見,他跟人倒過來了,白天睡,晚上出去干。他種四五畝地,其中兩三畝是別人拋下不種的。不是平地,是山。我跟著他,非常的驚險,一個坎一個坎,他跌過很多次,還出現生命危險,但是他堅持這樣做。他的兒子在鎮上當教師,開了一個食堂,願意接他到街上養老,但是他不願意,他覺得他在街上沒有價值,他願意在山裡創造自己的生活價值,因為那裡有他的世界。







這是他的妻子,你看他的妻子雖然是農村的婦女,並不像我們一般想像中的農婦骯髒醜陋,一出口就是髒字,我不想那樣寫那樣的農村人,那是很表面的。這個婦女雖然沒有文化,但是她有氣質,她對審美有自己的想法,你看她戴的藍色頭巾。很不幸在我這個小說寫出來的時候,她還是在世的,但一年多之後,一次她去提一個地爐子上燒開的水壺,但她的腿腳不靈便,水潑在煤炭爐子上,煤炭塵灰灼傷了她呼吸的氣管,當時還沒事,晚上睡一覺,早上起來,小說里的男主人公劉樹立摸到她鼻孔沒有氣息了。她過世以後,我這個小說的主人公仍然在這裡生活。一個人在這裡生活。






這是同一條溝里另一個年輕礦工,他的腿截了肢,裝了輪胎,這樣可以生活。他也是在煤礦裡面出的事,剛才的老人劉樹立曾經帶過他。出事之後,年輕礦工曾經很絕望,劉樹立雖然眼睛瞎了,還摸索上山坡見他,安慰他,建議他做一個輪胎底子,年輕人照著老人的建議就這樣做,活了下來,仍然在這裡活著。這說明了失明的老人除了堅強,還有善良關懷他人的品性。他消耗的東西很少,甚至連光線都不分享,卻修復大家拋棄的世界,承受這種生活,這是一種非常可貴的精神。老人住在這條溝裡面。溝不是那麼醜陋,它雖然有病痛,也有它的美感,是隱忍不言的美。












下面是我另外一部小說《歌郎》。當時我住在《歌郎》的主人公那裡,是我的一個遠房爺爺。我跟他前後住了幾個月,這個人的身份很複雜,他以前是一個造反派,是在西安武鬥當中犯了事,牽扯進一系列歷史事件。改革開放以後,他在糧站工作,做生意虧了,被糧站開除,以後又犯了罪,妻離子散。出獄之後他做了一個邊緣的職業——陰陽、道士、歌郎。他活得非常卑微艱難,但也有一種鄉村的文化意義,通過這種邊緣的人物傳承。




我本來沒想寫他,只是跟他住一塊,後來我發現這個人很有意思。《歌郎》里描述了我們那邊的一種風俗,人死了之後,要當成活人繼續陪他玩一晚上,把棺材放在堂屋,人圍著棺材走路,走上一夜,一邊走,一邊唱,一直唱,唱到天明之後送上山,所以唱歌的人叫歌郎。唱歌的內容非常的複雜,有老本子,流傳下來的經典,根據隋唐演義,三國改編的,連續唱一夜或者唱幾夜,我特別敬佩他們的能力。




另外最顯技藝的是當場對歌,你唱幾句我唱幾句,看現場的反應,編的詞挺有意思,又透著某種古雅,而且用很多的韻,很多典故。我懷疑這種傳統是沒有考取功名的秀才傳下來的,現在是邊緣人傳承下來。我當時去聽爺爺唱歌,那晚他唱的特別出色,唱辭信口拈來,聲調慷慨蒼涼,有特別的氣韻,我懷疑那是他一生中唱得最好的一場。



這個東西是做陰陽的羅盤,一個是木頭做的,一個是銅做的。這是用來校準墳的方位,生宅還有死宅,用它校準方位,一點錯誤都不行。我在墳頭上看他校準羅盤,是非常慎重的。










這是他的手抄的經典,有他自己手抄的,也有從清朝傳下來綿紙的鈔本,是有本章的。最後是他的名字,用民國的紀年。他經常說,他有傳承,有師父,有師父的師父,不是瞎搞。比如說這段:唱詞天留歲月道留經,人留子孫草留根。這實際上是在說從道德經以來的傳承。再看這段,「人生在世苦奔波,好比南山草一窩,草死本是霜來打,人亡又是病來挪。」結合眼下生老病死的情態,把傳統的東西唱下來,這是很厲害的。












後來我出來了,繼續當北漂。有一天我在陶然亭外面逛街的時候接到爺爺的電話。他說自己要死了,我說你怎麼知道呢?他說我算了一下歷,我今年絕對過不去了,又沖又克過不了六月份,我說不要擔心,之後就沒有放在心上。後來六月份他女兒跟我打電話,她女兒跟他分開多年,從來沒和我聯繫過。她電話里問我知道不知道爺爺在牆洞里藏過錢沒有,因為爺爺已經死了。他們給他辦喪事,想找錢,懷疑爺爺藏了一些錢,老人有那種習慣,把錢藏在秘密的地方,問我了解不了解。我比較忌諱這個事情,我說我不了解,也不知道他的錢。因為我覺得他的經濟來源比較少,看看陰陽,唱的喪歌,存不了什麼錢。




她告訴我爺爺去世的時間,就是他自己算的時間。那天他騎很破的摩托車,在公路上摔倒了,覺得沒事,就把車推回去,當天晚上睡了一覺,第二天就硬了,第三天才被人發現。他確實準確預言了自己的命數,預見了自己的死亡,並接受了它。




以下兩篇小說是姊妹篇,《獵魚》和《伐木》。講一個青年人,原型是我的堂兄,他以前當過兵後來在外面打過工,做過保安,後來回家一直在山裡當山大王。比如說養香菇,養羊、養山豬,和野豬自由交配,生下來的小野豬非常的漂亮,但是後來野豬都跑了。山下有河,他有時在河裡捉魚,在那條河谷里找了一個女孩,招了女婿。丈母娘特別有意思,兩篇小說,一個是他跟他的丈人,一個是他跟他的丈母娘的故事。







這個丈母娘滿腦子裡都是神話和傳說,她跟你講的時候,根本不區分真實和虛幻。比如她說一個狐狸精精了單身漢,給了他財寶,下文就說這人的兒子在街上跑摩的,前兩天她還坐了他的車。丈母娘腦子裡有無限的神話,還有一些奇特的領會。比如說這個火,火笑起來了,什麼是笑,什麼是不笑的,她是看得出來的,你是看不出來的。還有一隻狗,狗什麼時候是笑的,什麼時候是哭的,什麼時候是憤怒的,她看得出來,我們看不出來,所以我把冉東和他的丈母娘一起寫在了小說里。







這是家裡的啞巴(圖),丈母娘收養了一個啞巴,不知道多大年紀,一直幹活。這麼一個卑微可憐人的形象。我把這幾個人的形象結合在一起,寫了《獵魚》和《伐木》。




這張圖片是一隻狗,我們在山裡逛,狗掉在溪里奮力游上來。後面這張,狗在奮力跳躍,前面的是我堂弟,後面的是我。我寫《獵魚》,想表達我們不熟悉的一些人物,他們腦子裡有別的世界,這個世界跟我們看到的世界不太一樣,這個世界有他的原理,有他的根據,他的存在理由,並不是說城鎮化運動造成了很多的變化,這些東西就完全消亡了,或者沒有存在過。










另外一篇小說叫《大路》,寫的是我的姨父和大姨,現實中很悲慘的故事。小說里寫的大姨夫不願意過生日的時候給別人造成困擾,每到過生日自己出門,在大路上走一天,背兩瓶啤酒,修理一下農具,走到固定的街上,從那個街上走回來,就叫大路。走在大路上,回憶他年輕的一些故事,路上當然遇到一些人。他們當中有一個很大的問題,就是老兩口只有一個棺材,他們的兒子都在外面打工,孫子也在外面打工,沒有那麼大的孝心,兩個人只有一幅棺材,所以他們非常擔心。







鄉村問題里這個問題比較大,老年人非常在意自己的棺材。這張照片裡面的老人,我小說里寫到他,他就有棺材,這個棺材一個是他的,一個是他老婆的。後來他老婆沒有睡上這個棺材。因為他們老人要分開,一家兒女不願意養兩個老人,所以分開了。我這裡寫的大姨夫羨慕這個老人,因為這個老人有棺材,而他們兩個人只有一副。







再看這張照片,上面的老人也很慘,他是一個孤老,他睡在這個床上,隔了門板,這邊就是棺材。死了之後,把門板一撤就能移到棺材裡了。這是老年人的處境,這小說寫的是老年人的處境。老年人沒有尊嚴,以前我們都說家庭里老年人壓迫年輕人,現在鄉村潰敗,老年人沒有人管了。




小說寫完之後,發生了什麼事情呢?在前兩年,老兩口他們都滿81歲那一年,想著反正以後的日子不好過了,可能會死得非常難看,沒有人會好好管他們,一個人先走,另外一個人會非常地悲慘。於是大姨和姨父在一個晚上約好,買了兩瓶農藥喝下去死了。《大路》的主人公在真實生活里是雙雙自殺的。




《旅行》是我講我的親奶奶80歲那一年去看她的妹妹,也就是我姨婆婆。奶奶走了三天,翻了一個山見到姨婆婆。奶奶走的路相當不容易。就像這個提著酒壺,裹著頭巾,走在石碴路上的老年人。







最後一個小說叫《轉山》,寫一個年輕人,她叫小蘭,在鄉下做貨郎,挑東西上高山,走村串戶叫賣,寫她的感受和遭遇,她體驗到鄉村的破敗。圖片上這個女孩,是她偶爾會投宿的那類小店的女孩,很臟,但也可愛。







這個小說寫完之後,她嫁人了。之後再過一些年,接到親戚的電話,讓我幫一個忙,她的丈夫在唐山鐵礦死了。因為那個老闆很兇,請黑社會威脅他們,賠的錢又比較少,他們請我找人。我當時在當記者,找到唐山的一個什麼人,幫了一點忙。給了一些錢。我的親戚,就是我的堂弟,幫小蘭提著她丈夫的骨灰回來了。路過北京找我,因為骨灰放在地下室旅館的床下,他不敢睡。後來第二天送他去車站,我拎了他的骨灰還是比較沉重的。裡面都是骨頭架子沒有燒成真正的骨灰。




這是我所有小說的主人公和他們的故事。我跟他們相處過一段時間,把他們寫進小說。小說寫完之後,他們走出小說,各有各的遭遇,有的去世,有的在世。我記錄他們的生活,因為我想記錄斷裂消失的世界,不管有什麼意義,我想把它記錄下來。花了一點時間,也盡了一些努力。




但我終究離開了家鄉,非常地遺憾,我曾經想過不走,紮根下來。我書中的人物還留在那個世界裡生活,他們有他們的價值,也在堅持他們生活的意義,承擔那個世界的重量。







【圖書信息】





《世界》




作者:袁凌




出版社:中信出版集團




出品方:中信·大方




出版年:2018-8-31




頁數:352




定價:58




裝幀:平裝




叢書:中信大方·袁凌作品系列




ISBN:9787508689227




(本文原標題:《世界》里的人)


文章內容純屬作者個人觀點,不代表平台觀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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